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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不止是他乡

随水 随水文存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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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长10306字

一转眼回国已经大半年。

刚回来的时候,很多朋友都来关心过同一个的问题——你太太在上海生活得还习惯不?我说还行吧,她以前也来过上海,生活上没啥问题。等回来时间长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来问这个问题了——可能大家都觉得在异国他乡生活最困难的总是刚开始,既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早该适应习惯好了吧?过去或许如此,但在人员跨境流动依然受阻的当下,对于某些群体而言,在异国他乡生活得越久,或许反而只会累积越多的负面情绪

去年印度第二波疫情爆发最严重的那段时期,我跟许多中国公民一起身陷印度。不夸张地讲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日子——每天都看着印度人民在拥挤的医院里绝望地死去,回国通道被彻底关闭,而签证却又已经过期……因此那会儿许多中国同胞同时面临着感染新冠的风险、遭印度移民局驱逐、回国之路被堵截、经济压力、受到国内某些民众歧视乃至敌视等多重问题。我当时曾写过几篇文章试图为滞留印度的中国同胞发声,那些文章自然全都已经被和谐看不见了。写文章期间我采访过几位滞留印度的中企员工、中国留学生,他们都坦言自己存在心理问题——精神面临崩溃、内心焦虑、缺乏安全感……

在那之前,我其实就知道很多中国公民出现了心理问题,不仅是滞留的中企员工和留学生这些群体,一些定居印度多年、衣食无忧的中国媳妇也产生了抑郁,我跟她们私下交流的时候能感受到那种无助与绝望……由于心理问题是如此的普遍,为此使领馆还专门组织过心理辅导的讲座。但是坦白说,我当时并不大理解为啥会有那么多人出现心理问题——我这个人素来心大,尽管印度疫情肆虐、在回国问题上遭遇“围追堵截”,仍抱着一种 “既来之则安之”的乐观心态——印度有14亿人口呢!我在这边已经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了,有啥好想不开的?别人日子过得下去,我自然也过得下去!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乐观如我,但按照我的想法,印度第二波疫情时的严峻形势无疑是空前绝后的,连那段日子都熬了下来,见识过了最黑的黑暗,往后怎么都不会更糟了吧?因此我万万没想到,我太太这种经历过印度第二波疫情的人,来到中国之后居然会出现类似当时中国公民被困印度的心理问题。

之前读过我回国故事《疫情期间被印度遣返回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的读者应该知道,在我被关集中营的那段时期,由于整件事超越了我太太的日常生活经验,彻底击溃了她处理问题的能力,导致她出现了破坏性的心理创伤,以及后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她会经常性出现紧张焦虑反应过度,令整个人陷入情绪失控的绝望崩溃,如同一只受过伤的小动物般对整个世界缺乏安全感……彼时,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印度,深信只要我们全家一起回到中国,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去年底终于排除万难回国,隔离了大半个月,随后忙着在上海重新安家,又带她先后去浙南、川西散了散心,终于使她的情况好转了一些。然而好景不长,才过了一个多月自由的日子,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又使得情况急转直下——第一件事是上海“静默”,在斗室之中被禁足两个半月之久,耳闻目睹了许多超乎想象的怪现状;第二件事是“静默”期间发现意外怀孕,这意味着之后一两年的活动范围都会受限,也打乱了许多原本计划要做的事情;第三件事是“静默”期间我外婆髋部骨折,耽误了送医院救治,我不得不在家做兼职护工,离家超过两小时以上都需要提前安排(参见《“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再加上这个夏天史无前例的持续高温,因此即便上海“静默”结束之后,我也没法儿经常带我太太到处走走看看。

这三件事都是我回国之初始料未及的,令我不得不重新对生活进行规划。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对上海却并无特殊感情,定居上海从来都不在我的计划中。按照我刚回国时的想法,本打算四五月春暖花开之后,带着我太太和我爹在中国西南和东南自驾一圈,尤其是在西南物色一下今后定居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计划是如此的脆弱,前述的三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足以导致计划破产。

