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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入托记

随水 随水文存 202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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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长14214字

新年伊始,完成了一桩“大事”——终于把馒头送去了托班。馒头现在26个月大,有人可能会觉得把他送去托班早了点;但说真的,再不把他送出去,我们家恐怕都要被他搞得“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四个字绝非我危言耸听,凡是读过我之前写的《从印度到中国——跨国家庭养娃记》、《生育率下降究竟有没有办法逆转?》、《生逢2022· Life will find its way out》等文章,应该都对馒头的顽劣有所耳闻。这娃当真是拆家小能手、人形哈士奇、魔童降世,拥有一双碰到什么弄坏什么的魔术手,代表着人类幼崽战斗力的天花板。如果说照看一个普通人类幼崽,需要花去一个成年人50%的精力,那么照看馒头至少要花去80%。自从去年12月我爸带他带得血压飙升,叫了两次救护车、住了大半个月医院之后,日常带馒头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馒头不是那种能够自己一个人玩儿打发时间的小孩儿,他需要跟人进行大量的交流互动,比方说有些什么新发现马上要拉你看,经常会指使你干这个干那个,所以陪他的时候很难分心做别的事情——更何况眼睛只消离开他一分钟,馒头就可能闯个什么祸出来。每天早八点到下午一点、下午三点到晚八点——即几乎馒头所有醒着的时候——理论上都是我的责任时间。因此那些日子里我每天能够用来写稿子的,就只有我跟馒头的“睡眠时差”——下午和晚上他睡了但我醒着的那几个小时。有时候想想自己“满腹诗书”,一大堆文章囤着都没时间写,却不得不当个“老妈子”,把有限的精力全花在一个两岁顽童身上,搞得自己“满腹牢骚”,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刚接手馒头的前几周,我着实称得上焦头烂额,以至于我太太十分惊讶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我平时是一个不怎么流露喜怒情感、对一切事情都相当淡定、有耐性的人;但是跟馒头朝夕相对把我逼疯了,有次我一天之内揍了他三顿,让我太太看傻眼。虽然她也支持我揍这小子,但她以前从来没看到过我这个样子,于是说我本性暴露,原来的佛系淡定都是装出来的;假如我真的万事佛系的话,就不该对馒头发脾气。我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会有“娃怒症”确实说明我的境界还不够,对她的提醒进行了反思,让自己的“忍辱波罗蜜”又上了一个台阶。然而,事实证明我太太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后来有一次她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带馒头出门了20分钟,回来之后不但对馒头恨得咬牙切齿,还抑郁了一整天

有人或许要批评我的教育方法,觉得我怎么动不动就打小孩,其实并不是这样。首先,在能够跟馒头进行有效的语言沟通之前,有时候不得不诉诸“体罚”。最近这段时间,随着馒头慢慢能够听懂道理,我其实基本上已经不怎么打他了,有时候吓唬一下他就知道错了。

其次,我打孩子是很有原则的。第一,论心不论迹,无心之失不打。比方说上个月馒头推倒了我刚组装好柜子,把墙上的液晶电视砸了,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错了,我就只教育了几句,没有打他。发生这种事应该检讨的是我自己——都怪自己骨头轻,明知馒头手贱,干嘛还非要给他演示组装东西?第二,释放天性的行为不打。比方说他在外面玩水玩泥巴、爬到车子底下抓猫、在草丛里打滚,就算把衣服弄得很脏,我也不会打他,甚至都不会去阻止他。第三,看到他做坏事先警告,不听劝才打。比方说他故意乱扔东西、咬人、抢别的小朋友玩具、在地板或床单上吐口水,我都是先劝阻两次,劝阻之后还是执意要做,那就对不起了——剥下裤子打屁股!最后,永远要让他明白,爸爸并不想打他,之所以打他纯粹是因为他越过了某些行为准则的界限;绝不把打他当做自己情绪的宣泄,打完之后心平气和跟他讲道理,让他知道错在哪里。相比之下,我太太就做不到,她被馒头搞得火气上来时,会为了一些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打他泄愤,打完之后却又懊悔不已。


我之前就觉得总有一天馒头会把电视砸坏,但没想到这么快。

我来描述一个具体的场景好了:我正在忙着做饭烧菜,馒头拉屎拉得从纸尿裤里溢出,却还不肯让奶奶帮他换纸尿裤洗屁股,非要我来弄;裤子一脱下来就有粪便掉在外面,我给他洗完屁股和大腿之后刚一转身清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主动帮忙拿起屎裤子、扔纸尿裤,进一步把粪便搞得到处都是……虽然我在边上默默地内心崩溃,但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打他——他主动自己做事情值得鼓励,就算帮倒忙搞砸了,也绝不应该打击他的积极性,这就叫做“论心不论迹”。

