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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上的36小时——记赞斯卡到列城的惊险之旅

半斤in Himalaya 随水文存 2023-11-05

【随水按】

这篇又是来自我的朋友——青年学者半斤,继续借我的公众号发布一篇赞斯卡到列城的长篇旅途随笔,算是对上篇《拉达克赞斯卡极简民族志》后续故事的交代。

本文可以免费阅读至60%处,后半篇为付费阅读,希望能够借此资助国内青年学者在跨喜马拉雅地区的相关研究,全部收入归原作者半斤所有。

本公众号纯属友情转发,不对文章内容及观点负责


【作者简介】

半斤假藏民,长期致力于泛喜马拉雅区域人群的流动、生计、族群与身份、文化变迁和社会“转型”研究;曾经在尼泊尔中北部区域、印度西北和东北部、不丹陆续开展过共计15个月左右的田野调查。目前就读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人类学专业,是民族与区域研究方向的博士候选人。



本文全长16511字
图片共141幅


年轻的人类学者半斤和小狗阿鲁(Aluu)、赞斯卡司机,以及来自斯利那加(Srinagar)的穆斯林卡车司机,三人一狗被困在车中,正焦灼地等待遥遥无期的“救援”。车子受困于浑浊汹涌的冰川融水与沼泽泥潭中,海拔接近4500米……


事情要从赞斯卡的田野调查说起——

在赞斯卡参与观察、游走了一个月后,我终于准备返回列城。急于回到列城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首先,诺布迎来了最繁忙的游客季,越来越分身乏术;我一直以来受诺布及其家人的无偿照顾和庇护,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他们添麻烦。第二,赞斯卡的与世隔绝造成颇多不便,每天上网发消息都需要从皮平亭村步行或者搭车到帕东镇上,按照分钟计算网费;帕东镇使用卫星上网,网速极慢,网费极贵(游客从2020年9月以后就能在赞斯卡使用流畅4G了,莫迪政府在泛喜马拉雅地区做基础设施建设的决心和能力是有的)。第三,我在印度签证时日不多,列城及其周围几座寺院都尚未拜访,还是赶紧回列城当观光客为宜。第四,我的中国胃也实在受够顿顿咖喱土豆洋葱红萝卜的日子,想吃点儿绿叶蔬菜。

根据我的调查,穆斯林商贩从克什米尔地区运来番茄、白菜花、卷心菜、新鲜豌豆米、茄子、青椒、红萝卜和鲜鸡蛋,但没有像国内小白菜、生菜、青菜那样的绿叶蔬菜;我常光顾的当地餐厅主要提供各种炒面炒饭、羊肉牛肉馍馍(内地称之为饺子),可他们难以烹饪出符合我口味的蔬菜……

但诺布一家人希望我再等等,一来赞斯卡的公共交通不发达,只有搭乘当地不定期的客运车才能出去。诺布一家人不太希望我跟着当地人挤,担心“小狗阿鲁被人挤到”——但我心里很清楚,他们担心的是我承受不了拥挤且漫长的旅途。二来,他们希望可以等到诺布及其友人去列城采购物资时,可以亲自像来时一样载我回去,也算是有始有终。诺布是当地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车技好能够信任。彼时天气正热,冰川融水每到午间两三点钟开始泛滥肆虐,冲毁泥巴公路。他们照顾了我这么长时间,总觉得作为我的“监护人”,有责任义务要保障我回程的安全。

在找了足够多的理由终于说服诺布之后,人脉通达的诺布很快就帮我找到一辆车子,说是去列城接外国游客来赞斯卡观光徒步的。诺布帮我预约好了前排座位,司机为避开冰川融水会在凌晨三点借着星月光辉和雪山反光赶夜路。但出发时间不会如此准确,因此诺布建议我穿着衣服睡觉,这样司机一按喇叭,我就能直接起床,酒店工人们会帮助我和小狗装行李上车离开。

出发前一天傍晚,诺布的弟弟满脸嬉笑地打趣:“80%的可能性,你明早还在酒店吃早饭啦!”——果然,被他说中!

