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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拉达克往事17·提赛寺的邂逅

随水 随水文存 202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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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3段

在旅行过程之中,碰到一些影响行程的突发状况难免令人感到糟心;然而当旅程结束之后再回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也往往正是这些波折。时过境迁之后,让我最为津津乐道的,绝对不会是什么住五星级酒店的经历,只可能是住院开刀的经历。对于我这个爱折腾的人而言,没有波折的旅行,便如同没有波涛的海岸、没有反转的剧情,多少会有些平淡乏味。

更何况,波折与惊喜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在印度旅行,最不缺的就是计划之外的状况。2015年的拉达克之旅除了遭遇道路中断的波折之外,我们也在列城的短短几天里不期而遇了两场活动——第一场是伊斯兰教的开斋节。


开斋节顾名思义是穆斯林庆祝斋月结束的节日,是伊斯兰教最重要的两个节日之一(另一个是宰牲节,即古尔邦节),对穆斯林来讲就差不多相当于我们的农历新年。斋月(Ramadan)大家应该都听过,按照伊斯兰教的教义,穆斯林在伊斯兰历每年的九月(拉马丹月)要恪守斋戒,从日出到日落期间都要禁食禁欲,还需要静坐、诵经,以及对真主进行祷告和忏悔……根据教义的解释,“斋戒是为了让富人品尝饥渴滋味,以使他们不要穷奢极欲、挥霍无度;要节衣缩食,省出钱来周济穷人”。我得说这个出发点还是很好的,而且也确实有益身心健康,跟如今大受推崇的“轻断食”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斋戒这种事情毕竟有点违背人性,并不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闻乐见,于是斋月一结束大家都高兴坏了,立马来个“报复性消费”,在开斋节上享用盛宴好吃好喝。

当然,伊斯兰教自己才不会承认大肆庆祝开斋节是因为终于熬过了斋月,他们说起来开斋节之所以要搞庆祝活动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感谢真主通过斋月使他们的信仰变得更坚定;这个节日是真主给他们挑选的,会对完成斋戒的穆斯林降下无限的恩赐……因此开斋节一早他们先要沐浴更衣参加宗教礼拜活动,然后才能走亲访友大吃大喝。

2015年开斋节是7月17号晚上到18号晚,我们抵达列城刚好是17号晚上,从那天日落时分算起斋月就结束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碰巧赶上开斋节,直到第二天早上出门,发现街上的人流都在往一个方向走,而且其中不少人还穿着十分正式的服装,看着挺喜庆热闹的……我这人在平时日常生活中从不喜欢凑热闹,但在旅途中那是坚决不错过任何凑热闹的机会,果断随着大流去看看究竟在搞啥活动。

跟着人潮我来到了城西湿地的一个大院子里,好几千平方米的露天院子里铺满了地毯,树木与树木之间拉着廉价的塑料彩条。这里已经聚集了至少上千名穆斯林,他们将鞋子留在地毯之外的各种地方——花坛上、栏杆上、树上,非常有秩序地一排排席地而坐。院子里所有人都面朝向同一个方向而坐,但那个方向没有任何特别的布置,并且有些人还带了自己的朝拜毯,由此可以断定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做礼拜。这些穆斯林大部分都是南亚民族长相,但也有一部分是典型的拉达克人——身穿传统的拉达克长袍,长着一张蒙古人种与中亚人种混血的面孔。现场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但有极个别未成年的小女孩),我们一起去的两位女士在里头倒也通行无阻,没有受到任何为难,可能看我们是“异教徒”不来计较。

果然没过多久,现场除了我们和几个警察外的所有人,都在阿訇的诵经声下,整齐划一地做起了礼拜。

穆斯林做礼拜我以前见到过不少,但如此大规模集体礼拜却是生平仅见。老实说,我在现场的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试想一下你身边上千人突然间齐刷刷跪下五体投地,除了念诵古兰经的声音之外全场一片肃静,我却还腆着个脸在边上喀嚓喀嚓拍照。我当时心里那叫一个纠结啊!——你们大概以为我在纠结这种时候到底应不应该继续拍照吧?——非也非也,本人行走江湖多年,这点厚脸皮还是有的。让我纠结的是——我到底要不要在他们下跪礼拜时站到他们的正前方拍摄呢?不难想象数千人朝着我镜头跪拜的照片一定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只是这种行为显然极为冒昧且不礼貌,就算我不认同伊斯兰教,但最基本的尊重还是需要的。

只是当时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我纠结,礼拜的时间有限,等他们做完礼拜就啥都没得拍了。在“摄影脑”的驱使下,我采取了渐进式的试探——一开始小心翼翼从他们背后拍,然后得寸进尺站到他们侧面拍。通过试探我发现自己在他们眼里似乎完全是透明的,现场所有人都沉醉在对真主的感恩中,完全没人管我拍照。于是我壮起胆子在他们跪下磕头时迅速一个箭步冲到正前方,按下了两张快门,随后他们的礼拜就做完了。

费劲心机拍来的照片,最终的效果却也并不特别理想——由于我之前一直位于礼拜方阵的后方,往前面拍屁股倒是可以拍出黑压压一大堆,可是往后面拍脑袋却只拍到了方阵末尾的一小群人,根本体现不出开斋节集体礼拜的气势

当然,当时那种气势,本来也只有亲临现场才感觉得到。


费尽心机拍来的照片也不过如此

虽然我去过不少伊斯兰教国家,但对穆斯林的宗教集体活动还是比较陌生的。作为一个否认唯一真神存在的“卡菲勒”(kāfir,穆斯林对非穆斯林的一种蔑称),人家显然不可能带我玩儿,一直都有点雾里看花。偶尔这么误打误撞碰上一次开斋节的集体礼拜,最大的收获并非拍到几张照片,而是对宗教的强大精神控制力有了一次极为直观的体验和认识

我在很多场合都见过穆斯林做礼拜,但大都只有一个人,顶多也就三五成群。在那种其他人围观他们做礼拜的大环境下,跪拜的穆斯林看起来会比较像是异类;然而在开斋节集体礼拜这样的场合,当成百上千人在你身边齐刷刷跪下拜倒时,你要是不跟着他们一起五体投地,你就成了异类。这种场合并不是说你只要脸皮厚就能泰然处之,有些人或许能够由此看透邪教对信徒进行人身控制的本质,但现场的那种强大气场真的足以让某些三观不坚定的无神论者产生自我怀疑——他们崇拜的所谓“真主”想必真的是存在的吧?总不可能这么多人都相信一件虚妄的事情吧?于是便跟着一起产生盲目的信仰。假如说三人能够成虎,那么百人、千人成神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在伊朗坐长途大巴,半路上停下来在路边礼拜


我呆在印度集中营时,里面的穆斯林也会自发进行礼拜

正因如此,那些能够长盛不衰的宗教,都非常注重对集体活动的实践。人是一种害怕被孤立、渴望合群的动物,当你身处一个宗教社区大环境中,身边的所有人都对某件事情坚信不疑,与此同时社区通过一些仪式性的宗教集体活动将你的三观信仰与社会关系捆绑在一起,长此以往这种宗教就能对你建立起强大的人身控制——谁要是敢于对宗教教义有任何质疑,那他的整个社会关系很可能遭遇危机。即便有人心生疑虑,也会通过自我欺骗将自己的怀疑合理化,以免陷入更为严重的信仰危机、自我否定危机和社会关系危机。可以说,从宗教当中醒悟过来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包括其他各种意识形态),因此会有许多人宁可继续受骗,也不愿意面对真相。

伊斯兰教的传播之所以如此成功,正是因为在宗教实践上做得非常彻底,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都对信徒有着详细的规定,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宣教洗脑和宗教实践让信徒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剥夺其独立思考能力。更何况,过去大多数信徒的文化程度本身就很低,宗教教义对他们来说有如镜花水月,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思考那些教义的真伪,正是那些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宗教建筑和宗教实践,给他们带来了心灵震撼,从而让他们无条件信服的。我这碰上的还只是列城穆斯林社区的小活动,规模不过千人;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麦加禁寺,禁寺最多能够容纳400万人同时礼拜,那该是一种何等壮观的景象!从高处俯瞰,朝拜的信徒只如蝼蚁……不难想象在那样一种狂热的朝拜氛围下,人的自我会被彻底抹杀,只有对教义无条件的服从。


麦加禁寺,这种规模的朝圣活动会大大巩固人们的信仰(图片来源:Wikimedia)

这场偶遇的开斋节集体礼拜,使我对伊斯兰教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我想这便是人为什么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纸上得来终觉浅,理论研究得再多,都跟亲临实地的体验大不相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通过亲身参与或许便能恍然大悟。


第二次不期而遇,是一场路边佛堂开光典礼。

7月18号上午体验完了开斋节集体礼拜之后,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在列城休整闲逛,19号这天则包了一个车去列城周边的寺庙景点游玩。应该说,列城周边值得一去的寺庙非常不少,从斯列公路过来的方向有皮央寺(Phyang)、斯皮图克寺(Spituk),这两座寺庙我在之前的章节里提到过一嘴,但我当时并没有去过,直到后来在列城教中文的时候才有机会探访。而假如往马列公路的方向走,那景点可就多了去了——狮泉河左岸有斯托克寺(Stok)、玛妥寺(Matho)、虎鼻寺(Stakna,“虎鼻”为意译)、黑米寺(Hemis),狮泉河的右岸则有雪伊寺(Shey)、提赛寺(Thiksay,之前的章节中我音译为了“提克西”,经过反复思量,觉得还是译作“提赛”更为顺口)、齐木瑞寺(Chemrey)——这些都是相对而言当地规模比较大的寺庙,没算上那些小寺庙、小佛堂。