带馒头之所以让我抓狂,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精力旺盛以及破坏力,最主要原因在于他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你以为他会这样,他却偏偏要那样;他的一些行为总是会跟你想象的不一样,这就会使得各种事情往往很难按照计划进行。比方说人家玩个小汽车,就是正经开来开去,他非要把轮子啃下来玩轮子;给他玩小猪佩奇人偶,他非要把人偶的脑袋全部咬下来,搞得身首异处;给他买了拼图玩具,他完全不看拼图的图案,而是当作积木来垒高;真给他买了积木,他却又不肯搭积木了,而是把积木扔得到处都是;带他去付费的儿童游乐园玩塑料沙子,人家都是拿铲子搬运沙子,他非要用嘴来搬运;带他去游泳池,他不在儿童池里好好呆着,非要跑去更衣室外的消毒池里玩……馒头的各种天马行空的创意行为简直罄竹难书,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带他出门玩儿也总是闹幺蛾子,往往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反应和表现,让你后悔把他带出来。


馒头总有太多出人意表的行为,能抓拍下来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对于各种玩具,他有自己的打开方式


元宵节兔子灯在他手里就成了流星锤


大多数玩具在馒头手里都活不过一天

我作为馒头的老爸,却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计划好的事情每每被他搅和,就会搞得我十分烦躁,因此刚开始全天候带他时经常性抓狂。好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我把日常作息和自己心态重新调整好了,日子才终于没那么难熬——一来馒头又不傻,被揍过几次之后就学乖了,很会察言观色;二来则是网上买菜的App拯救了我。

我在之前的文章《生逢2022· Life will find its way out》中写过,我们家里劳动力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本来我爸管做饭兼管馒头,我妈管外婆兼管馒头,我太太管妹妹,我管养家兼管馒头。我爸倒下之后,除了要接手馒头之外,做饭也得自己解决。我这人虽然很会做饭,可也很能凑合——有啥吃啥、给啥吃啥,顿顿吃一样的东西也不会腻味儿。但现在家里有一位哺乳期妇女,必须认真对待做饭这件事。平心而论,我太太在饮食方面是比较难伺候的,她要吃新鲜的、每天不重复的食物,不愿吃外卖和速冻食品,而且还经常会突然想吃某种特定的食物。

又要带馒头又要做饭是个很大的挑战——之前我爸做饭的时候,馒头都会由我们来管;假如全天跟馒头在一起,别说做饭,就连买菜都没时间。带着他一起去买菜绝不像各位想象的那么容易,你无法阻止他摸这个拿那个,以及在湿滑的菜市场乱跑;他在边上的情况下做饭,或者光顾着做饭不管他,则是更大的挑战——天晓得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闯出什么祸来。有次他在我切水果的时候冲进厨房,我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我刚搁下一秒钟的水果刀拿在了手里,把我吓了一大跳,不得不施展空手入白刃夺刀。因此刚开始那几天,我们家吃饭成了老大难问题,只能让我妈抽空出去随便买点简单对付……直到1月初我尝试使用了买菜App。

我过去一直都有点抵触在网上买生鲜制品,总觉得价高质低,还不能自己挑选,跟开盲盒似的没保障。后来我意识到一件事,其实我在线下买菜也不见得就物美价廉。一来我不会像那些老阿姨老爷叔那样懂得挑肥拣瘦货比三家,分不大清楚蔬菜的好坏;二来我买菜没有问价钱的习惯,被人宰了也不知道。于是我尝试在某个口碑比较好的买菜App买了一回菜,深感相见恨晚——品控好、配送快,价格也不贵……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连我妈这种一辈子在菜场买菜、不信任网络的老年人,最终也认可了这样的买菜方式——尽管她有时会吐槽一下菜太老之类的问题。

解决了买菜问题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从此我至少能把一日三餐给规划好,抵消掉了一部分馒头制造的无序,为我不确定的生活提供了一些确定性。我只需带娃时抽空在手机上点点划划,一天饭菜就有了着落,真得要感谢科技改变生活。烧菜的活儿我跟我妈分工合作,馒头白天也不完全待在我边上,有时候会自己要跑去奶奶那里。因此我跟我妈有个默契——做饭的那段时间,馒头呆在谁那里,另外的人就多烧一点菜。显然,我们都宁可做饭,也不要带馒头。

不会做饭的同志可能无法想象,在那段日子里,每当馒头不在边上、能够不受干扰地烧菜做饭,对我来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因为下厨的时候,终于一切又能按照我的规划进行了;围着那些锅碗炉灶有序地进行步骤一二三四,如同指挥一支交响乐团那么美妙……