我没有听到凌晨三点的喇叭声,这位司机未能如约来酒店接我,我和小狗阿鲁继续沉沉睡到早上九点半。由于整个帕东镇那两天都没有电话信号,所以也不知失约的原因。因此我猜想,诺布大概忘记告诉司机,这位即将离开的“客人”究竟是住在他的哪一家酒店,在帕东镇上的冈仁波齐饭店还是巫玛斯拉酒店(这两家都是诺布开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人家司机单方面取消了这趟车。

起床洗漱,抹上SPF50的防晒霜,我将昨夜收拾好的行李锁好(主要是一路收集、跟着我到处奔波的各种书籍),背着电脑下楼吃卷饼煎蛋。由于停电,放置在冰箱里的牛肉已经发臭长出绿毛,阿鲁吃了两块后仍想“大快朵颐”,被我阻止了,万一吃出问题在车上又拉又吐怎么办?还是去帕东镇上买点羊杂碎喂她比较稳妥。毕竟小阿鲁还不到三个月,仍算是小奶狗。

像往常一样,上午我在皮平亭村(Pipiting)绕了一圈后,慢悠悠等在酒店门口搭车去帕东镇上吃午饭,下午顺便观摩一场“集会”。同时催促一下诺布老板,帮我联系回列城的车。

在当地短距离搭车一般是免费的,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一般来讲,当地人开的大都是便宜、窄小、破破烂烂的TATA牌小汽车,看外形听声音都快散架了;像诺布这样的大老板们才有钱开印度国产越野车(价格约8-10万人民币);本国游客——主要是印度徒、锡克教徒们有时候会开着宽大、全新的进口或国产越野车“招摇过市”;来自列城的旅行社则提供柴油引擎、越野轮胎、相对可靠的“高端”商务车、越野车(印度的“高端车”一般不到20万人民币),满载着肤色各异的游客,摇晃着高耸行李,从泥巴路上疾驰而过。

使用的汽车差异,可以反映出印度国家社会不同区域、宗教、民族之间的经济发展水平。


接下来,我将倒叙一段在来拉达克时遇到的事儿。既和汽车有关系,也跟印度国内社会形势具体如何体现在普通大众身上有关。

我从玛纳里(Manali)出发前来列城时,通过旅行社介绍,搭乘了一位锡克教徒大哥的白色丰田SUV;我跟着车上另一位来自新德里的年轻印度教小伙儿奇努(Chinu)平摊油钱,这位锡克教徒大哥算是半路“捡人”。

我和印度教青年奇奴,称这位锡克教司机大哥为萨达拉吉(Sadaraji);他来自旁遮普,属于地主阶级,家里大片农田,曾在加拿大读书生活7年。按照他的说法,他回来的最主要原因,是觉得加拿大社会没有人情味儿;人们没有宗教情怀,“道德性”自然弱,他觉得很迷失(Lost),开始服用各种致幻剂,不久后觉得这样下去岂不是堕落?于是浪子回头将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物都戒断,随后返回印度。这位萨达拉吉家中还有一辆轿车,这辆SUV是为旅行之便购买的,因为他们常去巴基斯坦的锡克教金庙,家中人口不少,这辆车算是刚需。他来列城旅行是为了朝圣,列城郊区有一座殊圣的锡克教寺庙;此外,他喜欢雪山高原壮美景观;最后一个原因是他妻子怀着二胎即将生产,他必须来到遥远的列城朝拜祈祷、洗涤心灵才能回去正常面对即将到来的孩子。

Chinu

这位印度教徒的新德里青年,属于中产阶级,一身阿迪达斯耐克中产标配,使用最新款iPhone手机;我不知他具体背景,通过他们二人在车上就政治、民族、宗教、经济等问题展开大辩论时才略知一二。这是一位“失败的”印度教青年,吸烟酗酒飞叶子一样都没有拉下,不找工作,靠着父母生活,没车没房没老婆。

——“奇奴!你这个失败的印度教徒,要不是你的中产父母,你他妈早在街上捡垃圾了。” 

是的,他们俩在我这个中国人在场的情况下,使用英文辩论了一整天。等到第二天,两人已失控地吵了起来,互相嘶吼、捶胸顿足。印度人普遍好辩论、口才佳;或许这与我接触的人群特点有关,低种姓人群依旧善辩?二人显然接受了良好教育,在我面前,一路使用英文互撕;从他们的宗教、民族和种姓问题,再到莫迪政府大肆鼓吹的印度教民族主义……然后英帝国殖民、新兴产业印度民族国家的成立、巴基斯坦东西分立......