当然,除非是文化研究人员,恐怕没什么游客会把所有这些寺庙都走一遍;即便是朝圣的藏传佛教徒也不见得会每个都去,因为这些寺庙隶属不同的教派。假如只是观光客看个热闹的话,寺庙看多了很容易就会审美疲劳,最合理的安排是挑几个具有代表性的看一下。

或许是因为马列公路位于狮泉河右岸,因而狮泉河左岸的那几座寺庙交通不怎么方便,除了大名鼎鼎且有桥梁直达的黑米寺之外,其它三座寺庙平日里都门可罗雀少人问津。然而如果让我来推荐的话,我觉得这四座寺庙都很值得一看,风格各不相同——斯托克寺紧挨着斯托克宫殿——南嘉王室被废黜之后正是搬到了这里,山崖上的露天大佛俯瞰着列城地区的芸芸众生;玛妥寺是拉达克地区唯一的萨迦派寺庙,其外观颇有西藏雍布拉康之神韵;虎鼻寺是一座高高矗立在狮泉河边的城堡式建筑,其气势堪当列城地区的东南门户;黑米寺是整个拉达克最具文化底蕴的古老寺庙之一,寺庙博物馆中珍藏了大量的藏传佛教文物。所以假如时间充裕且兴致高昂的话,我建议不妨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走一个狮泉河两岸的环线,将狮泉河左岸的四座寺庙外加提赛寺一网打尽。


列城周边一些主要寺庙的分布


从马列公路上拍摄的虎鼻寺标准照,前景为狮泉河。这是走马列公路上来能看到的第一座大寺庙,所以说它是西南门户

另一个角度的虎鼻寺


拉达克唯一的萨迦派寺庙玛妥寺

然而2015年的我还是小白一枚,不知狮泉河左岸几座寺庙的妙处,我们计划包车探访的是狮泉河右岸的齐木瑞寺、提赛寺、雪伊寺

先简单说下齐木瑞寺,这座寺庙在拉达克可说是名不见经传,绝大多数游客都不会关注到这里,我当时之所以想去看看纯粹是被它城堡式的外观所吸引。然而客观来讲,在拉达克诸多的城堡式寺庙里,齐木瑞的颜值并不算特别能打,有诸如提赛寺、喇嘛玉如寺这些顶级颜值的寺庙在,齐木瑞只能排在第二梯队,跟利基寺的水平差不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里也跟利基寺一样冷冷清清,鲜有游客造访,亦无商业气息,周围被大片的农田包围,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齐木瑞寺是由前文提到过的“老虎法王”塔昌惹巴在1644年修建的,用以纪念1642年驾崩的僧格南嘉。有些资料说齐木瑞寺是1664年修建的,但这一说法显然跟塔昌惹巴的年龄冲突——按照记载塔昌惹巴1574年生于西藏江孜,是藏地望族昆氏家族后裔。1624年他50岁的时候才开始在拉达克弘法,按照推算1664年他得90岁了,假如他真的活了那么长时间史书上不可能不提,因此1644年建寺之说更为可信。塔昌惹巴在拉达克先后建立了三座重要的竹巴噶举派的寺庙——韩列寺黑米寺以及这座齐木瑞寺。彼时格鲁派尚未兴起,藏地乃是竹巴噶举的天下,有着“藏人一半是竹巴”的说法。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竹巴噶举派如今在西藏根本毫无存在感嘛,以前怎么会这么牛逼呢?这是因为元代的时候,噶举派门下的帕木竹巴噶举(简称帕竹噶举)曾经联手山南贵族郎氏家族,趁着八思巴圆寂后萨迦派的昆氏家族内乱之际,一举控制了卫藏的大部分地区,建立起了帕竹政权。公元14到16世纪期间的西藏中南部,都是由帕竹政权统治的,竹巴噶举作为其最重要的分支派别,在统治阶级的支持下日益兴盛。虽然后来帕竹政权被推翻,竹巴噶举派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拉达克、不丹、锡金等藏传佛教文化圈的边缘地带继续得到了传承。但卫藏地区由于格鲁派势力太大,除了山南竹寺(也叫降曲林寺)、江孜热龙寺等竹巴噶举祖寺之外,基本上很难见到竹巴噶举的寺庙。

齐木瑞寺不但是塔昌惹巴所建立,同时也是后来转世的塔昌惹巴仁波切的主寺。现任的塔昌惹巴仁波切在拉达克当地广受爱戴,很多寺庙都挂着他的照片。同宗同源再加上距离相近,齐木瑞寺和黑米寺的关系非常密切,两座寺院举办法会的时候,双方的僧人会互相助阵,齐木瑞寺看起来就像是黑米寺的一座附属寺院。关于黑米寺的内容较多,我在后面会专门讲,这里就不展开了。

依山而建的齐木瑞寺


拉达克的油菜花跟青海那边一样,七月盛开


深秋雪后初霁的齐木瑞寺


再来简单说下雪伊寺。雪伊就跟巴斯戈一样,曾经是拉达克的旧首都,历史上集宫殿、要塞、寺庙于一身。如今只有寺庙依旧香火不断,宫殿和要塞的功能都已被废弃——所谓的宫殿就跟列城王宫一样,里面空空荡荡啥都没有;雪伊寺上方的山头有不少残垣断壁,是曾经要塞的废墟。这些要塞建于什么年代尚无定论,但一定不会晚于锡克帝国入侵。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有个疑惑——巴斯戈和雪伊究竟哪个才是旧首都呢?拉达克咋会有那么多旧首都?

我之前写到过,拉达克历史上有过两代王朝,第一王朝由吉德尼玛衮的儿子帕吉衮(Lhachen Palgyigon)建立,他正是在雪伊这个地方建造了拉达克最早宫殿和佛堂,并将首都设立于此。雪伊的历史就跟拉达克王国一样悠久,在这里附近的岩壁上,有一面公元10世纪左右雕凿的弥勒像。而南嘉家族原本是巴斯戈地区的领主,在1460年推翻了第一王朝,建立起了后来的南嘉王朝,雪伊的地位从此被巴斯戈所取代,于是巴斯戈一度成为了拉达克的政治文化中心。

1630年代前后僧格南嘉又把首都从巴斯戈迁往列城,与此同时他将毗邻列城的雪伊重建为夏宫——雪伊附近有着大片的湿地,紧邻狮泉河的水岸,夏季确实非常宜居。后来徳丹南嘉为了纪念其父僧格南嘉,1655年下令在雪伊寺建造了当时整个拉达克地区最大的铜鎏金释迦牟尼造像,高达12米。要知道这种大型的铜鎏金造像在以泥塑为主的当时,可算是炫耀国力的超级工程,铜块是从新近征服的藏斯卡地区搜集而来的——藏斯卡在古代盛产铜矿,Zangs一词在藏语中的意思即为“铜”。

即便时至今日,这座三百多年前建造的佛像依然是拉达克第二大的释迦牟尼佛像——第一大是斯托克寺庙的露天大佛。雪伊寺的这座佛像前供有燃烧酥油的长明灯,终年不灭;佛像四周的壁画看起来十分古老,描绘了包括莲花生、阿底峡、宗喀巴、十六罗汉在内的一些高僧形象。而在雪伊寺外面路边的石壁上,更有一面拉达克地区极罕见见的五方佛摩崖石刻,混合了克什米尔风格与帕拉风格,颇为神秘古老。


雪伊路边的摩崖石刻,据推测雕刻于第一王朝时期


雪伊寺附近的弥勒浮雕。这是一张资料图,我并未在拉达克找到这个浮雕,可能已经损毁(图片来源:Wikimedia)

由于这种历史叠加的神圣感,雪伊在拉达克也算是颇为殊胜的一个地方,来此朝拜的信徒络绎不绝,附近湿地里的鱼被当地人视为有灵性之物,绝不可加以伤害。雪伊寺庙门口有一处火葬台,从前当地的佛教徒去世后便在此地火化,骨灰撒入狮泉河中往生极乐。后来由于公路从雪伊门口经过,在大路边上进行火葬着实不雅,因此在雪伊背后的山谷重新修建了一个火葬场。但拉达克当地如果有什么重要人士去世,依然会在雪伊寺这里举行葬礼。

肯定有人要问——藏传佛教不都是天葬的吗?天葬绝非藏地唯一的丧葬形式,藏地之所以采用天葬,主要原因在于冻土地带难以挖坟,以及缺乏火葬的燃料。但就我所知,拉达克并无天葬习俗,也从未在当地见到过天葬台及任何疑似天葬台的场所,这或许是因为拉达克受中亚与南亚风俗影响较深。


雪伊寺的外观不太好拍,因为紧贴着公路边,没有好的机位。


空荡荡的旧王宫


拉达克第二大的释迦牟尼造像。17世纪建这样一个佛像的难度可想而知


墙上的古老壁画(图片来源:Wikimedia)