但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不止是买菜烧饭,被馒头搞抓狂的还有我妈。我妈的责任时间是每天下午和晚上带馒头睡觉,让我能够多挤出一两个小时写稿。但不按常理出牌的馒头有时在我的责任时间内也会非要跑去隔壁的“奶奶窝窝”,馒头一过去,我妈就做不了事情了,于是各种抱怨;而有时馒头没好好睡午觉,下午提前跑来我这里,也会让我很不爽——未能严格执行“责任时间”的问题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家庭和睦。有时候馒头还会不听劝告地冲进卧室把妈妈和妹妹吵醒(小宝宝刚出生前几个月,妈妈的睡眠也是不规律的),我太太则迁怒于我没看好馒头。

由于馒头每天24小时呆在家里,导致家庭矛盾频发,使得家里充满了负能量。我们想要在家里做点事情的时候,都希望馒头最好去别的地方,像踢皮球一样把他踢来踢去;实在没人要的时候,我妈只好把他送去邻居家。我朋友来我们家看到这个情形,说馒头就是个“烫手山芋”嘛——每个人都想赶紧脱手扔掉。

另一方面,我跟我妈、我太太在育儿观念上的分歧,也时常会导致矛盾。

我在带娃的问题上有一套“三不坏”歪理——在当前的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下,小孩子是饿不坏、冻不坏、摔不坏的,只有被惯坏的;有时让他饿一下、冻一下、摔一下死不了的,生病、骨折、被猫抓、被狗咬之类的风险我觉得都能接受,没必要那么执着于不让他受任何伤害。比方说在吃饭问题上,我的观点认为:吃饭这种事情是动物本能,哪儿有得哄着才能吃下去的道理?小孩子不好好吃饭那就让他饿着,真饿了看他吃不吃,身体缺什么自然会想要吃什么。奶奶和妈妈却觉得小孩儿不吃饭怎么行呢?营养跟不上,个子长不高……于是像伺候祖宗一样千方百计哄他吃饭。哄吃饭的过程中免不了要说谎,这恰恰是我最反对的!我妈和我太太经常会用“这是最后一口”、“吃完就怎样怎样”来骗馒头吃饭——可是为了让小孩儿多吃一口饭去骗他,是在消耗自己的信用,根本就得不偿失啊!每次都是“最后一口”,这就跟“狼来了”一样,你让小朋友今后怎么能相信你的话?看着她们教养孩子的方法,我明白了为啥过去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不是窝囊废就是心理变态——我并不是要针对妇女同胞,但有些老观念真的得要改改了。

馒头不怕摔也摔不怕

大家看,为了馒头饭吃多吃少、衣服穿多穿少的问题,一家人都能各执己见。我跟我妈平时从来不会吵架,但那段时间为了“谁带馒头”、“怎么带馒头”吵了好几次……我妈在气头上的时候,甚至说出了“你们既然不管那干嘛把小孩生下来”这样的话。

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馒头再这样在家里呆下去,“家破人亡”那是迟早的事情。一开始我本来想找个钟点工阿姨,每天上午来家里洗衣做饭,把我跟我妈的劳动力解放出来;后来受到亲友的启发,说可以把馒头送去托班,顿时豁然开朗——对啊!既然馒头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把馒头送走岂不就能釜底抽薪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决定要把馒头送去托班大约是在过年期间,当时的心情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我们一家终于要苦尽甘来了!当即决定一过完年立刻把馒头送出去,于是我开始着手打探家附近托班的情况。


我从前一直以为,只有那种实在没法儿自己带孩子的家庭,才会送孩子去托班。像我跟我太太都在家不上班,当然应该自己亲力亲为,享受亲子时光……然而美好的想象敌不过残酷的现实,事实证明馒头不是什么“普通的孩子”,而是上天派来考验我们全家的混世魔王。只有把馒头这个“烫手山芋”赶紧扔出去祸害别人,才能避免更多的家庭矛盾

而托班存在的意义,正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所谓托班其实就是托儿所,但又跟托儿所不一样。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常说的托儿所,一般都是当年那种大型国企工厂附带的“基础设施”,专门收自己职工的小孩;这种托儿所虽然不要钱,但对小孩儿也没啥责任心,很多当事人回忆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能爆出一堆黑历史。当年那种非营利性的公办、厂办的托儿所已经随着国企工厂一起绝迹了;而如今的托儿所基本上都是民办的。可能是为了避免唤醒上一代人对托儿所的童年阴影,现在的托儿所大部分都改称为“托育”机构,俗称托班。

早些年民办托班颇有些良莠不齐,有些人用小区里的居民单元房就开办了托班,托班虐童事件时有耳闻。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反正上海从2018年开始对托育机构进行了政策规范,面积、人数、师幼比等方面都有了硬性要求,家庭式的托班肯定是不允许了,想要拿到开办托育机构的资质,要通过工商、健康卫生、食品药物、公安消防等多方面的审核。我查了下数据,截止到2018年,上海全市除了有1家福利性质的免费托班外,剩下的托班都是民办的。但民办托班也有两种,一种是民办机构跟政府合作、拿政府补贴,约占三分之一;剩下的则都是纯商业机构,前者比后者的性价比稍高一些。