上海“静默”期间,由于生活陷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中,随之而来的重度焦虑使我太太一度陷入非常严重的抑郁,严重到我都很担心她会轻生——否定自我、否定家庭、否定过去、否定将来、否定一切……整个人陷入绝望无助,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一心想要逃回印度——假如不是因为根本出不了小区、国际航班频繁取消的话,她可能真的会做……当然,假如不是因为没法儿出小区、没有国际航班,她可能也就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抑郁了。

我当时觉得她应该是由于孕早期激素水平不稳定造成的产前抑郁症,在怀第一胎的时候她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持续时间没有这么长,症状也没有这么严重。过了早孕反应的前三个月之后,我太太的情况看起来确实有所好转;但后来带她去做产检的时候,医院给她做了一份心理测试问卷,结果显示她抑郁症的分值依然比较高。医生建议她做一个心理咨询辅导,却被她拒绝了——跟我之前采访过的那些承认自己精神出问题的被迫滞留人员不同,她一直都否认自己有抑郁症;我每次建议她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她都坚称自己没有问题。

医生告诉我,这是人在心理上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当她陷入抑郁、绝望的时候,倾向于自我封闭胡思乱想而不是找人倾诉讨论,为了使当时发生的情况合理化,她需要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比如我。当现实生活中发生危机时,由于需要解决的问题超出了她的应对能力(比方说被封在家里无法出门无法回国),她会将原本十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对自己假想出来的逻辑深信不疑——她认为一切“悲惨”、“绝望”的处境都是由于我造成的,假如一开始没有跟我结婚,她就不会怀孕,也不会来到中国被困在这里;所以跟我的整个婚姻都是一场错误,是我让她的人生变得一片黑暗……据此,她就会认为只要离开这个家离开中国,一切都会好起来,人生就能重新开始——正如我在集中营的时候,她也认为只要离开印度,一切就会好起来。

在这样一种预设逻辑下,使得我很难对她进行介入和帮助——我必须是一个“坏人”,才能让她的“受害者”身份成立;我的好言好语耐心相劝,在她眼里都是装腔作势别有图谋。看她不讲道理、摆烂的样子,我当然也会很恼火,但我知道她作为当事人的内心一定更为痛苦煎熬,再去苛责她只会火上浇油,并不会让她的情况好转,因此我只能耐心地等着她自己打开自己的封印。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的这种发作是间歇性的,病来如山倒,病去也如山倒——抑郁期间整个人既沉默又暴躁,缺乏耐心和逻辑思维能力,有些符合躁郁症(Bipolar)的特征;一旦结束,就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变回正常状态,对自己之前的表现绝口不提,仿佛那是她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格。她4、5月份有过一阵子严重抑郁,相安无事了几个月后,8月份又发作了一次,追根溯源都是由于对生活现状、育儿问题不必要的过度焦虑引起的

需要说明的是,从刚认识我太太起,我就知道她脾气不好、缺乏耐心等性格问题,但我对此也想得很开——人无完人,女生有些任性的毛病也很正常;爱一个人并非因为她是完美的,恰恰是因为愿意接纳她的不完美。我把这些情况写出来,绝没有抱怨和批评的意思,只是为了客观记录并坦然直面存在的问题。

客观地讲,会导致现在这样的情况,是内因和外因两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不想在这里夸大或淡化任何一方面的因素,国内此起彼伏的“静默”以及怀孕导致旅行受限只是其中一部分外因。她怀第一胎的时候也是印度封城,那段时期她也是哪里都去不了,可当时的印度封城并没有引发她如此严重的焦虑不安,因此她自身存在两方面的内因:一方面是集中营事件对她精神造成的破坏性创伤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远嫁中国之后“独在异乡为异客”