雪伊寺上方的要塞残垣(图片来源:Wikimedia)

值得一提的是,雪伊附近有着拉达克地区最大的白塔群——事实上这也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藏传佛教白塔群——有数百座大小形制不一的白塔,处于一种疏于管理的自然状态。有些古老的白塔已然被风化得只剩下一片泥坯基座,但幸存下来的白塔至少还是白色的,说明当地人仍在自发地对其进行维护粉刷。


从雪伊寺俯瞰白塔群——这只是一角


比较古老的白塔已经被严重风化,有的只剩基座,有的连基座都没了

背景山头上就是雪伊要塞的废墟


雪伊的白塔群是拍人像的好地方

白色佛塔是藏地随处可见的标志物,就佛塔的种类和数量而言,后藏要比前藏更胜一筹,在拉达克当地经常能见到单独的、成列的、成群的、作为大门的、连接着玛尼墙的……等各种佛塔。佛塔一词在藏语中称为Chorten,梵语中称“支提”(Caitya)或“窣堵坡”(Stupa),这两个词在大部分情况下可以通用互换。“支提”一词的词根cita是“堆埋”的意思,最早为墓葬,后来由于被用于存放佛陀相关的遗物和纪念品,逐渐产生了“圣所、供养所依处”的含义。相传释迦牟尼涅槃之后,舍利被分为了八份,各地修建了八座舍利塔用以纪念和供奉——这八座舍利塔也被称为八窣堵坡,正是包括藏传佛教白塔在内世界各地佛塔的原型。据说阿育王在位期间,将其中七座舍利塔中的舍利取出,分发到了印度次大陆各地,建立了84000座佛塔进行供养。这就给我造成了一种刻板印象,觉得佛塔里面都是要有舍利的。

另一方面,大家如果去参观过西藏布达拉宫、扎什伦布寺、哲蚌寺,一定见过历代达赖班禅的灵塔,里面供奉着经过特殊处理的遗骨。结合这一“实证”,我过去想当然地以为白塔是藏传佛教的一种墓葬形式,里面供养着僧侣的遗骨、舍利等——只有数量众多的僧侣,才能与这数量众多的白塔对应起来嘛!

但事实上,藏地的佛塔只有极少数用于安放供奉高僧大德的遗骨、舍利,绝大部分都是为了积攒功德而建

对佛教有所了解的读者应该知道,佛教认为万物众生都是带着业报来到这个世间的,要想解脱就得尽可能少造恶业,多造善业。无论善业还是恶业都会经由身、语、意三大类别来体现——比方说杀生偷盗淫邪属于“身业”,说谎妄议辱骂属于“语业”,贪嗔痴则属于“意业”……这些 “恶业”我们往往一不小心就造下了。佛教既然是帮你解脱的,自然有消恶业积善业的方法。佛教认为佛像、佛经、佛塔分别代表了佛陀的“身、语、意”,只要供佛像、念佛经、修佛塔便能够积累对应“身、语、意”的三善业,从而得到好报甚至于获得解脱。

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许多白塔正是在依着人们发愿、还愿、纪念、供养等行善积德的目的所建成,这些都可以通过一些塔内的铭文得到佐证。佛塔当然不会只是个纯摆设,除了在精神上镇守一方驱魔辟邪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际作用是存放“法物”。对佛教徒而言,诸如经书、唐卡、佛像、高僧大德的衣冠等法物的神圣性是永恒的,绝不可亵渎。即便已经变得破烂无法再继续使用,也不能随意丢弃,佛塔刚好是用来存放这些退役“法物”最为理想的地方。

然而供佛可以丰俭由人、念经更是无本买卖,修塔却是个土木工程,并非谁都能说修就修。但佛教相信,发心比行为本身更重要,因此常会设有相应的方便法门——比方说不识字不会念经的人,可以通过转经来替代念经,功德不减。按照同样的道理,假如你实在不具备修塔的条件和能力,未必要建一座真材实料的塔——你可以在路边的石头上刻一座塔,用泥土和水捏一座塔,甚至拿石头垒一座小小的玛尼堆……只要发心虔诚,都能记作修塔的功德。


阿奇寺附近有一片石头滩,这里石头上刻了非常多的白塔


布达拉宫转经道墙壁上刻的白塔与真言,功德等同于造塔


藏地随处可见的玛尼堆,其实也是一种简陋的塔——只要有修塔的发心就够了

拉达克很少看到玛尼堆,但几乎每座寺庙外都有着原生态的白塔群。斯托克寺、虎鼻寺周围的白塔群无不令人印象深刻,黑米寺外能看到早期噶当派式样的古老佛塔,阿奇寺外的大型佛塔内部更是隐藏着精妙的塔中塔结构和繁复的绘画。雪伊白塔群作为其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值得漫步其中用心感受一番。可是明明有着一片如此具有文化底蕴的古老白塔群,当地人却并不珍视,而是在雪伊寺的路边修了一座“山寨”佛塔。这座新佛塔我是看着它从无到有修起来的,外观全然仿造加德满都的博哈大佛塔(Bodhnath Stupa),只是这座充满违和感的“山寨”佛塔非但没有为雪伊增色,反而看起来好像国内某些公园里的“埃菲尔铁塔”那般低俗掉价


斯托克寺的白塔群

阿奇寺的塔中塔


黑米寺外不同时期不同形制的白塔


雪伊寺外新建的山寨“大佛塔”(图片来源:Wikimedia)


雪伊寺往白塔群的方向继续向前四公里,便是大名鼎鼎的提赛寺。提赛寺因其神似布达拉宫的外形而闻名,有着“小布达拉宫”之称,可说是拉达克的一张名片。但凡来拉达克旅游的人,提赛寺一定会列在必去清单上——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那就是网红打卡地。提赛寺同时也是整个拉达克地区最大的寺庙,其庙产之丰相当惊人。据说它下属管辖了远近十余座其它寺庙,拥有或控制着537公顷的土地,大约25个村庄是其附属……

提赛寺发展壮大的历史,其实正是格鲁派与竹巴噶举派在拉达克教派竞争的历史。

我在前面《拉达克往事12·文明世界的边疆》的章节中,曾经写到过普克塔寺的创建人喜饶松布,并且对两位同名的“堆·喜饶松布”和“麦·喜饶松布”生平故事进行了辨析。根据拉达克当地传说,出生于提赛村附近斯塔克莫村(Stakmo)的格鲁派僧人“堆·喜饶松布”乃是宗喀巴大师的六大弟子之一,他于1433年在自己的故乡斯塔克莫修建了一座很小的黄色佛堂,试图传播格鲁派的教法,然而这座佛堂以及新兴的格鲁派,并没有吸引到多少信众。不过呢,喜饶松布有个弟子叫帕登喜饶(Poen Palden Sherab),他是王宫里一位大臣的儿子。借着帕登喜饶跟王室密切的人脉关系,他们获得了王室的支持,得以在提赛村的一座圣山上建立起了最初的提赛寺。提赛寺在之后的数百年里顺风顺水茁壮成长,从而有了如今的庞大规模和众多庙产……

这个传说道出了提赛寺的起源,但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格鲁派是如何被拉达克人接受,并在拉达克取得主导地位的呢

按照年代推算,假定传说属实,那么建立提赛寺的时候,拉达克正处于第一王朝末期——即便这座寺庙确实得到了王室的支持,那个王室也很快就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南嘉王朝。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南嘉王朝的中兴之主僧格南嘉是竹巴噶举派的虔诚信徒,正是在他的支持下,塔昌惹巴大师才能建造那几座竹巴噶举派的寺庙。有诸多证据显示,在17世纪的时候,新兴的格鲁派在拉达克曾遭到过迫害和排挤,连一些寺院都被其他教派接管改宗

这一教派之争的大背景,则是那段时期拉达克与拉萨格政权的争霸。就像我在《拉达克往事14·宿命之地》中写过的,当时拉达克与不丹都隶属于竹巴噶举阵营,即便相隔数千里之遥也能站在同一阵线上结盟对抗拉萨的格鲁派

拉达克在这场争霸中终究是输了,1680年代的战败除了割让了古格、日土之外,另一个深远的影响正是在拉萨甘丹颇章政权的监督下被强制要求敬奉格鲁派,曾被改宗的格鲁派寺院也纷纷归还——从那之后拉达克的格鲁派得以在拉萨的保护伞下崛起壮大,同时竹巴噶举派被日益削弱甚至边缘化,后来再也没有新建过竹巴噶举派寺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未臣服于西藏甘丹颇章政权的不丹,至今仍坚守古老的竹巴噶举派教法,并将其奉为自己的国教。