托班由于其民办性质,费用比公立幼儿园高得多,就算有政府补贴的托班,在上海一个月也至少要三千块左右;而一些高端托班每月一万多也不稀奇。这种托班听说能够全面开发幼儿智力——我们家既没有这个财力也没有这个需求,我经常觉得馒头聪明过头,都快要斗不他了,巴不得他能笨一点

我们家附近原本有两三家托班,听说三年疫情期间纷纷倒闭跑路,如今只剩了一家寡头垄断。那家托班跟我常去的健身房和超市在同一个商圈,虽然离我们家有小两公里,开个电瓶车过去也就五分钟,也算是相当方便。我以前来这边健身或购物的时候,经常会看到托班小朋友们在户外围起来的操场上玩;当时受疫情影响托班里只有稀稀拉拉五六个孩子,能在这种不景气的市场大环境下继续办学确实不容易。

距离我们家3.5公里还有一个公办托班,但它名义上不叫“托班”,而是某附属实验小学的附属幼儿园下面拓展出来的“小小班”,只收两岁半以上的孩子,跟学校一样每年9月开学,有寒暑假。且不说咱们家可等不了还要大半年才能送馒头入学,就算他们招生,馒头也没有资格——听说这个“小小班”已被附近某大型国企承包,职工子女优先安排,然后才轮到附近小区的居民。我们既不是职工,也不住附近小区,所以没啥可纠结的,唯一选择显然就只有那家在疫情后生存下来的“寡头垄断”托班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春节假期的结束,在1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带着馒头一起去托班考察了一下。

民办托班没有寒暑假,还没过完正月十五人家就开门做生意了。我跟我太太向老师了解情况,馒头旁若无人地在托班的游乐大教室里玩。可能因为爸爸妈妈就在视野范围内,馒头玩的时候完全肆无忌惮,得要有两三个保育老师看着他。老实说我一直都有点担心,像馒头这么顽劣的小孩,会不会送去托班被人家“退货”。因此我也是“丑话说在前面”,跟老师聊的时候钜细靡遗地把馒头的“特殊”情况都交代了一下,并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师馒头很可能有ADHD小儿多动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在一个地方坐不住,有暴力倾向,没耐心、无法集中注意力,看到什么新的东西都要去摸,喜欢爬高爬低、拆家撕东西,不肯自己好好吃饭,也不会自己上厕所……

托班老师显然见多识广,我们以为的“特殊”情况在她眼里很多都不算“特殊”,而是小朋友普遍具备的行为方式。观察了一会儿她就总结出了馒头的特点——一是好动,精力无比旺盛;二是胆子大,不懂得什么是危险。她让我们不用担心,入学之后老师家长爷爷奶奶会拉个微信群保持日常交流,小朋友在托班里的表现每天都会用图片和视频直播,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进行沟通……

托班的入托手续很简单,只需要做好入托体检、准备好一些小朋友的日常用品即可。我实在等不及要把馒头送去托班,当即就把学费交了——3800块一个月的托育费,再加26块钱一天的餐费。虽然每个月又要多一笔不小的支出,但我觉得这笔钱还是花得很值的——特别是考虑到考察的时候,馒头一现身人家就得找三个托育老师看着他,他在托班占用的“看护资源”肯定要高于人均,没让我们额外加钱就很好了。假如按照原来请阿姨的打算,每个月花的钱只多不少。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馒头呆在家里的风险和潜在成本都太高了——且不说成天闯祸弄坏东西(比如最近砸坏的电视机),他如果把自己弄伤,免不了劳命伤财;爷爷被他搞得累趴下,看病住院花的钱够交好几个月学费;我为了带他,稿子也要少写很多,都是直接的经济损失……人还得跟着遭罪。

交学费那天是周二,我跟我太太都恨不得第二天就把馒头送过来,但老师跟我们讲:首先,要先去做好入托体检才能报道;其次,即使周三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周四就来入学,这周也只能去两天。这么短的时间不利于对小朋友上学的习惯进行培养,所以最好下周一再送来,有连续一周的时间让他适应新环境。

既然人家专业人士这么说,那就继续熬到下周一吧——反正也只剩最后5天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那周我天天倒数着日子盼解放。这回我可算是理解为啥疫情期间那些家长碰到学校停课如此抓狂——“神兽”日日夜夜在家里呆着实在太考验家庭关系和睦了,难怪家长们要为“神兽归笼”弹冠相庆