二人起初友好克制,但在第二天下午再也无法忍受彼此,奇奴在萨尔曲服务区(Sarchu)下车,拿起他的旅行包,摔车门而去——“等我到了列城把汽油费给你,我们就彻底没关系了!”

Sadarji摇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这里不太好拦车,但路边有两三家赞斯卡人在路边搭设的简易帐篷旅馆饭店兼营小卖部,Chinu应该有退路

Chinu下车离开的地点

国企Indian oli 油罐车

卓玛餐馆货架

老板的儿子和游客们,与人见人爱的Aluu

“就这样让他走吗?这附近找不到车哎!”我问萨达拉吉。毕竟,我们是第一批拿到通行许可证的车子,意味着我我们前面车子少、后面可能也少六月初,还有不少路段全是大雪,少鲜有游客车辆通行;一路上遇到都是不少油罐车和军队的卡车,也是走走停停。记忆中,应该是翻过巴拉拉恰山口(Baralacha pass)以后,才逐渐有了藏地春夏之交的感觉。

“让他走吧,他一个男人会自己想办法的;而且我保证他一分汽油钱都不会给的。印度教竟出些败类!”

他俩吵架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印度内部的撕裂,我在这篇游记小文里几千字没办法说清楚,涉及到印度国内错综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宗教和民族等诸多问题;但从算总体而言,大概抵是印度边缘自由左派人士和主流自由右派人士的意识形态之争。实际上,奇努也是非常世俗化、现代化的叛逆印度教青年;然而相较于萨达拉吉这位锡克教徒,奇努身上的宗教性几乎看不到,但印度教赋予他的阶序感依然强烈。

不得不提及说旁遮普的锡克教徒战斗力一直很强,其位于印巴之间特殊的地缘地理位置区位、高大的人种学特征、骁勇善战的传统、肥沃土壤的耕地和发达的农业经济都给了他们强悍的资本。印度军队就有中招募了大量锡克教徒人,他们是印度社会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关于锡克族,可以参见随水的《南亚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漫谈》、《拉达克往事2.锡克帝国故土》)

我和萨达拉吉都是第一次走这条连接玛纳里和列城的国道线,对路况缺乏了解,我本人也不会开车。奇努倒是第二次来列城,多多少少能够起到一些“向导”的作用,列城的住宿也是他帮忙订的。这下子他扔下我俩赌气走掉,和他当初信誓旦旦姿态有些反差,实在有些"幼稚"。而我俩也陷入毫无头绪被动——手机没信号,也无法使用GPS导航。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大路一直开。萨达拉吉直言他第一开这么荒芜崎岖的高原山路,偶尔才能遇到一辆车。唯有看见路牌,才能确定我们开在正确的路上;若是开过叉岔路口,一旦看不见路牌就忐忑不安。

前一天从玛纳里出发,慢悠悠,堵着车,翻过堵车的洛塘山口(Rothang-pass),下午三点半就抵达了休息住宿的吉斯帕(Jispa),我优哉游哉地在当地村子里游荡观光。

下图均为吉斯帕小村观察——

进入Jispa的检查站,印度政府在边疆县城都设有此类检查站

Jispa的佛塔

印度游客,与其身后的本地孩子

印度摩托车队的帐篷营地

寺院上的壁画,不知何物

新佛塔

当地民居形制

古柳,可见气候不差

当地女性服饰,与列城和赞斯卡都有些区别

Aluu这两张看照好猥琐,不到3个月

哪曾想到,第二天原本14小时的路程,居然赶路到凌晨一点半才到列城,不但一路没有信号,到了列城依然处于失联状态。

远在澳大利亚的妹妹和妹夫,由于很久联系不上我,辗转找到我不丹朋友和印度藏人朋友询问我的行踪。不丹朋友在不丹驻印度大使馆有熟人,于是便发动关系找我,说第二天如果还失联就会通知印度警方和中国大使馆。