藏传佛教不同教派之间的竞争是一场零和博弈,其黑暗血腥程度与古代封建王朝的权利斗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过去这些教派之争不但导致了藏区的分裂,甚至还卷入蒙古诸部之间的争战。而且斗争不仅发生在教派之间,教派内部也很常见。那些黑暗的内幕虽然不会被堂而皇之地记载于正史,但我们能够通过当时一些反常的事件对历史的真相进行推理。比方说九世达赖11岁突然圆寂,十世达赖21岁圆寂,十一世达赖17岁圆寂,十二世达赖18岁圆寂——四位达赖接连在最强壮的年岁神秘地英年早逝,显然存在着某些恐怖的巧合,现代藏学家怀疑他们很可能都是遭到了班禅喇嘛或摄政活佛的毒杀,这种毒杀甚至成为了一种教派内部的传统……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即便是所谓“佛门清净之地”也不例外。如今的拉达克除了有教派之别外,噶举派内部也远非铁板一块。首先,噶举派本身有着“四大八小派”,并非拉达克所有的噶举派寺庙都属于竹巴噶举,喇嘛玉如和列城附近的皮央寺(Phyang)便属于直贡噶举,与竹巴噶举分属不同体系。其次,竹巴噶举内部也存在派系分裂。当年塔昌惹巴建立的三座竹巴噶举寺庙——黑米寺、韩列寺、齐木瑞寺均追随竹巴法王(Gyalwang Drukpa);附近的虎鼻寺虽然也是竹巴噶举派寺庙,却隶属不丹派系,追随不丹法王杰堪布(Je Khenpo)。因此,总体而言噶举派在拉达克的影响力要远逊于格鲁派,更何况格鲁派还有大海喇嘛这一超越教派的精神领袖坐镇,即便是其他教派的信徒也会折服于大海喇嘛近乎无限高的威望。

同时,格鲁派在拉达克的发展也不能说毫无基础。拉达克早期本来就有一些噶当派寺庙——如阿奇寺、利基寺,提赛寺最早可能也是建在一座噶当派佛堂的遗址上。这些噶当派寺庙被格鲁派接管可谓顺理成章,因为格鲁派本身就有“新噶当派”之称,是宗喀巴大师在噶当派基础上继承改良创建的。


提赛寺在拉达克的地位,相当于格鲁派的总部。提赛寺的堪布提赛仁波切被认为是宗喀巴弟子喜饶松布的转世,理论上跟达赖班禅世系的关系很密切——因为追认的第一世达赖和班禅分别是宗喀巴的弟子,追溯起来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现任的九世提赛仁波切生于1943年,是拉达克本土的三大宗教领袖之一(另两位分别是塔昌惹巴仁波切巴库拉仁波切,竹巴法王虽然在拉达克的地位很高,但严格说来他不算拉达克当地的),我在拉达克期间见过他好几次,还接受过他的摩顶。

提赛仁波切的生平经历跟我之前写到过的巴库拉仁波切出奇相似,但他由于晚生了几十年,历史际遇大相径庭,不像巴库拉那样在印巴分治期间积累起了雄厚的政治资本,只能算是个“低配版”的巴库拉仁波切。

1953年,10岁的提赛仁波切被送往拉萨的哲蚌寺接受系统的格鲁派佛学教育——巴库拉在1927年被送去拉萨的时候也是10岁——按照传统,他原本会在西藏一直待到获得格西学位为止,这至少需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然而由于后来的拉萨叛乱事件,他不得不于1959年回到拉达克,未能像巴库拉仁波切那样完成学业。尽管提赛仁波切也曾有过从政经历,但时间不像巴库拉那么长,只在1999年到2002年期间担任了印度上议院的国会议员;他的性格较为淡泊,60岁那年主动退休,专注于宗教事务。


如今的提赛仁波切年事已高,大部分时候呆在寺庙里,经常能在提赛寺遇见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早上六点半到八点半之间到提赛寺参加他们的早课(Morning Puja),只要仁波切在庙里,早课通常都由他主持。

早课是提赛寺的游客体验项目之一,而所谓体验其实就是每天早上全体僧人坐在大殿里诵经时,鼓励游客坐在边上打座旁听。提赛寺的早课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存在——游客知道,当地人却不知道。游客会《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以及当地旅行社得知提赛寺的早课,当地人反而没机会接触这些信息。我太太虽然家就在寺庙边上,但她从来不知道还能来旁听早课。

我分别于2014年和2017年参加过两次早课,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2014年,至于2017年那次仁波切带着大部队出门了,只留了很少的僧人值守,大殿里的游客比僧人还多。2014年为了参加早课,我们离开列城那天起了个大早,六点便出发开上了马列公路。提赛寺位于马列公路边上距离列城大约20公里处,我们在寺庙专门停留了一个半小时,正好赶上了早课。我当时并不知道主持早课的就是提赛仁波切,几年之后翻看照片才发现很早就见过他。老实说对于普通游客而言,这个早课体验个十来分钟也就够了,真要在那里坐半小时以上,恐怕相当枯燥。别说游客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经,有些僧人自己都哈欠连天,还有个小和尚索性在早课上歪倒睡着了


提赛寺的早课,台上主持的正是提赛仁波齐


来一起上早课的游客很不少


僧人们自己都在早课上昏昏欲睡

其实就算没有早课,提赛寺也足够亮眼。第一眼看到提赛寺会让你感到十分惊艳,其颜值在拉达克诸多寺院中数一数二;“小布达拉宫”的称号亦名不虚传,一栋栋房屋在岩石山上分布得高低错落有致,下半部分大都是白色的僧舍,最上层则是涂成了红色、黄色的寺庙主体建筑,整体呈现出下宽上窄的梯形金字塔形态。但是吧,不吹不黑地说,尽管提赛寺是拉达克最大的寺庙,其寺庙规模仍是远远比不上格鲁派六大寺中的任何一座,否则提赛仁波切何苦千里迢迢去西藏求学?所谓“小布达拉宫”也仅仅只是个形似,完全没有拉萨布达拉宫那种看一眼就让人想要趴下跪拜的强大气场。而颜值高的主要原因在于,提赛寺入口大门处刚好就是最漂亮的角度,我尝试过从不同机位拍摄提赛寺,但即便是无人机也找不到更好的角度

这张照片已成绝版,再也拍不到了,因为这地方架了电线杆


提赛寺的最佳拍摄机位正是靠近公路刚进门的地方

提赛寺值得参观的部分集中在寺庙上半部分,车可以沿着公路直接开上去。然而相比坐车,我更喜欢自己一层层爬上去。攀爬这种寺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它既不像爬山也不像爬楼,而像是在一座立体的老城中穿行,可以触摸它的纹理、感受它的呼吸,充满了探索乐趣。就跟列城老城一样,这里也有不少从房屋底下穿过的隧洞可钻;但与列城老城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么拥挤。

我个人感觉提赛寺其实和藏斯卡的卡夏寺有点像——山上寺庙山下村庄,寺庙下方的土地大多为庙产。山下的停车场紧邻着玛尼经墙,玛尼经墙边上有若干老佛塔,以及一排八座崭新的佛塔。这八座塔乍看之下似乎只是寻常佛塔,但你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每座塔的金刚圈(基座以上、塔瓶以下的部分)设计都不一样,属于不同的形制,其对应的正是佛陀涅槃后修建的八窣堵坡,也叫“如来八塔”。去过青海塔尔寺的读者,可能会记得在塔尔寺门口就有一组如来八塔——塔尔寺距离提赛寺万里之遥,却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被联结在一起,这正是研究佛教文化的有趣之处。


左下角是如来八塔


如来八塔近景


塔尔寺的如来八塔(图片来源:网络)


楚布寺的如来八塔

即便是古代印度文献,对于八窣堵坡的具体名称和建造的地点也都莫衷一是。藏传佛教通常采纳《白琉璃论·除疑答问》中论述的八塔,并通过金刚圈部分的不同设计来加以区分——

  • 菩提塔:最为常见的佛塔,纪念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证悟,其特点是四层正方形的金刚圈。

  • 神变塔:纪念释迦牟尼在神变月时显现神通、降伏外道,其特点是在菩提塔的基础上,金刚圈四面中间向外凸出,象征变化。

  • 多门塔:又称吉祥门塔、法轮塔,纪念释迦牟尼证悟后在鹿野苑初转法轮,其特点是在菩提塔或神变塔的基础上,在金刚圈上添加小门装饰——最多108道门,最少也有16道门,象征开启佛教法门。

  • 天降塔:纪念释迦牟尼成道升入忉利天说法后又重返人间,其特点是在神变塔的基础上增加阶梯纹饰,象征佛陀往返人间的天梯。

  • 具光塔:又称和解塔、息诤塔,纪念释迦牟尼调解僧团分裂,其特点是四层八边形金刚圈。

  • 莲聚塔:又称诞生塔,纪念释迦牟尼诞生时步步生莲,其特点是四层圆形金刚圈上带有莲花纹饰。

  • 尊胜塔:纪念僧团弟子祈求释迦牟尼长久住世,其特点是三层圆形金刚圈,象征佛陀为世人延寿三个月。

  • 涅槃塔:纪念释迦牟尼涅槃,金刚圈无任何层阶,为圆锥筒状,有时候塔瓶和金刚圈连在一起就像一口钟。



如来八塔在修建时按照其所纪念的事件发生的时间有着固定的排列顺序——诞生(莲聚塔)、证悟(菩提塔)、传法(多门塔)、降服外道(神变塔)、升天说法(天降塔)、平息僧团分裂(具光塔)、延寿(尊胜塔)、涅槃(涅槃塔)。大家以后在藏区看到连成一排的如来八塔,可以自己观察一下金刚圈的区别。