当然,过来人应该都知道,第一次送娃去上托班或幼儿园,还得经历一番鸡飞狗跳的“生离死别”。不过呢,有经验的过来人也普遍表示,娃的反抗情绪通常最多持续两个星期,挺过去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早送早超生

我在送馒头去托班之前,就一直在给他做心理建设——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反正没事儿就跟他念叨说过几天要送他去上学了,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别到时候觉得是被我们抛弃了。同时,我也做好了他不配合的心理准备,多半会经历几天“暴力抗法”的过程。馒头犟起来就跟头牛似的,着实不负“蛮头”之名。之前他有次下巴磕破去儿童医院缝针,负责按住他的护工说,从未见到过同龄的小孩有像他这么大力气的。好在他爹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想好了,大不了到时候就像土匪强抢民女一样把他扛在肩上扔进托班……

我太太作为一个什么事儿都爱往坏处想的焦虑症患者,对于送娃去托班自然有诸多不放心,一门心思想着要偷偷跟进托班看看馒头能否适应。我说一来人家不会让你进去,二来托班的老师见多了刚送来的新生,她们肯定有应对的经验,要你操什么心?小孩儿突然离开了父母到了新环境,哭闹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最好就是别去看,眼不见心不烦。

事先做好了坏的预期,实际情况反倒没那么糟。

去托班的第一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馒头积极得不行,背上书包拽着我就往外走,虽然我告诉他咱们是去“上学”,但他显然还不理解“上学”的意思,以为要上哪儿玩呢。我开着电瓶车送他到托班门口,他才发现不对劲——好几个老师围上来直接就把他抱了进去,可爸爸却没下车,于是开始哇哇大哭。我对此早有预见,深知头几天送托班必须快刀斩乱麻,就算我留下观望也帮不上忙,于是只撂下一句“爸爸下午来接你”,便绝尘而去。回到家没多久,就看到老师发到群里的照片——尽管馒头一脸茫然,但显然已经安静了下来;当天后来吃饭睡觉看起来似乎也都挺正常,我原本还以为他在新环境可能会不肯睡午觉。当我下午去接他的时候,他看到我立马哇哇哭了出来,显然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里人这么长时间。


第一天去托班急着要出门


老师发来的馒头在托班的第一张照片,已经安静了下来


很快便乖乖坐好吃点心了

第二天早上,我预计馒头会反抗,没想到还是很主动背着书包出门了——大概他觉得前一天去上学只是一个特殊情况,今天会去别的地方。那天外面有点小雨,他主动打着伞拉着我去坐电瓶车;等电瓶车开到托班门口,老师把他抱过去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开始哭。我赶紧眼不见为净绝尘而去——留在那里只会让馒头觉得有退路,哭闹得更加厉害。下午接他的时候,自然也是哭着被抱出来的——第一周他放学的时候多少有点“喜极而泣”,第二周有时候哭有时不哭,从第三周开始基本上就完全不哭了,还会蹦蹦跳跳笑着跑出来。


第二天早上出门还是很积极主动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终于大闹一场,其动静之大惊动得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馒头上托班了。那天他尽了最大的力量进行反抗,但毕竟拗不过我,还是被我给塞到了电瓶车上他的专用座椅里——我原本挺担心他路上要是挣扎的话会影响行车安全,没想到前面还闹得三贞九烈宁死不屈,电瓶车一开动起来他就老老实实,瞬间恢复了平静。看到路边工地里的塔吊,嘴里还像平时一样嘟囔着“大吊车、大吊车”。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天到了托班门口,老师过来抱他的时候,他竟然主动转向老师让她抱,一直到抱进去都没有没哭。

那天上午十点多我去健身房,刚好赶上托班户外活动的时间。托班的操场位于所在商圈中间的露天空地上,里面铺着泡沫垫,外面用铁丝网围着。我躲在商场里隔着深色的玻璃门看到馒头拘谨地站在操场上——由于前两天下雨,他是第一次来到这操场。其他小朋友把玩具都拿光了,馒头颇有些不知所措,哭丧着脸焦虑地望向四周。有那么一刻,我真有种冲动想要跑过去教他如何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但我知道假如我突然出现只会让他嚎啕大哭——他一个人来到这个新环境,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总得让他独立适应外面的世界,学习怎么跟其他小朋友社交相处。那天我偷偷观察了很久,最后别的小朋友活动结束排队走回了教室,而他是老师抱回去的。


第三天上午我偷窥了一下托班的户外活动,馒头看起来非常无助


考虑到这只是他入托第三天,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

到了第四天,馒头似乎是认命了。早上出门既不兴奋也不反抗,默默把每天上学当成了无法逃避的命运。馒头其实在平时就只是把哭闹作为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当他发现哭闹不管用时,很快会接受现实。也或许因为托班里有很多其他孩子,于是让他认为,小朋友白天被送到这里是一个普遍现象,自己并没有被特殊对待。后来他虽然看起来还是不太愿意去托班,但至少在身体上很配合,即便偶尔会假哭几声,仍会主动背起小书包、跑到电瓶车边上等我,并且到了托班门口都是自己走进去的。