我太太这种跨国婚姻远嫁产生心理问题的情况,放在大众群体里看起来非常特殊,却绝不是孤例。近距离观察了她的心理变化之后,我突然挺能理解那些嫁到中国的越南媳妇为啥会生了孩子之后依然选择逃跑。我认识另外一个中印跨国婚姻家庭,为了让孩子在印度上学(印度的国际学校性价比很高),中国籍妻子随着印度籍的先生来到印度定居生活。这种异国他乡的家庭主妇生活,没过多久就让她出现了心理问题——敏感、焦虑、缺乏安全感、思乡心切。原先她可以在孩子放暑假的时候每年回国呆两个月,疫情期间国际航班中断彻底回不来,自然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心理状态。之前我们一起被困印度的时候,那位印度籍先生几次来问我,有没有办法让他太太一个人先回中国,担心她继续待下去心理问题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后来为了缓解这一情况,她先生帮她在当地报了一个MBA课程,让她有点事情可做好分散注意力。

像我太太这种远嫁到异国他乡的女性,假如没有自己事业、学业、人生规划,会很容易因为缺乏自我价值实现、社交、归属感,从而产生心理问题。下面跟大家详细讲讲,我回国大半年来对此的观察。


第一,缺乏自我价值实现。

我知道有不少终日为生计奔波劳碌的人都梦想着可以过上猪那样吃完了睡睡醒了吃、不用动脑不用干活的生活,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证,猪的生活绝对没有各位想象的那么美好,因为大多数正常人类都有着自我价值实现的内驱动力。现实生活中,更多的人反倒是明明有条件闲着,却依然“闲不下来”。

我太太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闲。照理说当妈的人不是应该忙得焦头烂额吗?考虑到她有孕在身以及精神状态不佳,平日里大部分带娃的工作都被我跟我父母包揽了,需要她做的家务也不多,每天可自由支配的时间相当不少。那么这些时间她都用来干嘛呢?主要是刷手机、看电影、看书、睡觉,唯一勉强算得上正事的就是剪辑视频,经营她的油管频道

我一直都很支持她做视频博主,但慢慢我也发现了几个问题。首先,她做的视频有点中规中矩一板一眼。我游记文章里的视频都是她做的,大家可以感受到那种风格,还是在用那种很老套的方式跟大家介绍一个地方。这种风格倒也不能说不好,作为旅行记录可以,但是很难夺人眼球——这年头网上的视频铺天盖地,没有自己特色直接就泯然众人了。其次,她的视频里全都是“真善美”,搞得跟广告宣传片似的,从来没有吐槽或揭露。她只愿意展示给别人看经过“断章取义”甚至加了“美颜滤镜”的生活,比如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旅行、吃一些很特别的美食——就跟某些人精心装饰过的朋友圈一样——却不愿意给人看真实的中国和自己真实的生活。上海封城的时候,我说这个题材多好啊,你可以把我们封城下的日常生活拍下来发出去,肯定有很多人要看。可她坚持不肯,觉得这种事情丢人,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她只想让别人觉得她在中国生活得很美满。再次,她一方面渴望有更多的订阅者,另一方面却又不肯把视频发到更多的平台、迎合更多的观众。最要命的是她视频配的还是拉达克语——拉达克观众的需求是她最熟悉的,跟拉达克观众互动是她最舒适的,可这样的极端小众路线恐怕只能走到死胡同里,到现在只有五千多个订阅者。我和一些朋友都劝她去B站、抖音上发一些迎合中国观众口味的视频,然而她怎么都不肯走出自己熟悉的舒适区。最后,她做的旅游类、美食类的视频,成本实际上非常高,你得要先去实地走一趟才能有素材,在今年这种出行受限的情况下,显然玩不转——就算她能自由旅行,为了拍素材花掉的钱也远比油管上挣来的那点广告费多得多,根本就是个蚀本生意,做了大半年的视频一共只挣了两三百美元。

缺乏正向的收入,人就没有办法实现真正的自信和独立。结婚之后我太太在经济上完全依赖于我,经济上无法独立是她的一大软肋。哪怕她跟我处于冷战期间,没钱没话费了也只好开口来问我要——语气再怎么凶巴巴,都掩盖不住那种窘迫。尽管我从来不会用经济手段来制裁她或者绑架她,甚至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过任何类似于“你花我的钱所以要听我的”这种态度,但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伤害到她的自尊,使得她对经济问题格外敏感。