这张图片的说明有误,“三阶方形”应作“三阶圆形”

一般从藏传佛教建塔的仪轨上来讲,除了尊胜塔和涅槃塔之外,金刚圈的标准配置都是四层,象征着佛法教义中的四谛。有的莲聚塔由于年代久远,莲花纹饰被粉刷覆盖和风化磨损,只剩四层圆形金刚圈,看起来会跟“尊胜塔”很像——但尊胜塔一定是三层的。莲聚塔的金刚圈理论上可以也修成七层,以对应释迦牟尼诞生时七步涌莲的传说,只是我目前还没见过这样的莲聚塔。

通过金刚圈的特征,能够识别归类藏区的绝大部分覆钵式佛塔;大家不要被佛塔的颜色、塔瓶的形状所迷惑,认准金刚圈就行。比如桑耶寺象征四大部洲的四座塔分别是白色菩提塔、红色莲聚塔、黑色神变塔、绿色多门塔;楚布寺四个角上的四座塔则分别是白色菩提塔、红色具光塔、黄色多门塔、绿色神变塔;前面章节说到过的“三怙主佛塔”,则是左边黄色文殊尊胜塔、中间白色观音菩提塔、右边黑色金刚手具光塔。提赛寺有一组三怙主佛塔全都被刷成了白色,依然能够通过尊胜塔(三层圆形金刚圈)、菩提塔(正方形金刚圈)、具光塔(八边形金刚圈)的左中右组合判断出这是应该三怙主佛塔;另外,布达拉宫背面、龙王潭边上的三座大佛塔也是这样的组合,过去十有八九也是三色塔。


桑耶寺的神变塔


桑耶寺的莲聚塔


桑耶寺的吉祥门塔


南印度哲蚌寺的神变塔


列城的三怙主三色塔,分别是尊胜塔、菩提塔、息诤塔(具光塔)


提赛寺下方完全相同的一组三怙主塔,由此推断这三座塔过去很可能是彩色的

布达拉宫转经道上的疑似“三怙主塔”

需要说明的是,有些早期的藏式佛塔修建时,尚未确立修建佛塔的仪轨,因此无法用现在的标准进行归类,比如北京妙应寺舍利塔我就不确定到底算哪种塔(北海白塔是尊胜塔),似乎是五层圆形金刚圈,同时又带有莲花底座装饰。


中国最大的藏式白塔妙应寺舍利塔,不知道究竟算是八塔中的哪一个(图片来源:网络)

穿过白塔群和村庄之后便可以开始攀登寺庙。寺院下半部分的正中间,又会见到一组较小的如来八塔。如来八塔下方的大底座上,有一组非常独特的泥塑浮雕,浮雕上有八对人兽神怪的形象,题材似乎是取自佛教的天龙八部众(Aṣṭasenā)。我可以辨认出好战的阿修罗族(Asura)、脚不沾地的天神提婆族(Deva)、人面蛇身的纳迦族(Nāga)、大鹏金翅鸟迦楼罗(Garuḍa)、手持乐器的乾达婆(Gandharva)、凶神恶煞的夜叉族(Yakṣa)。单个的迦楼罗、纳迦造像经常能见到,把八部众作为陪衬画在壁画里也很寻常,但像这样用浮雕形式展现八部众的形象则非常罕见,我只在提赛寺这里见过。2014和2015年去那里的时候,浮雕形象上是有颜料彩绘的;然而2017年再去的时候,看到寺院把整个基座都用白色涂料粉刷了一遍,浮雕上的色彩全部被盖掉……如今已经过了五六年,他们都再也没有把彩绘给重新补上,看来今后也不会重绘了。这些泥塑做的浮雕本来就因为雨水侵蚀有些损坏,按照惯例,寺庙每年都会重新粉刷一遍,不难想象随着一层层的粉浆涂得越来越厚,这些浮雕的轮廓终将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再也没人记得起它们原来的样子


提赛寺的第二组“如来八塔”以及下方天龙八部众的浮雕


2014年浮雕是彩色的


2017年至今,彩绘就这样没了

我在之前章节讲到列城老城和拉隆寺时就提到过,类似的“破坏性维护”现象在拉达克可谓司空见惯。我见过很多白塔基座原本都带有彩绘浮雕,由于简单粗暴的粉刷、修复,先是彩绘没了,时间久了之后浮雕也就没了……拉达克大量的宗教艺术品都是被这样漫不经心的“维护”给毁坏的。我突然觉得,从修持佛法的角度来讲,可能这反而才是符合佛法教义的心态——不去执着于事物外在的“相”。世界注定要历经成坏住空各种劫难,就算再怎么精心维护修复,难道这些泥胎彩画就能永恒不坏?造佛像、修佛塔的目的是为了表达对佛法的恭敬,只要对佛法的恭敬心不坏,那些外在有形的事物实在很次要。正因为我们的庸俗、着相,才会对此感到可惜;真正领悟了佛法的超脱之人,恐怕不会去在意“相”的崩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直拾级而上,很快会来到提赛寺的上层,与常规观光路线汇合。

提赛寺的最上层核心区域是一块半封闭的区域,跟底下有明显的界线。据我勘察这片核心区域一共有三个出入口,其中两个平日都锁着,只留了一个主入口供人通行,如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封锁起来。寺庙对外营业的餐厅、商店,以及僧众们用餐的食堂、寺院学校等世俗场所,都位于核心区域之外;核心区域里面则是具有宗教功能的场所,比如用于举办法事的中央庭院、大殿、护法殿、度母殿、弥勒殿,以及提赛仁波切的私人住所。另外,在寺庙侧后方的转经道上,还能看到提赛寺的第三组“如来八塔”,也是装饰最为精致的一组。


提赛寺的转经道,可惜由于两道门被锁,无法完整走通


提赛寺的第三组如来八塔


提赛寺上层的入口(图片来源:Wikimedia)

对大多数游客而言,提赛寺最值得一看的是弥勒殿,殿中弥勒造像高达15米,是拉达克地区最大的室内弥勒造像,比这座弥勒更高的是利基寺和迪斯基特的露天弥勒。这三座弥勒都修建于近代,越新的造像建得越高,由此可以反映近年来拉达克人确实越来越有钱,工程技术水平也在不断提高——32米高的迪斯基特弥勒落成于2010年,23米高的利基寺弥勒完工于1997年,15米高的提赛寺弥勒则是在1980年由大海喇嘛亲自开光的。据说修建这尊弥勒像的目的,是为了纪念1970年大海喇嘛对提赛寺的访问。


提赛寺核心区域的庭院。这个庭院由于太小,无法组织大型活动,因此又在寺庙下方建了一个新场地


庭院周围的壁画用的是十分廉价的广告颜料


拉达克地区第三大的弥勒佛


如此随意的走线,不仅破坏文物,也有火灾安全隐患

而对当地人而言,提赛寺最为重要的是护法殿,包括我太太一家在内的附近村民都对护法殿中的吉祥天母(Paldan Lhamo)非常信奉,将其视为他们这个地区的守护神。提赛寺的护法殿是整座寺庙最古老的部分之一,殿内的灯光十分昏暗,墙壁上的壁画被经年累月的香火熏成了黑色,难以辨别细节。这里最醒目的是一尊用泥胎制作的高大而又细致的大威德金刚(Vajrabhairava)护法造像,这些护法造像并不像其他造像那样被放置在高高的台座上,而是落在地上接着地气,朝拜的信徒可以直接触摸护法得到加持。护法殿里的那几尊泥胎护法神已然被摸出了厚重的包浆,看起来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


护法殿的一角


当地人非常信奉的提赛寺吉祥天母


泥塑与地面已经融为了一体

藏传佛教中的护法神,通常都被视为佛菩萨用以降魔除妖的忿怒化身——即明王。护法殿是个很有讲究的地方,对于严守戒律的格鲁派而言更是如此,包括提赛寺在内的许多格鲁派寺院的护法殿,有时会禁止女性入内。关于这一禁忌有几种说法——一说护法神都是有明妃的(即妻室),那些明妃不愿自己的老公见别的女人;一说护法神力量猛烈、气场强大、面目狰狞,女性的身体承受不住,见了护法神会出问题;一说女性不洁,尤其是月事期间的女性,会让护法神不高兴;还有一说认为有些护法神嗜血,月事期间女性身上的血腥气会唤起祂们的野性……但这些说法都只流传于口耳,没有任何佛教经典的依据,因此不同寺庙往往各行其是。在世俗化程度较高的中国藏区,只有少部分寺院的护法殿存在禁止女性入内的规定;但在印度的藏传佛教寺庙,这种情况还挺多的。某些印度教寺庙也会禁止女性入内,认为她们是不洁的,我不确定这些禁忌之间有没有联系。

除此之外,大部分护法神的面部在大部分时候,都会被遮挡起来,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示人。对于这一现象也有好几种说法——一说有些护法神修行不够,见女性会有非分之想,遮着是为了护法好(这一说法跟禁止女性进入护法殿是类似的);一说护法神太凶恶,怕外人见到不懂其中的缘由而升起邪见;一说护法神有各自专门的教法,你如果没教法传承就不能看;还有人告诉我说,某些寺庙不光是遮脸,甚至会把整个护法神都罩起来,不让外人看到是哪位护法。搞得那么神秘是为了在教派斗争中进行自我保护,因为不同寺院之间如果要斗法一定会先攻击对方的护法神……