我凌晨抵达列城后,我借用萨达拉吉的手机联系了赞斯卡的诺布老板,请他帮忙找住宿;于是他给列城旅社朋友洛桑老板致电,帮我找好了酒店。当晚,我用酒店前台无线热点才终于向家人报了平安,他们用是一支华为无线热点网卡。为什么萨达拉吉的手机能用呢?——因为我作为外国游客之前办理的是充值的预付费电话卡,无法在具有争议性的印控克什米尔地区使用;萨达拉吉是印度当地人,他是按账单付费的电话卡,因而能够在包括拉达克在内的印控克什米尔使用。

赶夜路

抵达列城的头两天,萨达拉吉在列城周边到处游览,都喊上我一起——谁不喜欢有人分担油费呢?我跟萨达拉吉结伴参观列城军事博物馆、巴库拉仁波切的驻锡地佩托寺,以及列城郊外的锡克教寺院。萨达拉吉的那辆车子,开在列城算是豪车,回头率高;跟列城中产开的越野车、吉普车相比,属于高档次,我也算跟着沾光了。

 回头反观,这位锡克教有钱人的丰田SUV、列城中产的各色小轿车、旅行社的吉普车,再到赞斯卡普通人的TATA小汽车,可以一窥他们在印度社会经济政治格局的缩影。当然,还有颓废印度教中产阶级青年奇努——有钱有闲才能“颓废”,不然一定在搬砖谋生呐。

下面几张图片主要是我们结伴参观列城军事博物馆,巴库拉驻锡地佩托寺,列城郊外的锡克教寺院。

和Sadarji约早餐,"风格迥异"

佩托寺门口商铺

Aluu小朋友在某个"转型期"确实很丑,有点类似于人类青春期有鸭公嗓、青春痘的状态

信徒们送来供佛灯的油

盛装朝庙的列城藏人女性

列城郊外的锡克教谒师所引路牌

圣庙简介

一位从旁遮普专门来此地举行18岁成人礼的年轻锡克教徒,典型的锡克教男士传统装扮

锡克教寺院提供免费素食,sadarji自豪的说,这里是是真正平等主义社区,不分民族种姓、性别长幼,没人会挨饿受冻

锡克教圣徒"居室"陈列

这张照片比较魔幻,根据Sadarji介绍,他们的锡克教是没有偶像崇拜的,因此他们的"圣人"没有具象;貌似有好几位圣人,他们的故事跟古印度"战国时代"激烈的斗争有关系;几乎所有的这些锡克教古圣人都有非凡的战斗力;这种对于勇武精神的崇拜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群体精神/个性

咖喱豆汤,咖喱素菜,主打一个吃饱

附近军营中的锡克教徒们来到寺院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

这是一对藏人夫妻,他们来这里吃素斋

这是一位印度教徒女士,也来吃素斋

好了,让我们继续回到搭车去帕东镇的故事。

诺布老板给前台留言通知我早点过去吃午饭,因为今天帕东镇上的妇女们在组织游行,是当地学生联合会(All Zanskar Student Association)发起的反性侵、反暴力和平集会,让我可以早点去“观摩”。在皮平亭村搭车的话,早上九、十点钟和下午四、五点左右时机最好,有很多来往的车,而中间时段则因为天气炎热少有车辆经过。

我搭到诺布邻居的TATA牌破轿车,他一上来便问:“你就是那个藏人吗?”看来,我是藏人这个消息已经在镇上是公开的“秘密”了,没有人再问我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泰国人。不过,最恼火的还是他们总是喜欢接着问,“藏人在中国的生存情况如何?宗教信仰是否自由?” 我为啥觉得恼火呢?因为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难以讲清楚。说负面的,他们都喜欢听;说正面的,却没有人相信。既然他们已经预设了自己的答案,那么最好还是避而不谈。

发起集会的背景是因为这样一桩事情:6月24日或25日,当地一名自我放弃已久的35岁中年醉汉性侵了一位60岁的老妇,引起轩然大波。

搭车抵达冈仁波齐饭店后,正在此安排饭店工作的诺布及其友人郎珠跟我八卦了这桩新闻。原来,这名男子本没有精神问题,第二次离婚后由于感情创伤、颜面扫地,因而“摆烂”度日,每天喝得烂醉如泥——据说他性侵犯老妇时正是“喝醉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桩丑恶的消息很快传到赞斯卡以外的赞斯卡人社团、学会联合会、工人协会。一位在列城地方法院工作的女法官写信给了卡吉尔县政府(2019年8月初莫迪政府成立拉达克中央直辖区之前,赞斯卡仍属卡吉尔县辖区)强烈要求严惩罪犯,她列举了数条不严惩罪犯将会带来的恶劣社会影响,诸如——更多女性许将成为潜在受害者,女性得不到尊重,社会性别难以平等,无法教育下一代等等。