今年三月我们从甘孜回到上海后,她急着要剪辑拍的视频素材,而我半个月没码字了也急着要写文章。那几天她为了专心剪视频把孩子丢给我带,我一带孩子写不了文章,就跟她着急了,我说:你最重要的工作应该是带孩子,你让我带孩子,我没时间写文章的话谁来挣钱养家?我假如像别人一样要上班怎么办?你做那些视频能赚多少钱?这话一下子深深刺激到了她,为此恨了我好多天。

我承认这样说贬低了她创造财富的能力,伤害到了她的自尊心,但我说的也确实是事实啊!换一个角度讲,家庭的重担本来就应该是夫妻两个共同承担的,良好的分工合作才能让整个家庭的收益最大化。她跟我结婚后虽然辞去了工作,但从未成为过一个真正的全职家庭主妇。之前定居印度时我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回国后体谅到她对中国的环境不熟悉,并且有孕在身,我和我父母也主动分担掉了许多家务。但毕竟我的一天也只有24小时,没法儿指望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干两个人的活儿还要保质保量,所以我有时候才会特别希望自己每天出门上班,让她体验一下真正家庭主妇每天需要面对多少事情。

退一步讲,就算我们家是“豪门”,不需要她挣钱养家,甚至还能雇佣人来伺候她……可是假如一个人没有价值创造和自我实现,恐怕也很难活得快乐。因此我从一开始就希望我太太在国内能有个正经事儿做——有一搭没一搭剪个视频,既没有绩效考核也没有经济压力,这绝对不能算是个正经事儿。我有时候想,会不会正是因为我跟我父母替她承担掉了太多原本属于她的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责任,反而让她更加觉得自己“没用”、“不被需要”……

那她为啥不在中国工作挣钱呢?这个问题说起来就复杂了——首先她的签证类型是团聚许可,外国人必须有工作许可才能在中国工作,否则属于非法务工。也就是说如果她要在中国工作挣钱,得要先找到一个愿意雇佣她、并有能力为她担保申请工作许可的公司,以她新闻媒体的专业来看,在中国估计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她想过要做进出口的生意,可一来我跟她都毫无这方面资源和经验,二来她的眼界始终跑不出拉达克,成天想着批发一些藏传佛教用品、藏式服装去拉达克卖给她那些老乡……问题是拉达克的市场才多大?当地人的购买力才多少?光是想办法把这些商品运到每年有好几个月不通车的拉达克当地就会让低成本的优势荡然无存。还有一个主观问题在于,在上海这种高收入高消费的城市待过之后,她现在也有点眼高手低——收入低的工作看不上,收入高的工作又做不来,只好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吊着。

其实在印度,女性婚后不上班做全职家庭主妇非常普遍,为啥偏偏我太太会产生心理问题呢?在专门去了解了一些其他印度家庭主妇的情况之后,我发现印度的包办婚姻和高额嫁妆这些传统其实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后来被玩坏了才会变得臭名昭著。印度教的种姓内婚制根深蒂固,结婚特别讲究门当户对,需要进行匹配的条件超多——除了年龄身高学历工作收入家庭之外,还有语言民族宗教种姓星象,所以他们现在也爱利用婚恋网站的大数据找对象。但是由于印度的骗子太多,在匹配到了合适的对象之后,双方父母一般都会找专门婚姻侦探对对方家庭进行背景调查(大部分婚介自带背景调查服务),确认没问题之后才安排婚事,婚礼费用如何分摊、结婚是否要给嫁妆或彩礼、婚后住在哪里、生了小孩儿由哪边父母带等情况都会提前说好,以免婚后有争议。这种新时代的婚配模式虽然由家长安排,但最终要当事人自己见面后拍板,据我所知满意度还是比较高的。假如女方婚后不工作的话,嫁妆相当于一次性买断女儿嫁过去之后的生活费,确保其在婆家的底气;而假如女方有自己全职工作的话,如今通常都不再需要给嫁妆。另外,按照惯例印度家庭婚后生了孩子都是由娘家人照看的,一般情况下公婆不会参与带娃,这就确保了女性不会在婆家孤立无援。现在回想起来,我太太生馒头的时候正是因为有娘家人过来帮忙,才有效地避免了她的产后抑郁(馒头出生的第一周她曾有产后抑郁的征兆,觉得不想看这个孩子)。来到中国之后,她跟娘家的连结被阻断——万一有啥事,她大着肚子回不去,娘家人却过不来,那可不急死人?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使用某条退路,但假如直接把退路给剥夺掉,必然会使人变得焦虑——这不就是“退路”存在的意义吗?