提赛寺的护法神大部分时候都遮着脸,我碰巧赶上过一次正好是某个殊胜的日子,遮挡的布取了下来,那些护法神的脸看起来并无甚特殊之处,就跟网上公开的图片一样。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虽然他们平时把大威德金刚的脸遮着,祂那粗大骇人的木雕男根却直直露在外面,呈勃起状,上面还挂着不少哈达。


露脸大威德


遮脸大威德

脸虽然遮住了,男根却堂而皇之露在外面


我们在里面看,女士只能等在外面

西藏寺庙里的遮脸四臂玛哈嘎拉


南印度藏传佛教寺庙护法殿的遮挡方式比较新颖,用绸缎编织成了一张若隐若现的网


有些护法神可以给人看,有些则不行


我见过的最极端的一种做法是,护法殿的壁画上索性脸部全都不画

提赛寺的护法神都是“单身状态”,不曾怀抱明妃。在其他一些寺庙的护法殿里,则经常能见到与明妃处于双修交合状态的护法神明王——有造像也有壁画,其中极个别对性器官有着相当细节的刻画,甚至把插入状态都清晰地描绘了出来……我个人认为,护法殿的禁忌很可能正是跟双修法有关,关于这个我得把藏传佛教里的双修法跟大家捋一捋。


佛教里的双修法源于印度教性力派的“大乐”(Mahasukha),最早出现在印度佛教密宗的无上瑜伽部(Anuttarayoga Tantra),主要是通过瑜伽法修炼气脉,认为只要人的气脉通了就能快速成佛,其中有一种瑜伽修法就是男女之间的性瑜伽。无上瑜伽部的经典《时轮金刚续》中认为,在性高潮的时候,人体内部原本系结的脉轮会暂时松开,气、脉、明点(Bindi,在瑜伽中被认为是生命力的精华,白明点即父精,赤明点即母血,合称“赤白明点”)、拙火(Kundalini,一种藏在肛门与会阴之间的精气,其实就是前列腺)等都会在中脉中融合为一,从而得到一种特殊的境界,称为“大乐”。修行者可以借助与女性间的性行为,把明点导引到自己的龟头,由此引发大乐。在这种状态下进行观想禅修,极易进入三摩地,打通前列腺,证悟成佛


无上瑜伽部所追求的说白了就是“打通任督二脉”

有人看到这里肯定会觉得——不就是做爱嘛!这还不容易?这正是许多人对双修法的第一个常见误解。

双修法中的“性行为”,跟普通人以生儿育女或者健身娱乐为目的的性行为完全是两码事儿,它的一个先决条件是不能射精。泄露精液对修行的伤害非常大,连梦遗都不可以,因而在无上瑜伽部的密续里面有很多内容都是教你怎么克服遗精

听着是不是有点耳熟?根据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的考证,双修法很可能起源于中国的房中术,房中术在公元7世纪左右传入印度,被性力派所吸取

大家应该都听过“房中术”,但事实上很多人对“房中术”其实存在误解。中国古代道教房中术可绝不是什么“性爱宝典”,而是一种主张“交而不泄、交而少泄、精神不散、调协阴阳”的养生之道,认为男性如果长期进行房中术,避免射精或泄精,能让自己保持年轻活力;在采阴补阳吸收到足够的女性精华后,还可以得道成仙。

对比道教房中术和无上瑜伽部双修法的核心原理,就会发现高罗佩提出的假说很有可能是真的。道家的内丹术主张纳外气、养内气、和阴阳、通经络,与无上瑜伽部的理论非常相似;重视对人内在气脉修炼,正是无上瑜伽部与之前其他密宗流派最大的不同。

但既然双修法扯上男女性行为,难免就会有一些居心不良的神棍打着“双修法”的幌子骗色——可以说自打双修法问世以来,这种事情就没有消停过。甚至一些著名的藏传佛教上师,也都有过诱骗女信徒发生性关系的劣迹。这就造成了许多人对双修法的第二个常见误解,觉得谁都能双修。

事实上,无上瑜伽部从来都把双修法视为一种极高难度、极其危险的修法,稍有欲念、邪念就会堕入无间地狱。比方说修行双身法的第一层次叫做“智慧手印”,修行者需要想象性行为,但想象的时候绝不能产生性欲……是不是很奥妙?因此,无上瑜伽部为修行者设定了前提条件——要有极强的禅定力!设想一下你坐在一棵果树前打坐,首先你要有足够的禅定力,能够等到果树上的果子长出来并落到地上;然后你还得能够等落在地上的果子重新长成一棵树并结出新的果实(原文是说要能够让果子重新长回树上)……只有当你具备这种程度的禅定力之后才能双修。

不过呢,这种资格并非强制性的,更像是一种“安全操作守则”的建议。当时印度佛教的论师对此莫衷一是——有的认为只要证得阿罗汉果位就有资格双修;也有人认为只要对上师有足够的虔信即可。因此印度佛教传到西藏之后,由于一开始对双修缺乏严谨的规范,曾有很多僧人借着“双修”的名义引诱妇女发生性关系,令僧团的声誉严重受损。后来阿底峡尊者和宗喀巴大师先后对戒律进行了规范,他们没有完全否定双修法,但都列出了非常严格的限制,只允许未受戒的在家居士在满足了各种条件之后才能修行;而受过戒的僧人需要恪守清规戒律,最多只能修“智慧手印”——即想象的性行为。早在宗喀巴在世之时,便明令禁止了格鲁派僧人修行这一所谓“秘法”,将其视为邪淫、犯戒。随着格鲁派在整个藏地取得统治地位,其他各派也慢慢禁止了双修法。

尽管双修法成为了禁忌,但事实上在藏传佛教寺院里仍有极少数人偷偷地将这一传承保持了下来,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客观存在。藏传佛教僧团内部上下对此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方面他们修行这一秘法时都是“光练不说”,不对外传授;另一方面使用了许多隐晦的代名词,跟江湖上的黑话似的,外人就算听到了也听不懂。

那么双修法跟护法神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涉及到密宗的修法了——修习包括双修法在内的密宗教法都需要借助“本尊”(Sveṣṭadevatā),修行时需要观想自己与本尊合一,体验到自己与本尊没有任何分别,生起佛慢进入禅定,便能即身成佛。

问题又来了,“本尊”又是啥呢?——本尊是密宗修行者所选择的修持对象,可以是经书、曼荼罗坛城,也可以是佛陀、菩萨或明王——慈眉善目的佛菩萨叫做“寂静尊”,凶神恶煞的明王称为“忿怒尊”。密宗相信本尊能够保护修行者,成为修行的护法,在修行达到一定成果的时候向修行者显现——护法神不一定是本尊,但本尊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护法神。密宗里面有五大本尊——欢喜金刚续(Hevajra)、密集金刚续(Guhyasamāja vajra)、胜乐金刚续(Cakrasamvara)、大威德金刚续、时轮金刚续(Kālacakra-vajra),分别成为了无上瑜伽部的五大流派。他们将明王与明妃相拥的性爱相称为“本尊双运”,代表了慈悲与智慧的合一,是用来修习双修法最理想的本尊,也是在护法殿里经常能够看见的护法。本尊护法与密宗双修法这种密切的联系,或许正是护法殿种种禁忌的由来。


胜乐金刚本尊双运


密集金刚本尊双运(图片来源:Wikimedia)


欢喜金刚本尊双运(图片来源:Wikimedia)


时轮金刚本尊双运(图片来源:Wikimedia)


提赛寺最神秘的倒还不是护法殿,而是最顶层的两座佛堂。这两座佛堂可能比护法殿更古老,平时一直都锁着——正是在护法神露脸的那天,我赶上了一趟这两座佛堂开门。其中一座是藏经阁,里面存放着大藏经《甘珠尔》与《丹珠尔》,以及一些古老的泥塑佛像;另一座则是“武庙”,供奉着拉达克当地一位战神法王,可能类似于武圣关帝之类,能够保佑战事的顺利。拉达克从古至今都是战事频仍之地,确实很有必要搞个专门的“战神”拜一拜。可我转念一想,拉达克人要是现在去拜这战神,岂不是要祂保佑印度边防部队打败我解放军战士?亏得咱们是共产主义无神论不信这玩意儿,否则不也得像教派斗争那样攻击对方的护法……


顶层的佛堂平时一直大门深锁


偶尔一次进去看到发现供的是位战神

提赛寺顶层的佛堂外面,是一片开阔的天台,有着360度的极佳视野,可将下方的河谷一览无余。往不同的方向极目远眺,雪伊寺、玛妥寺、虎鼻寺尽收眼底,甚至能看见斯托克寺的露天大佛像,以及列城机场边上的斯皮图克寺……

我当时绝不会想到,我未来妻子的家,就在寺院下方咫尺之遥的村庄。


向南望去,照片右边山头上的便是虎鼻寺


向北望去,可以看到雪伊寺,甚至是更远处的斯皮图克寺


向东望去,狮泉河对岸的山头上是玛妥寺


向下望去,村庄紧紧地围绕在提赛寺周围


2015年7月19号那天,我们最先去了最远的齐木瑞寺,然后回列城路上去了提赛寺。等到从提赛寺下来,已经中午十二点多,肚子饿得咕咕叫,打算往回走的路上找个地方解决午饭,最后再去雪伊。