我问诺布,刚才途经帕东镇政府门前,看到集会静坐的一群赞斯卡妇女也是与此事有关吗?他说是的,但这些妇女并非自愿,而是学生联合会呼吁、要求每家派出女性代表参加集会示威,不派出代表家庭将被罚款500卢比。

我原本以为这是“自发的”静坐示威,想不到背后却有“威逼利诱”。从表面上看来,印度年轻人不但赞同且身体力行着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理念,“非暴力”本身也契合地方上长久以来的藏传佛教思想。但转念一想,是谁赋予学生联合会罚款的权力呢?这个组织固然可以发动人们游行、组织社会活动,但他们有权进行罚款吗?诺布说大多数的赞斯卡女性实际上并无强烈两性“平权”意识;学生联合会受外界影响较多,尤其是在外地受教育、长年浸淫于互联网文化中的90后大学生们。这两年好莱坞哈维·温斯坦性侵事件(Harvey Weinstein sexual abuse cases)持续发酵,以及西方社交媒体上的“#MeToo”运动,再加上印度社会近十多年来提倡的“性别和种姓间平等”主流叙事,都深深影响了他们。

但诺布和郎珠却又说,实际上,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返回赞斯卡生活后,意识形态会再次趋于保守,将性别平等、女性权益“抛诸脑后”。

诺布是站在男性视角说这话的,可谁知道这些回到家乡的“太太们”会不会在家务农事、子女养育等问题上隐秘抗争呢?毕竟意识形态不像风,吹过后总会留下点痕迹。当然,诺布所说的也有一定依据,因为诺布的太太就在斯利那加大学拿到了本科学位,但最后却选择回家相夫教子种地放牛。除了农事,她基本上足不出户;当地社会层面的事务,都由男人出面,尤其从我熟悉的旅游业来说,基本没有女向导、女翻译;即使是在赞斯卡游客酒店和餐厅,提供服务的也是一些印度低种姓男性,只有在集市上才能够看到一些出门采购家用的赞斯卡太太们。

我唯一一次看到赞斯卡女性招待游客,是在我跟随上海游客团从普陀寺(Phuktal)返回后在一处河边营地过夜。当地主人家提供食宿,女主人出面为我们找厨具分餐,并且有一位尼泊尔籍的中年女子在她家当长工,为我们食宿提供帮助。不过这两位女性都无法流利地用英文交流,绝大多数的沟通都得通过他们家中的儿子们。

诺布太太之所以会接受高等教育,主要因为她来自帕东王室。她父亲曾在八九十年代帮助西方学者John Crook做过田野调查,受西方学者影响一直坚持子女接受高等教育。如果不是长时间在当地,外来人基本不可能知道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太上过大学,会说流利的英语、印地语、乌尔都语和藏语;从她的质朴打扮、微胖身材和有些褶皱的眼角,以及少有的公开社交活动,实在不大可能猜到她接受过大学教育。

当然,这里存在主观认知偏差问题,我按照的是中国主流社会女性意识叙事来比较和评论这些见闻。在国内,我们作为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后,回到家乡相夫教子似乎会被视为“失败”,女人既要有一份得体的事业,还要有能力安排照顾妥当家庭生活和幼儿养育;但在印度西北偏远的赞斯卡高原、以及我们的东邻日本,似乎女性接受过高等教育后再回归家庭,既非“羞辱”亦非“贬值”。我毕竟没有观摩过诺布的家庭生活,因此不敢妄言他在家庭内和太太如何互动相处。说不准,诺布在我等外人跟前彰显“大男子”气概,但在家中对太太百依百顺呢?