我考虑过让她去读个书啥的——不说学别的,最现实的就是把中文读写学好;她也曾经很多次表示过要好好学中文,可从来都是光说不练。2019年我们去印度的时候,我吭哧吭哧把好几公斤重的中文教材背了过去,在那边一页都没学过;这次回国后她又壮志踌躇地买了一堆中文教材,还是一页都没学过。考虑到在家里学习她会缺乏自觉性,我让她去参加正儿八经的给外国人开的中文培训,不是嫌远就是嫌贵。当然,关于读书计划是怀上二胎之前讨论的,怀了二胎之后接下去几年她都不可能会去读书了……

总之,为了让她能够有点事情可做,我早已经想过了各种方法,均无疾而终——她自己本身积极性不高,缺乏外部压力和内在动机,逼也逼不了,我只好由得她去……这种不务正业的日子过久了之后,难免越来越颓丧。

我觉得吧,我太太可能存在身份认同错位的问题——她从来没立志要成为一名家庭主妇,也没有准备好要当两个娃的妈,却被困在了这样一种身份中。她作为家中的长女,其实从小就被要求做很多家务,但由于天性比较粗心和缺乏耐心,无论是做家务还是带娃,她都不算特别合格。过去我们在拉达克的时候,她曾对传统拉达克家庭妇女“买汰烧”的日常生活表示过唾弃,然而来到上海后对生活仍是种种不满意。我好多次问她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却说不上来——对于自己的人生,她从未有过明晰的规划和定位。


第二,缺乏现实生活中的社交。

自我价值无法实现、经济上无法独立,一个紧随其后的重要影响便是很可能会不愿意参与社交。

2010年前后流行“间隔年”,我那时候也学人家辞职然后骑行去了西藏(详见《十年祛魅(上)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后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靠在家啃老度日。那段时期可说是我人生的最低谷,对自己的心态没有调整好,眼高手低不愿踏踏实实做事,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嘛或者想干嘛,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也处于抑郁状态。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当我的自我价值无法得到实现、经济无法独立的时候,确实会变得十分敏感和自闭,不愿意与人社交,甚至就连去一些社交场合都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感觉自己与之格格不入,每天躲在房间里玩游戏看动漫,害怕接触现实世界。

我太太现在也有类似的问题,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缺乏开拓社交圈的自信。在上海的印度人自己有个圈子,不少就跟她一样是待在这边做家庭主妇的印度家属。她觉得那些印度主妇都是阔太太,丈夫在中国当企业高管,朋友圈里成天晒LV、Gucci,跟她们社交不到一块去。我跟她讲,说不定她们跟你一样只给人看光鲜靓丽的那一面呢?你咋知道人家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

另一方面,她作为拉达克人,在印度本身属于一个比较边缘化的群体,跟其他典型印度人在语言、宗教、文化、饮食禁忌上都存在差异,可能也会阻碍她融入印度人的圈子。

如今网络社交的便利,能够缓解人们背井离乡的焦虑,但似乎也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人在现实中的社交积极性。假如没法儿那么容易地通过网络联系亲友,可能还会逼着我太太走出门去结交新的朋友,就好像没有了电商亚马逊逼着她学会了使用拼多多。我希望她去工作、读书,也是想要她能够拓展自己社交圈子,无奈她在上海这边没有任何进行外出社交的积极性,全靠着手机跟外界联络;相比之下我在印度的时候至少还跟家附近的小商小贩混得很熟。