我们从提赛寺才开出来几百米,刚绕到寺庙背后,突然看到路边有好几个身穿拉达克传统盛装的女孩。她们头上戴着缀满绿松石的巨大头饰,胸前戴着镶嵌有宝石的金银嘎乌盒,肩上披着羊皮袄子,脚上穿着不分左右脚的传统藏靴——这个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场面当时就把我惊呆了,毕竟那是我第二次到拉达克、第一次见到盛装打扮的拉达克人,更没有预期她们会就这样出现在大马路边上

我当机立断喊着让司机停车——正如前文中所说,我在旅行途中绝不错过任何凑热闹的机会——这显然是当地在举办啥活动,赶紧去看看。

停车的地方是个路边的大院子,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早上坐车路过这里的时候明明啥动静都没有,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支起了花花绿绿的大遮阳棚,还有乐队、音箱,一看就知道肯定在搞啥演出活动;百来号男女老少都身穿拉达克传统服饰一列列地坐在地毯和垫子上,面前摆放着茶几,有点像中国农村的长桌宴席;还有许多僧人进进出出,老中青三代都有,这些僧人被安排在贵宾席的位置。正对场地中央的地方布置着一个法座,有个干瘦的老和尚坐在上头——我后来对比照片才发现,那就是我一年前在提赛寺参加早课时见过的提赛仁波切


场地里面张灯结彩,村民都穿着传统服饰


边上有乐队助阵


小朋友们都开开心心


坐在法座上的提赛仁波切


村里的姑娘们


这个喜感的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假如你们去对比提赛寺早课和尚打哈欠的照片,也会看到照片这对“父子和尚”。按照拉达克地区的僧团传统,寺庙新收来的小和尚会交给一个中年和尚抚养照顾,等和尚老了之后就靠自己养大的小和尚来照顾自己。但这个传统存在一个黑暗面——小和尚可能被大和尚鸡奸。我在《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中讲述过一个真实事例

我下车之后并没有贸然冲到院子里,而是在人家门口东张西望伺机而动。这时有个女孩子主动迎上来跟我们讲话,她一开腔吓了我一跳——“你们是中国人吗?”——她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我当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会在拉达克听到同伴以外的人说中文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肯定不是当地人

我当时对拉达克的印象,觉得这里还是一个非常封闭原始的地方,当地人怎么可能会说中文呢?何况那女孩长得也明显跟当地人不一样——皮肤特别白,头发有些黄黄的,尤其是她还戴着一副眼镜——我在当地几乎没有见过戴眼镜的女孩。可她又分明穿着一身拉达克传统服饰,因此我猜想她可能是台湾来的,或是欧美某些国家的混血华裔,在拉达克这边做义工,融入了当地社区,这会儿正穿着人家的衣服帮着社区搞活动……

结果她告诉我们,她不但是这里的当地人,而且还就是这个村子的;她的中文是在台湾学的,现在正好放假回来。

这着实有些颠覆我的认知——都已经有拉达克人跑去台湾读书了?一跑出去就能变这么洋气?那天她的妈妈、弟弟、妹妹也在现场,都是皮肤黝黑的当地人长相,只有她特别与众不同,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听她这样说了之后,我又觉得她应该是来自于当地的土豪家庭——拉达克的经济条件看起来就跟我们中国90年代差不多,我印象当中90年代能够出国留学的都是非富即贵(当然这是一种偏见),既然她能够去台湾留学,家里一定很有钱吧!

那女孩告诉这里正在搞活动(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活动),不但大方地邀请我们入内参观拍照,还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吃午餐。我这人也是脸皮厚,反正我们正好找地方吃饭,于是毫不客气地跟了进去。经过一番打探才知道这里最近落成了一座社区小佛堂,于是请来提赛寺的僧众,搞了个开光庆祝活动。


最左边那个就是主动上来跟我们说中文的女孩子——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怎么都没想到她是当地人


分明就是游客穿着当地人的衣服在摆拍嘛


事实上这是一个佛堂开光活动

那天午餐提供的是“印度式自助餐”——这里我又要简单说明一下——包括拉达克在内的印度人搞家庭聚餐,都是自己去大锅里盛,会严格避免食物的交叉污染。因为印度人实在有着太多种不同的忌口,一不小心就可能冒犯人家的禁忌,最保险的方法便是让每个人自己盛取。但他们的这种聚餐跟我们国内的自助餐还是蛮不一样的——首先,聚餐上提供的食物品种很有限,通常最多五六个菜,以吃米饭为主,荤菜一般不超过2个,奶豆腐(Paneer)和鸡蛋也算荤菜。比方说我们那天的活动是佛堂开光斋僧,自然没有任何肉食,便是用鸡蛋和奶豆腐替代。其次,原则上每个人只会取一次食物,大家都端着盘子排着队打饭,自己吃什么盛什么、吃多少盛多少,反正吃来吃去就那么几种东西,不存在“我先尝一下这个好不好吃”之类的情况。当然,你吃完之后觉得没饱,想要再去添也是可以的。


村里人齐心协力忙着准备食物


印度饭菜都是炖煮的,不需要炒锅


大缸奶茶分装到热水瓶里


洗碗还得两个人合作


排队打饭,跟食堂差不多


和尚们用餐的地方看起来比较高级,但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跟老百姓相比多给个勺子,不用手抓

其实吧,除了中国之外,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大部分人,都没这么把“吃”当回事儿;对他们来讲聚餐的主要意义在于社交,吃得好不好并没有那么重要。作为一个社区庆祝活动,除了搞搞聚餐之外,当然也要弄点文艺演出节目助兴。

印度人民的传统艺能显然是跳舞,拉达克人从小受宝莱坞电影熏陶,又藏人沾亲带故,照理说应该也相当能歌善舞才对。但我不得不说,拉达克人的整体舞蹈水平远远及不上典型印度人和藏族人。那天我头一回见识到了拉达克的传统舞蹈,感觉仿佛一群树懒在跳舞,脚步慢得好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那动作完全就是慢镜头播放,配的音乐也是悠远绵长,让人昏昏欲睡……但拉达克人自己说,这种慢动作舞蹈的舞步是很难的。我本人对舞蹈一窍不通,他们说啥那就是啥吧。

我后来在拉达克观摩过很多场公开演出,其中不乏纪念巴库拉仁波切诞辰一百周年、为大海喇嘛庆生、马球赛总决赛开赛等“高规格”的重大演出,发现他们的节目安排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拉达克未婚少女穿着盛装跳舞、中年妇女穿着传统服装跳舞、中年夫妇装扮成国王王后跳舞、男学生跳舞、女学生跳舞、男女学生跳舞、藏族舞、穆斯林舞、宝莱坞舞……至于唱歌、小品、相声、戏曲、乐器演奏之类的表演完全不存在,说白了就是把村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整几个舞蹈出来;假如你特别会跳舞,可能会让你一个人反串好几场。从节目内容的丰富性和表演水平来讲,真还不如国内一些高中的文艺汇报演出;不过我得说,人家服化道的水平还是很高的,跳舞时候穿戴的都是真金白银,一身行头起码得好几万块钱。


青少年舞


传统藏族锅庄


不丹歌舞


拉达克少女舞


巴尔蒂穆斯林妇女舞


中年男女交谊舞


拉达克穆斯林舞


小学生舞


大学生舞


中学生舞


国王王后舞


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可能是世界上最慢的舞蹈

再来感受一下当年宫廷表演的舞蹈

那天在社区活动上的演出,从头到尾就是几场舞蹈。在演出开始前,我意外地看到那个会说中文的女孩居然也戴上了绿松石头饰,准备作为“少女盛装组”上场表演

坦白说,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她特别漂亮,仅仅是觉得她跟当地其他人很不一样。她的面部轮廓颇为锐利,颧骨、下颚都棱角分明,缺乏女性的那种圆润美;鼻子尖尖好像小精灵似的,嘴唇也不够丰盈饱满,笑起来会露出不够齐整的门牙;皮肤看起来有些粗糙,隐隐能看到脸上有不少疤痕;她戴的那种半框金属眼镜,看起来也有些老气……总之吧,就外貌所赋予的第一印象而言,这并不是个会让我动心的女孩。当然,这种旅途当中的萍水相逢,我也不可能会去心动。

当看到这个女孩摘掉眼镜、戴上绿松石头饰之后,我的直观感受是——她那种偏欧美系的混血长相与这身装束并不般配,感觉好像是借了一套服装在玩cosplay。而现场的其他几位“典型拉达克女孩”穿上自己的传统服装后,则毫无违和感。