就这样,我看着馒头在短短的几天内突然变得懂事。然而他的“懂事”,反而让我感到了愧疚。迫不及待把馒头送去托班,主要是因为自己分身乏术,既当爹又当妈还要负担全家的吃用开销,这样的压力下哪儿受得了馒头成天在边上瞎搅和;假如不用做家务、不需要写稿养家,我其实还是很愿意带着馒头到处玩的,耐心地教他各种事情和规矩……可惜没有“假如”,我想做的事情是无限的,可我的精力终究有限,这便是生活的鸡毛蒜皮和现实。把馒头送去托班之后,家庭瞬间恢复了和睦,头两天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逸搞得不知所措。家里每个人都有了更多的可支配时间,生活再次变得可以计划和掌控。我们固然是“岁月静好”了,却是让馒头在那里“负重前行”,他不得不提前长大、提前懂事……

当然,以上可能只是我的多愁善感,按现在的趋势发展,说不定馒头爱上去托班也说不定。随着时间的继续推进,馒头对托班环境的适应正如我一开始所预计的那样——前两周他还有点像个小媳妇儿似的放不开;到了第三周,他就不再拘谨、开始放飞自我了;而到了第四周则皮大王本性暴露,老师甚至开始“告状”了!比方说上课的时候屁股开始坐不住了;会抢其他小朋友的玩具;会像扑我们家里的猫一样扑其他的小朋友……馒头在托班里面的年纪算是比较小的,不少孩子今年9月就能去上幼儿园了,比馒头要大一岁左右。但他在面对比他大的孩子时,没有丝毫的畏怯,很快就成了托班“小霸王”。


第一周在托班里跳圈圈,馒头不是不会跳,而是没放开

第二周渐渐放开一点了

第三周开始完全放飞自我,适应了托班的环境


之前由于每天要对着馒头十个小时,两看两相厌,颇有种度日如年之感,一天到晚看时间,计算着还要多久能把“烫手山芋”扔出去;馒头去了托班后,周一到周五满打满算每天只有下午4点到晚上8点四个小时能见到着他(8点以后馒头就该上床了),于是他在我们家人眼里也一下子从“烫手山芋”变成了“香饽饽”。我太太之前对馒头各种嫌弃,现在却成天想馒头;当然,真的到了双休日跟他待久了,我们又会期盼着周一赶紧把他送走……

不曾想到,上个托班竟上出了“围城”的感觉。我相信很多家长都有类似的体会——陪伴着孩子成长从来都是痛并快乐着,有麻烦也有乐趣,有惊吓也有惊喜,既希望Ta快点长大,又不想Ta长得太快……

随着馒头在成长过程中展现出越来越多的个性,我深深觉得,生养孩子是在开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盲盒。每对夫妻的基因有着无数种组合方式,每种组合都会产生独一无二的结果。播种之时没人知道会孕育出一个会有着何种性别、性格、相貌以及其他各种特质的小孩,盲盒一旦开出来之后便不退不换,风险自担。

我们世界上的每个人——好人或坏人、富人或穷人、英雄或罪犯、成功者或失败者——都是这样开盲盒开出来的。绝大多数父母应该都会在一开始对自己的孩子寄予厚望,但假如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厚望”恐怕有时是一厢情愿——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随机的盲盒啊!尽管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同样巨大,但“性格决定命运”实乃千真万确,否则就不会有“三岁看老”这句俗话了。

看着馒头现在的一些表现,我实在想象不出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该希望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的朋友跟我说,父母要做的就是言传身教,孩子的一切行为都来自模仿,都是他看到的世界的折射。然而我却发现,馒头有许多无师自通的“创意行为”,并不存在可供他模仿的原型。但如果说他是个“天才”,那也是个令人担忧的“天才”,因为他无师自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而是说谎和骗人。我毫不怀疑他的聪明,只愿他将来别把这些聪明才智用在歪门邪道上才好。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反正我们家的馒头跟“天真无邪”这四个字关系不大,都还不太会说话就已经会说谎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比如碰到不想吃的东西,他就会说“烫”或者“肚肚哇哇”(肚子疼);在纸尿裤上拉完粑粑不想换,他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么嗯嗯”(没大便),甚至表演出自己正在努力拉粑粑的样子,好让我们继续等他拉干净——这些行为绝不可能是从外界模仿来的。

又比方说,他在一岁半左右,就知道做坏事之前要先把房间门反锁掉——所谓的“坏事”指的是我们不允许他做的事情。有次他把我妈卧室的门反锁后,悄无声息地躲在里面。我们开门进去,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把我妈藏在抽屉最底层最深处的剪刀,学着我们的样子剪食品包装袋。剪刀是我们一直都禁止他触碰的东西,而他被我们撞破“秘密”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了十分复杂的尴尬神情——我明明已经把门反锁了呀,为啥你们还会进来呢?