网络社交能否取代现实社交,这个或许因人而异。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人类属于社会性动物,各种案例和实验都显示了社交剥夺会造成心理问题……与社会脱节得越久,也会越难重新融入社会。

她虽不愿与在中国的印度人社交,却十分怀念拉达克的社交生活。在拉达克的传统文化中,个体对族群的依赖程度很高,社交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个人形象则是社交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在《娶拉达克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中写过:“我太太有两个身份——家族和社会眼中的她,以及真实的她。她在我面前和在外人面前判若两人,在外人面前总是戴着面具,做各种违心的事,说各种违心的话,扮演着一个跟她真实性格完全不同的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制作的视频只愿给人看加了滤镜的生活。

印度的疫情结束后,印度人民的生活也随之完全恢复了正常,甚至比疫情之前还要红火。拉达克的亲戚朋友们经常聚餐聚会,像从前那样进行社交。她在脸书上看到相关的照片视频不免唏嘘感喟,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平添几分郁郁乡愁……毕竟,她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回过家,随着接下去二宝的降生,就算一切顺利,最早也要明年夏天才可能拖家带口回到拉达克。这三年的时间里,拉达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是查谟克什米尔邦的一部分,如今成了独立的联邦属地,整个地区的基建和商业化在加速进行;家族里的孩子们长大了,父母们变老了,还有一些更老的亲戚永远地离开了……而这一切,她都永远地错过了


第三,缺乏归属感。

没有工作也好,没有社交也好,这些对我太太来说都是疫情开始后的常态,只不过其负面效应随着时间在不断地累积叠加;会使这种累积的负面效应得以爆发的诱因,恐怕是身在异国他乡的归属感缺失。

我们生活在印度的时候,我太太虽然不挣钱不社交,但她在日常生活中还是非常重要的。我跟朋友换的印度卢比都要打入她的账户(总的数额不大,每年少于80万卢比不构成非法换汇),水电煤房租、话费以及网购等也需要通过她的银行账户来支付;她相当于财务加出纳,在事实上掌管着家中的财政大权,我想要买个什么东西都得通过她批准。虽然我们没有住在拉达克,疫情开始后跟亲友也不怎么来往,但只要有需要她的家里人随时都能过来(比如馒头出生的时候),她也能随时回拉达克……无论如何,印度是她的祖国,她是印度的公民,她的家人朋友都在那里,她在印度的时候有着一种天然的归属感。虽说我们去年底像逃难一样离开了印度,可终究是“距离产生美”,好了伤疤忘了疼,远离了那片土地反而使她懂得了珍视和思念。

来到中国之后,由于中国大部分常用的手机应用、小程序都只有中文,国内英文普及程度也不算很高,她成了个半文盲(部分可以通过翻译软件解决),在生活上不得不高度依附我,难免会加深自己“没用”、“不被需要”的危机感。与此同时,上海与拉达克全然迥异的文化,也让她找不到归属感。中餐固然好吃,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胃”,让她天天吃中餐的话,只会让她更加想念用香料味道浓郁的印度食物。她经常“重金”网购印度零食,自己研磨香料来做印度菜——家乡的味道,是乡愁的解药

能在中国买到这些印度零食、原料让我还挺惊讶的,从侧面反映了在中国的印度人群体规模


在上海吃一份Pani Puri的价格是印度的十几倍,但这是乡愁的解药

古往今来,有过无数的文字试图描述“乡愁”这个东西,但恐怕只有体会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乡愁的滋味。定居异国的乡愁跟东北人定居在海南的乡愁完全不同,国与国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可见或不可见的藩篱,疫情更是让这道藩篱变得不可逾越。大部分的普通人,离家超过两个星期就会归心似箭;三年甚至更久没法儿回家,在过去简直不可想象……然而在今时今日这种魔幻的世界大环境下,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想象、不可能发生的了。