那个姑娘戴上头饰,我追在她后面拍了不少照片


那姑娘和她妈妈


现场的其他姑娘

感觉有种《甄嬛传》即视感


那姑娘的妈妈和妹妹

后台排练


跳舞用的藏装是从藏族社区租借来的,拉达克人不穿这个


这些女孩子佩戴的绿松石头饰叫做佩拉克(Perak),我们之所以会在这个地方停下车来,说白了正是因为被她们的绿松石头饰所吸引

我以前就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绿松石是一种神秘而高级的宝石,动不动就几百上千元一克;在节庆场合看到拉达克妇女满脑袋的绿松石,不免产生一种“拉达克人个个都家财万贯”的感觉……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在古代绿松石确实有点高级,倒不是它特别稀缺,而是因为绿松石的质地不均匀,能够达到宝石级别、适合加工和佩戴的天然绿松石并不多。这玩意儿作为藏传佛教七宝之一,在藏文化中的地位就跟汉文化中的玉石一样,被认为是神的化身,具有一定的灵性。藏地圣湖玛旁雍错、羊卓雍错中的“雍”(གཡུ,Yum),指的就是绿松石,意思是这湖的颜色漂亮得好像绿松石似的。


据说上千块一克的绿松石据说是这样的(图片来源见水印)

在优质天然绿松石相对稀缺的过去,佩拉克曾经具有划分阶级的功能——拉达克王后的佩拉克上可以有多达9列绿松石,普通贵族是7列,之后是5列、3列往下递减,普通老百姓最多只能搞3列。除了礼仪功能之外,佩拉克也具有家庭财产的储蓄、转移、继承功能,我在前面章节里写到过羌巴妇女日常佩戴这种沉重的头饰,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脱下,这是羌巴人除了牲口之外的最主要的资产。其实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每个拥有佩拉克的拉达克妇女都会和羌巴妇女一样日常佩戴着这一头饰,因为佩拉克曾是拉达克女性社会地位的重要象征。佩拉克通常会在母女之间代际传承,由母亲在女儿出嫁时送给女儿——假如有好几个女儿的话,可能只有长女才能得到佩拉克;而要是没女儿的话,佩拉克也可以送给媳妇。跟嫁妆不同的是,佩拉克是属于女性个人的,确保女性具有一定的经济独立性

过去拉达克人要攒一条佩拉克出来可不容易,攒佩拉克就跟存钱一样,有钱的时候买几块绿松石添在上面,急需用钱的时候就会卖掉一些……做一条佩拉克有时候会需要两三代人的积累。除了绿松石外,佩拉克上也会有红珊瑚、珍珠等其他宝石以及金银嘎乌,这些东西在过去相当于硬通货。

如今要制作一条佩拉克就容易多了,因为现在市场上有着大量的优化绿松石甚至合成绿松石,其价格相当平易近人,批发价只要几块钱一克。顶级的天然绿松石就像玉石一样,有种半透明的玻璃感,经过抛光看起来好像上了釉的瓷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高蓝高瓷”,这种品质的天然绿松石自然价格不菲。而大部分天然绿松石都质地疏松多孔隙,难以直接打磨加工,在供应到市场之前,要先通过注胶之类的物理化学手段进行“优化”。在成熟的现代工业环境下,注胶绿松石不但成本更低,效果也更好,更多废料得到了利用。绿松石的优化工艺能够改良色泽、质地,被珠宝饰品界所认可,并不算造假。尽管注胶绿松石的卖相变好了不少,却并不能让它“变废为宝”,这种几块钱一克的石头完全没有投资或收藏价值,只能用来忽悠在拉萨八廓街购物的游客。至于合成绿松石那说白了就是假货(无论是塑料的还是所谓粉末压制的),拿出去只会丢人现眼。

近几十年新做的佩拉克上所用的绿松石,几乎百分百都是注胶绿松石或合成绿松石,其规格也不再遵循以往的限制,通常都在6、7列——会出现6列这种不合仪轨的数量就已经说明了佩拉克在文化上的传承已然出现了偏差。拉达克人并不关心这些绿松石是优化的还是天然的,只要个头够大、颜色好看就行。整套佩拉克上的注胶绿松石折算下来市场价也几万块钱而已,这几万块钱对拉达克老百姓而言虽然也不老少,但攒个几年还是能攒得出来的……我想说的是——除了个别古董佩拉克,大部分佩拉克的价值还抵不上一只奢侈品手袋,不必太过眼红。


现在的拉达克人绿松石搞起来都是一袋一袋的(图片来源:林泉)

一般而言,藏区由于自然条件恶劣,靠农耕放牧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想要积累财富主要靠贸易。独立王国时期的拉达克,曾经通过贸易获得了大量的财富,然而在它被征服和吞并之后,便丧失了贸易的主动权,变得越来越贫穷,所以才会至今仍把绿松石头饰当成了个宝。相比之下,在富裕的康巴、卫藏地区,藏人一般就看不大上绿松石,你会发现他们逢年过节穿戴出来往往都是更贵重的蜜蜡、红珊瑚、天珠——品相好点的老蜜蜡一块就能顶得上一整套佩拉克,货真价实的至纯天珠则更不用说了。这类宝石在拉达克相当罕见,在市场上流通得很少,就算偶尔找到,品相也不怎么好。

不过我得说,相比国内藏区那些饰品,佩拉克由于其独特的造型,辨识度相当高,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毕竟一脑袋沉甸甸的绿松石还是挺有视觉冲击力的。佩拉克的绿松石通常缝制在一块皮革或棉布的板条上(类似旧时布鞋鞋底的材质),穿戴好之后看起来好像一条眼镜蛇——前端如同眼镜蛇般突出的吻部,两侧的黑色挡板犹如眼镜蛇膨起的脖翼,绿松石的排列看起来则像蛇的鳞片。这种“眼镜蛇”造型很可能并非巧合,因为大蛇能够与藏地神灵“鲁龙”(Klu,详见《拉达克往事13·从“梵蒂冈”到“雷峰塔”》)联系在一起,使其具有一种超自然的意象。不过“眼镜蛇”造型并非绝对,偶尔也能见到前端是平头的“异形”佩拉克。

佩拉克这类板条状的头饰似乎是大喜马拉雅西部的特色,在临近拉达克的阿里普兰,以及巴基斯坦的卡拉沙山谷(Kalasha),那里妇女的传统头饰与佩拉克具有显著的同源性——卡拉沙头饰上缝缀的是内陆山区珍贵罕见的贝壳;而普兰头饰与佩拉克极为相似,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它的前端有一条月牙形的金属板,并饰以冕旒遮面,看起来好像双髻鲨——但这些头饰究竟起源何地、谁影响了谁,已不可考。


平头的佩拉克(图片来源:网络)


卡拉沙山谷的头饰(图片来源:网络)


卡拉沙山谷的头饰(图片来源见水印)


卡拉沙山谷的头饰(图片来源见水印)


普兰的头饰(图片来源见水印)


是不是很像双髻鲨(图片来源见水印)

传统上佩拉克只有已婚妇女才会佩戴,但如今它已经变异成为了一个拉达克的文化符号,通常由少女们在节日场合佩戴进行文艺表演。在那天的活动上,“少女组”戴着沉重的佩拉克排成一队缓缓入场,“眼镜蛇”状头饰对头面的遮挡平添了一分羞赧,走一步退三步慢条斯理地踱着拉达克传统舞步。可以想见,好几公斤的份量压在脑袋上,就算她们想要蹦蹦跳跳展现出少女青春洋溢的感觉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我从从容容地在一旁拍照片,“少女组”的舞蹈一共有10个女孩,大部分女孩跳舞的时候都颔首低眉羞羞答答;只有那个洋气的女孩子和她妹妹最为大方上镜,会在适当的时侯对我的镜头进行回应——主要是因为之前已经打过照面,于是我给她们抓拍到了一些不错的照片。


少男少女入场还有个仪式


少女舞是那天的第一个节目



绕着圈圈跳舞


这张照片后来被藏地画家何严武老师画成了油画——见下图


少女舞比中年妇女舞要稍微快那么一点点

当她表演结束后卸下沉重的头饰、未戴眼镜、披着头发回到坐席,我又用长焦在远处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这时才发现这姑娘倒还有点好看——她那轮廓分明的五官以及白皙的皮肤,在一堆乡土气息浓郁的拉达克当地人中间,简直闪闪发光。

于是再次感叹——留过洋果然不一样啊


大家先来看几张当时现场的普通观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个姑娘是不是确实看起来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临走之前,我问她要了电子邮箱地址,说会把当天拍的照片发给她。她的邮箱开头名字是Nawa——我心想,“那娃”大概是个跟“达娃”(Dawa,藏语中月亮的意思)差不多的名字吧。

然而等回到家,我就把发照片的事儿给忘了。


【未完待续】




图文作者:随水

除特别注明外,所有照片均为本人拍摄


最近不少自媒体都在说公众号越来越难写了……确实如此,我也能明显感到寒意。回到上海一年多,最深的一个感受就是生活压力大,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是各种开销;越来越觉得,除非换个城市生活,否则像我这样不愿追名逐利真的会饿死……但我还是会把长文继续写下去,因为我希望自己现在写的东西,即便等到几十年后再读,依然能够具有生命力;就算目前的环境下无法集结出版,也能熬到触底反弹重见天日;哪怕所有写长文的公众号都注定要死掉,我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死的……

至于付费阅读,终究会让我心里有个疙瘩,因为那会给一些海外读者造成不便。所以只要我还没到付不起账单的那一天,能给大家免费还是免费吧。能够读完到这里想必都是拉达克往事系列的铁粉了,各位如果想要尽快看到后续的故事,还请多多支持我这个写长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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