再比方说,带他去坐投币的摇摇车时,他甚至展现出了一名诈骗犯的基本素养——试图欺骗机器。馒头在投币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先把硬币塞进投币孔,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硬币抽回。当他发现摇摇车并未如他所愿那样动起来,脸上又会流露出那种十分复杂的尴尬神情——明明已经把硬币“放”进去过了呀,为啥不动呢?

馒头很喜欢捉弄人,这一点貌似也是无师自通的。比方说让他把手上的东西给你吃一口,他会假装往你嘴里塞,到最后一刻却塞进自己嘴巴里去。你要是表现出吃惊或者难过的表情,他反而会幸灾乐祸咯咯笑。最让我担忧的,是他的暴力倾向和对破坏的热爱。当我用玩具搭好一些精巧的结构,他会忙不迭将其推倒,并发出猥琐的笑声;各种物品在他手里常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弄坏,整理好的东西也总是会立刻被故意弄乱;他热衷于抓、咬、撞等各种会对他人造成痛苦的行为,并引以为乐,似乎非常缺乏共情能力……这种对破坏行为的热衷,恰恰是ADHD的症状之一

迄今为止,他展现出最浓厚兴趣的是各种动物和花草,通过陪着他一起玩,我知道了小区绿化带里的一些植物开花结果的时节。与某些研究不谋而合的是,ADHD个体在特定环境下具有较好的狩猎技巧——他如果生在古代或许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或战士;但在现代社会,这样的特质如果不加以引导,恐怕只会成为闯祸胚子。托班老师说他是班上唯一一个表现出攻击性的小孩,这种攻击性从他平日在小区里撵猫追狗抓鸟便可见一斑;可以想象等馒头再长大点,很可能就会成为那种段子里的“熊孩子”。


馒头对各种动物都是“自来熟”,果然有拉达克人祖上放羊的血统


看到小狗也是兴奋得不得了


在家里成天跟猫练摔跤,颇有武松打虎之风骨

但馒头也有不少闪光点,比方说他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和个性。从一岁半开始,就表现出了自己独立的主见;现在两岁多一点,他对于要去哪里、干什么、吃什么,甚至穿哪件衣服、要谁来帮他穿,都有自己的想法,回答“要”或者“不要”的时候,从来都不带犹豫的。但他也常常没由来的执意要做某些奇怪的事情,比如非要穿着鞋子或外套睡觉,假如你不遂他的意就会大吵大闹。他非常喜欢帮忙做各种事情——或者说管闲事,而且独立完成的意识很强。比方说推个小车子,你如果想帮他搭把手,他会非要把你的手拿开;上学的书包也一定要自己背着,我让他挂在车把上都不肯。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电话响了要拿给我来接;去驿站拿快递或者超市自助结账的时候知道要扫码;又比如说看到我手脏了,会立马帮我去拿纸巾……


超级喜欢帮着做各种事情,经常抢着要拎袋子


当然,喜欢归喜欢,但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乱来了……一言不合就把东西一扔,或者就是捣乱

馒头似乎还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这也是他会骗人的基础),他认真看过的儿童节目,即便过了好几个星期,也能记得接下去会出现什么。他会大叫“蛋蛋”、“鸭鸭”、“Monkey”、“Apple”……接下去节目中就真的出现了这些元素。他很会抓住特征举一反三,有次我带他去公园,那里有一座抽象的鱼形雕塑,我觉得有些成年人也不见得会看出这是条鱼,而他立刻大叫“昂嗯昂嗯”(上海话里的“鱼”)——下一秒他就冲过去不顾危险往上爬了。然而另一方面他也倔强得要命,他有时候会把桔子说成Apple,把老虎说成豹,然后坚持自己错误的叫法跟你顶牛,怎么都纠正不过来。馒头还总是能记得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以及做一些事情的特定步骤——因此他经常会像个小管家一样提醒我们做某些事,比如换完纸尿裤之后要记得包起来。

老远就告诉我这是一条鱼,或许小孩子的抽象思维能力反而更强

顺便讲一下很多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关于馒头这种在跨国婚姻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的语言发展。目前看来馒头的语言能力远不如他的运动能力这么出类拔萃,遇见过不少比他月龄小的孩子说话都说得比他好。馒头的理解能力远远大于表达能力,我们跟他说的中英文、上海话基本上都能听懂,许多事情可以和他商量,这使得跟他相处容易了很多。他跟我们也是中英文、上海话单词混着说,或许是多语言环境的关系,他的语法十分混乱,目前只会说结构短语,长一点的句子尚在学习中;并且馒头说的短语存在语序问题,习惯把动词后置,比方把“吃XX”说成“XX吃”、“去XX”说成“XX去”。去了托班这个环境之后,他倒是新学了不少词汇,但语言能力并没有明显长进。