结婚四年,疫情三年。

婚姻里的摩擦原本就在我的预见之中,跨国婚姻的种种挑战也早有思想准备——对于生活的磨难我素来都能欣然接受,视之为修行与考验。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俩居然会先后回不了自己的祖国,而我太太成了这一情况最大的受害者——我滞留印度被拘禁在集中营,受伤害最深的是她;回到上海后赶上“静默”,受伤害的最大的还是她。回想疫情之前,我平均每年往返三四趟印度;随着许多国家和地区五年签证、十年签证的开放,地球上的大多数地方都可以说走就走,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假如一直都可以像从前那样方便地旅行,许多事情就不会发生,而我太太应该也不至于会像如今这般坐困愁城无计可施吧。

当然,就像我一开始所说,这一切都是内因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太太自身确实存在许多问题。人生本来就充满无常,我们不可能指望着生活永远顺风顺水。我原本是希望生活的逆境能够让我太太勇敢地成熟长大,结果她没能战胜生活,而是被生活给战胜了。可是,像她这样一个女子,随我来到异国他乡,除我之外举目无亲,遭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变故……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讲,我无法苛责她什么。于我而言,家庭是一个“无限责任公司”,既然选择了成为家人,我可以做的只有尽我所能给予我太太所需要的支持和帮助,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对她不离不弃,成为她最坚固的后盾——然而我无法弥补这个不断突破我们认知底线的时代对我太太的辜负和亏欠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尽管我们家遇到的情况极为特殊——疫情三年最幸运的大概只有那些奥密克戎之前在中国、奥密克戎之后去了国外的人,而我们刚好相反——但我知道还有许多人的处境远比我们更为艰难,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不坚持呢?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三年的时光是我们大多数人共同失去的——我们自以为建造了堡垒,却成为了围城;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岁月静好,却有更多的人在负重前行;我们没能共同富裕,却在集体癫狂;我们的老人得到了充分的保护,孩子的童年却被棉签埋葬……


我太太最近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前几天早上,她说她做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梦,梦里面我们搬去了成都生活,在郊区住着大房子;成都到甘孜藏区很方便,她的藏族朋友来家里做客,她做印度饭菜给她们吃,和朋友们谈笑风生……在梦里她感到好开心,不愿醒来。

藏族朋友家里熟悉的环境、饮食让她能够感到有一种归属感


对于从小生活在藏文化环境下的她来讲,藏区是一个能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能够去拉萨定居,因为那里有她熟悉的语言和宗教文化,也是他们族人世世代代心目中的圣地。但作为外国人我太太连去拉萨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定居那边了,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带她去西藏以外的藏区。三月份我们去甘孜时,她如饥似渴地与那些能够说通用藏语的人对话(康区有自己的方言,但受过教育的僧人一般都能说通用藏语),完全不存在不愿社交的问题。我记得自己早年独自在南印度旅行,很多天没遇见过中国人,很久没开口说过中文,落地浦东机场之后,也是如饥似渴地想跟别人讲中文……久居异国能够聆听到乡音,着实是比一切天籁都更美妙的声音——高山流水,千山万水,乡音珍贵。

疫情这三年,异国不止是他乡,是到不了的远方,是回不来的孤岛,是向往者的幻梦,是滞留者的牢笼……有人说,异国的人民依然生活在疫情的水深火热之中,医疗面临崩溃,一部分人在被政府放弃的绝望中惨死、另一部分人深受新冠后遗症的荼毒;也有身在异国的人说,他昨天刚去了游乐场,人山人海,没人戴口罩,疫情对当地人来讲早已不存在……

三年不见,藩篱高筑,异国的图景变得如此模糊,不知我们何时才能睁开眼睛拨开迷雾,去看清世界的真实与虚妄。




作者: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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