根据我的调查,赞斯卡人在离婚事件中,男女双方会平分家产。按照习惯,他们很少会将离婚和财产分割诉诸法律法庭,一般由双方协商解决,这种时候娘家势力就显得尤为重要。不少太太之有说走就走的勇气,是因为有娘家作后盾。诺布的父亲现年六十多岁,当了一辈子的赞斯卡地方公务员,占到好土地,开了小型采砂厂赚到钱。但他们家仍不如太太家“血统”高贵,只不过凭着家产丰厚、父亲收入高的优势,娶到了帕东王的后代。诺布的朋友都会开玩笑,说他是入赘的“玛巴”——诺布的手足全是兄弟,而他太太家则是三姊妹,需要有女婿上门,经济上照顾岳父母并承担家屋(帕东王宫)延续的职责。

我们三人,一边闲聊,一边请厨师去买些羊杂碎和羊肉,煮一煮喂饱阿鲁,毕竟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是否有运气找到车子离开。没一会儿,诺布告诉我他联系好了一辆直达列城的车子,司机是赞斯卡人,空车,没有任何其他乘客,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且只需要付2000卢比油钱(约合180人民币)。

“什么,包车吗?2000卢比?”我被这极低的价格惊呆了,这段路程包车的市场价至少要14000卢比。

于是,我赶紧去逼仄的网吧以1分钟10卢比的费用上网,告诉我的家人还未确定是否今天离开赞斯卡,听说有车要来,诺布做了安排;但在我亲眼见到车子和司机之前,有点不太敢相信。

 诺布帮我再次敲定了时间——好了,确定有司机今天离开,两点钟来接。我斥巨资上了半个小时网,将自己即将回列城的消息广而告之。随后,诺布和郎珠拉着我去打了几盘乒乓球——“我们来一决高下!”

 毫无悬念地,他俩被虐得很惨。毕竟乒乓球在赞斯卡是新事物,而我却是来自一个乒乓球大国。

 回到饭店,两位友人建议我吃一盘羊肉馍馍再走,不然路上没有好菜好饭。可我一点都不饿,满心憧憬着一路上好山好水好风光回到列城,去吃美味食物,尤其是各色蔬菜和水果;可以睡到舒服的床,晒着温暖的太阳……一想到这些,更是激动无法进餐了。

 我问前台要来一瓶列城杏汁,跟朋友分着喝。这时候洛桑,以及昨晚在羌塘饭店庆祝生日的查村表弟及其女友也出现了,我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并道别。诺布开车载我回到皮平亭的酒店等司机来,司机在两点半终于现身,矮小精瘦的比哈工人们帮我上楼取行李,诺布送我上车。临行时我给了每位工人100卢比小费(人民币10元)感谢他们的照顾——这当然也是看着诺布老板的面子才给的。

 阿鲁站在二楼的楼梯上不肯下楼上车,她歪着头看我。

 “阿鲁在看你楼上的房间,她并不想走。”诺布说。

 于是我下车,上楼抱她。

 “她不想走,你干嘛强迫她。”诺布有些难受。

 我知道诺布和他一双儿女都非常喜欢阿鲁,但他不会给阿鲁新鲜牛羊肉,赞斯卡人养狗没有这种习惯;并且诺布作为商业红人太忙,没有时间陪伴养育小狗,他的孩子们要上学、太太要做家务;这里海拔太高光线很强,阿鲁的眼睛常常流泪……总之,阿鲁不适合待在赞斯卡(我更需要她)。

诺布看我不说话:“好了啦,我开玩笑的。”

我将小狗递给他,让他俩再亲热两分钟。车子发动之后,诺布把阿鲁还给了我。

我说:“过两三年希望我还有机会回来。”

诺布将其夫人昨晚为我烤制的厚实坚硬的甜味糌粑大饼放进我的化缘口袋,还塞了一块黄油。

诺布和我喜欢彼此陪伴,我们无话不说;当然我们之间性别界限也很明晰,他非常尊重我,因为在他和他家人眼中,我是个举止谈吐得体、有“学识”的外来“陌生人”,是藏人、是对动物有情的人……绝不会越过界限。我们会讨论藏传佛教地区的女性地位、拉达克的历史文化、拉达克穆斯林和佛教徒冲突、莫迪政府的印度教主义、海外藏人与泛喜马拉雅、各自求学经过、生活和爱情……这是我喜欢旅行的原因,在跟当地人跨文化交际时,会有种莫名的、毫无顾忌的坦诚。我跟诺布一直保持着联系,像上次那篇文章《赞斯卡极简民族志》发了之后,他就很关心——会多少中国人看到他和他的故乡赞斯卡?半斤通过这篇文章能赚到多少稿费?诸如此类。我们互相知道彼此生活的发展,比如他们夫妻在斯利那加城生了第三个孩子、太太家的"王宫"得到修缮;我也当了新手妈妈,同时继续念书......写到这里,真是颇为怀念那个遥远喜马拉雅小镇啊!