家里所有长辈都说馒头跟我小时候完全不像,我从小就具有很强的专注力,能够长时间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自己玩,喜欢把各种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而馒头却是一秒钟都停不下来,对图书绘本更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嫌恶,他恐怕很难从事一些需要专注力的工作。我之所以会有个这样的儿子,是因为馒头的脾性几乎完全随了我太太,各种行为特征都跟她小时候如出一辙。

我在《从印度到中国——跨国家庭养娃记》中曾经写过:

我太太当年是所有亲戚的“噩梦”,没人愿意照顾她,亲戚们会央求她妈妈不要把她送过来——“你们从我家里想要拿走什么都可以,酥油、奶渣都可以拿去,只求你们不要把帕尔(Pal,我太太Palkit的小名)送过来!”

如今我们对全天候照看馒头的这种恐惧,让我深深理解了为什么我太太小时候会成为亲戚的“噩梦”。但幸运的是,馒头应该不会再重复我太太的童年创伤。

我太太说,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小时候也跟馒头一样有ADHD——精力过于旺盛一刻都停不下来,无比手贱什么东西都要去碰去拿、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人,而且还脾气大爱哭闹。由于她爸爸身为警察长期被发配在外地工作,平时一般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带她。而她妈妈除了照顾她之外,还要上班以及照看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怎么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来管教?因此当她像馒头一样调皮捣蛋、无理取闹的时候,就会经常打骂她,甚至把她的手绑起来反锁在房间里,任由她哭闹——否则她妈妈连饭都做不了。那些年里,她的种种问题让她妈妈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然而由于她妈妈对她深层次心理需求的忽视,反过来也给她留下了童年创伤的烙印。

我曾经就母子两代人的ADHD问题去问过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她告诉我,之前读《疫情期间被印度遣返回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看到我太太的焦虑抑郁问题时,她就怀疑我太太小时候有过ADHD。患有ADHD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通常都会由于监护人缺乏耐心的对待方式,造成童年心理创伤,长大之后一旦遇到问题——很多问题可能在我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却会以童年体验过的心理防御机制——诸如焦虑、恐慌等方式——去应对。

这一分析有如醍醐灌顶,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太太一些心理问题的根源。我太太自己也承认,她们以前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ADHD这种由于神经发育缺陷造成的疾病,大人觉得这样的孩子只不过是单纯的调皮捣蛋,只会一味地打骂惩罚,从来都不会去考虑患儿本身的心理感受。她现在的很多行为模式,都能够折射出童年由于ADHD而被粗暴对待的经历,而且她则会不自觉地在馒头身上重复她曾经被对待的方式。因此我平时一直都非常警惕,避免她不当的行为模式影响到馒头。

不偏袒地说,馒头是个蕴藏着很大能量的孩子,这种能量之巨大,对于引导他的人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倘若引导到正确的路上,或能发光发热;若是引导不当误入歧途,也终有可能为非作歹害人害己

在我们这个家庭中,引导馒头成长的重任非我莫属。虽说我跟他是父子一场,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作为父亲就要高他一等,也不觉得他必须长成我喜欢的模样。我只是比他早了几十年来到这个世界,比他早知道、早学会了一些东西,并不比他更了不起——换言之,我跟馒头之间是平等的。

我认为平等、尊重、信任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三大基石,假如对方是孩子的话则更应当重视这三点——因为只有他被平等、尊重、信任地对待,他将来才能平等、尊重、信任地对待别人。这三者是层层递进的,有了平等才会有尊重,有了尊重才会有信任,信任则是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即便是孩子一些傻里傻气的想法,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不伤害别人,就应当尊重他的想法,鼓励他去尝试;更不要因为他心智尚未成熟,就觉得他是可以哄骗的……给予足够的尊重和信任,孩子才能人格独立而健全地长大,而这一点在我看来比他能否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更重要。

以我有限的“为人父”经验看来,引导孩子成长的过程,就好像放风筝,既要把握方向又要懂得放手——不把握方向,风筝可能无法乘风而起,或是挂上树枝电线陨落;不放手,风筝则永远都飞不高。之所以如此钜细靡遗地记述馒头上托班的始末,因为这可算是他离开父母“走上社会开始独立”的第一步。在此之前,这只风筝一直被我抓在手上;送去托班,便如同头一次将风筝抛了出去。

在接下去的十几年里,风筝线终将越放越长,直到一天他脱离掌控飞向远方。




作者: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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