然而我们终须一别,司机将车调头,缓缓启程;诺布、比哈工人们、酒店门口那两簇粉白色单瓣野玫瑰慢慢消失在后视镜中。


与朋友们分别,独自面对漫长的旅途令我略有伤感,但一想回到列城可以躺在舒适的酒店房间、吃新鲜水果蔬菜、穿裙子拖鞋、逛书店、见列城朋友……这种伤感很快被舒适安逸的“憧憬”所取代。

车况并不怎么理想的吉普车驶出小镇后,司机两度在城外的修车厂停留。第二次停留时,让我先预支1000卢比车费,说是修车钱不够,这我有些忧虑,但想到有诺布作担保,还是按照人家要求预付给他了。

半小时后,我们向城外出发,经过司机家的时候他建议休息一阵儿,需要再次检查车子、吃午饭。他的家是一栋伫立在青稞田中的单层平房,司机端出酸奶和糌粑,给我小碗和勺子。酸奶和糌粑都很粗糙,和国内藏区出产的口感、味道差异很大,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吃惯了牦牛酸奶,而这里吃的是黄牛酸奶。为了不挨饿,我将酸奶和糌粑混合在一起,埋头进餐。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上了当地人的车,就意味着命运已然在别人手中,要服从当地社会的秩序和逻辑。当然,我有“伟大高贵有势力”的诺布一家做靠山——我如此安慰自己。

餐毕,司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两位就读小学的侄女刚刚放学归来,在家里写作业,我进门后,二人便害羞地躲到门外,任我再怎么喊都不再进来。她们有时候站在门口观望我和阿鲁,有时候站在窗户观望,每次我一招呼她们进来同坐,二人便犹如受惊的鸟儿,换个地方继续观察我。 

大约三点半左右,我们正式从司机家里出发,一路上都是挖掘机在埋光缆,据说当年9月赞斯卡就有4G网络了。诺布说下次再来赞斯卡,我不仅能住进他们家具备现代高端设施的新房子,而且还能躺在床上畅快使用无线网络。

我所不曾预料到的是,将有如此艰辛的一段旅程在前方等候——7月8日下午两点半离开帕东镇,10号清晨五点才抵达列城的酒店——花费了整整36个多小时。当然作为乘客,我完全没有资格抱怨,因为这一路司机才是最辛苦的。


从小到大,以我在国内藏区的生活经验,都从未体会过后来在尼泊尔和印度北部经历的交通路况。我老家位于藏区与内地的过渡区域,因此交通条件一直较真正偏远藏区优越。我对藏区“行路难”的故事大多源于道听途说,比如我听说过翻越雀儿山的艰险,因我幺爸一直都在白玉县当老师,每次过年都能听到他讲路上的各种惊险经历。又比如离我家最近的折多山口,常因道路狭窄堵车,遇到暴雪人车受困等,人们十分关心折多山口是否通达,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谈资。此外,我从小就听父母讲以前老家交通多么差,需要马队运送粮食和日用品,她怀孕生下我和妹妹前从来没有去过县城医院进行产检,那时想喝一瓶橙味儿饮料都是奢望……然而雀儿山隧道打通、318国道线加宽平整过后,这样的经历便成为我们的历史记忆。虽然这些事情对我而言完全是些记忆或者想象,但却实实在在帮助我在泛喜马拉雅区域行走时,能够更加自信勇敢地面对未知的、艰难的险途。


从司机家中出发后,我们在泥巴路上行驶的时间不超过3小时,便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堵住了去路,而且刚好是在无路可退的山腰上。

因为没有信号,所以我没有办法确认自己所在地点。我们被泥石流拦住去路时,还有另一辆被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卡车在此等候洪水和泥石流退去。卡车司机来自斯利那加,是专线跑长途运输的,他说已经有车辆返回帕东,今天肯定没希望前进;鉴于洪水未退,路况不定,他打算在这里过夜。

我的司机也不愿意返回帕东,因为要考虑时间和油耗。两位司机商讨后一致认为,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之间会有一个窗口期,冰川融水会减少,到时候看路况决定能否通行。我不甘心夜宿路边,遂上前去探查路况,扔往水中的大石块几秒钟就全部陷进去了——看来今晚吉普车和卡车确实没有机会通行。冰川融水的冲击带来了大量软淤泥堆积,车子容易陷进去;只有等淤泥水份收干,再探查情况。

我的司机告诉说,这附近有两户牧民,今晚或许可以在那里解决食宿。结果他探查回来后告诉我,需要跨过湍急水流到对岸才能借宿,但几乎不可能,因为道路已经被冲毁,融水裹挟着泥沙汹涌,人要过河风险太大,很容易陷入泥沙甚至被冲走。司机问我有什么食物,我将布袋里的糌粑馍馍翻出来给他看了一眼,还有小犬阿鲁的四五块羊肉,一小块黄油。我告诉他矿泉水还有两瓶,可以撑到明天。这时候,对面的山口缓缓驶来一辆大卡车,那位司机显然也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这是我们对面山口等候的车辆,"来路不明"

此条视频中有我的声音,蛮大的,请大家降低音量

糌粑饼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赞斯卡司机跑去了跟那位斯利那加卡车司机聊天。没一会儿,两人把我请进了卡车驾驶室,这里面比吉普车暖和多了,而且还有天然气罐和锅灶、厨具、米面、一大桶清水,甚至还有土豆洋葱和萝卜——卡车司机忙活着煮面煮菜,简直就是个移动厨房啊!他不会说流利英文,通过赞斯卡司机陆陆续续告诉我,他平时会看些中国和韩国电视剧,觉得非常好看,甚至还知道中国女演员迪丽热巴和郑爽(这两个名字真是费了很大劲才搞明白,他找出缓存的视频才让我知道是这俩女演员)。为表示感谢,我塞给了他300卢比饭钱,但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通过赞斯卡司机翻译说:“这是缘分,我们在这种地方遇到,一起有这种经历,大家是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理应互相帮助。” 这话让我挺感动的,觉得自己拿钱给人家的行为反而显得十分世俗。我帮着他们一起准备晚餐,我煮泡面,他们做印度咖喱炖菜和米饭,三人饱餐一顿。我们有说有笑直到十点过。他俩偶尔下车去检查水势。

来张自拍留念,赞斯卡司机正在挥手,糊掉了

锅具

燃气灶和调味罐

蓄水桶

甚至还有个小型灭火器,真是五脏俱全啊,看这样子,灭火器似乎很少排上用场

卡车室顶部的彩灯装饰,生活虽苦,但是......

卡车驾驶室有地毯、有棉被和毛毯,暖和宽敞,足够两人过夜,但我是万万不可能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分享空间的。赞斯卡司机将他的睡袋借给我,我和小犬返回吉普车过夜,车门反锁,车窗留下一丝缝隙通风,蜷缩在后排。此时,为了纪念这难忘的夜晚,我掏出手机录音,仔细描述了见闻和感想,方便今后回忆和叙述。卡车司机的慷慨令人感动,我们总是在拉达克的新闻里,听闻一些团体和政客将宗教问题政治化,进而对当地穆斯林、印度教徒或锡克教徒以及跨种族、跨宗教婚恋污名化。然而此时,我面前的一位"被污名化者",他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穆斯林,也不是性别意义上的男人,只是另一个同我们一样在自然伟力面前束手无策的渺小人类,正毫无保留地帮助另两个渺小人类度过难关。 

我十分感恩这位“被污名化者”,如果没有他,我们这一夜会艰难得多。我的司机并没有准备足够食物和水,吉普车也没有足够大的休息空间;虽然在河对岸有牧民的房子,但过河对于我们而言将是巨大挑战,水流实在太深太急……

很快,我在吉普车的后座上怀抱着阿鲁缓缓进入梦乡,期待着第二天就可以顺利行路,抵达列城。

黑格尔和弗洛伊德大概都会同意——人是历史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就是社会,社会就是历史;社会和个人的历史与记忆将我镌刻成此时此刻正在言说的我。正因为劫波渡尽,方能从容叙述;如果让我回到当时那个场景,讲出来的话恐怕就不是现在所说的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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