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时代巨轮与人性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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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内含“中年丧子”情节的《地久天长》可视为一部中国版的《海边的曼彻斯特》,对于这则实际是在褒扬《地久天长》的论调,我持部分赞同的意见,即它至少简明扼要地肯定了前者的艺术价值。
之所以仍有不赞同的部分,是因为在我看来,足以引起社会广泛讨论的《地久天长》又和那部美国电影很不一样:《海边的曼彻斯特》讲述的对象是人,是放之四时、放之四海皆准的人;而《地久天长》讲述的对象不止有人,还有时代,有唯独经历过特殊背景的人才能感同身受的那个时代。
可若只将《地久天长》看作中国50、60年代生人的编年史,委实又会失当——编年史须事无遗漏、提纲挈领、冷静客观,这未必是文艺作品应当遵循的标准。对观众更有价值的讲述,从来要具体到有普遍性的微观个体身上,从来应当饱含情感的代入与投射,哪怕它低回婉转的哀怨不够精准妥帖,不够顾全大局。
这种情绪表现的失控,有着另外一个名字——温度。
《地久天长》的英文名叫So Long,My Son,恰与它的中文名意味相反。前者就像电影海报的宣传语“天造地设一对子,地久天长一辈子”,乍听上去,是对友谊与爱的传唱;而后者则近乎晦暗宿命的呓语道破,正似一位父亲在讲述一个悠远绵长、杜鹃啼血的故事,一个无数家庭都能深刻理解、却又难以安放的故事。
王小帅这部电影的主题,可以用一句话简单表述:一对“只能生一个孩子”的夫妇,因试图“要第二个孩子”而永久性地丧失生育能力后,又遭遇了“那唯一的孩子”的意外死亡。
在上述这个普通故事里,恐怕只有经历过“计划”“结扎”“节育”的中国人才是适格主体。
纵然“丧子之痛”是一种有共性的疼痛,但《地久天长》里刘耀军与王丽云的痛感却是《海边的曼彻斯特》里“喝酒误事”的李·钱德勒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前一种疼痛里,无疑包含着更多当事人难以扭转的委屈与无奈。
从这个意义上看,我非常认同电影制片人关雅荻对王小帅这部电影的评价——《地久天长》是一部属于国人集体记忆的通俗平民史诗。电影的男女主演(王景春、咏梅)之所以能在不久前举办的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包揽影帝与影后的桂冠,是因为由他们塑造的那对“失独”夫妇的日常情感细节,实际上是过去四十年历史浪潮中普通中国人形象的高度凝缩。
在对充满人文关怀的情节剧电影的传统延续上,《地久天长》承继的是近三十年来那些登堂入室的大师之作。
从谢晋的《芙蓉镇》(1987)、侯孝贤的《悲情城市》(1989)、谢飞的《本命年》(1990)、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到陈凯歌的《霸王别姬》(1993)、田壮壮的《蓝风筝》(1993)、张艺谋的《活着》(1994)、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再到贾樟柯的《站台》(2000)、王全安的《团圆》(2010),平民史诗题材对“现实”所尽的义务,通常与未完结的“历史”相关。
它对创作者提出的要求,恰与制造热点、引起话题等路径背道而驰,而是潜下心去、回过头去打捞富有规律性的、延伸向未来的启示,哪怕这个启示叫做“无规律可循”。话说回来,只要你认真总结,总是能总结到的,通常不会真的无规律可循,至多是有规律不便明说。
通过对细节的还原,重塑逝去时代渐行渐远的记忆场景,于一部电影而言已是难能可贵的尝试。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回归平民史诗的叙事传统,真正做到为“人民群众”拍电影,拍真正对“人民群众”有益的电影。
艺术家必须时刻明白:人民群众的数量虽然庞大,却是不能自己开口说话的。
我刚才说了,《地久天长》的主旨关乎时代。至于说什么是时代,下面可以举个例子:
人走在路上,突然天降暴雨,想躲,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跑,跑得越快,淋得越多。有伞的人会责怪没伞的人为什么不带伞,而没伞的人却只能感叹幸亏不是冰雹。在三不五时的坏天气之外,自然也有“值得感恩”的晴空万里和阳光灿烂。
有人可能会说,那买把伞备着不就齐活了吗!可问题在于,例子里的伞到了现实中仍是伞,例子里的雷到了现实中却不只是雷。时代的太多东西,都是伞挡不住的。
在《地久天长》里,具象的轮转曾反复出现:第一次是在刘耀军抱着溺水儿子的就医路上,迎面驶来一辆鸣笛不断的火车;第二次是王丽云车间巡查时,因孕期反应靠在栏杆上,背景正是一架巨大的轮转;第三次是刘耀军手把手教女徒弟时,机器外露的部分亦处于旋转之中;再后来是在刘耀军自家的修理作坊里,远离故土的下岗工人,仍要面对熟悉的运转模式。
以上情景无疑构成了对“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这则抽象命题的隐喻,重要的不是车往哪儿开,而是车辙驶过之处,究竟有多少状况发生。
“黑灯舞会”与“严打”的段落虽然不处于故事主脉,却也构成了与主题相互佐证的枝节,新建与美玉不过是因为跳个舞,就被定性为聚众淫乱,导致前者锒铛入狱,流尽铁窗泪。有了这类琐碎、偶发性的荒诞作铺垫,固化、常态性的荒诞降临的时候,似乎也就更容易做通人们的思想工作。
《江山风雨情》里讲,“不要总说自己苦,真正有苦的人是说不出的”,或如覆盖一切的暴雪,或如碾过一切的车轮,时代在个体身上留下的苦,被讲述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所以说,那部与“国企改制”背景相关的《暴雪将至》(2017),着实也有一个画龙点睛的好名字——时代的一步,便是个人的一生。
当然,时代的轮转从不会自动降临到个体身上,它们是由那些“从个体中来,到集体中去”的人来播种的。
横亘在片中原本交好的两家人之间的,绝不仅仅是水库边的那场意外,更有人为的携制度之名施加的暴力,正是二者双重叠加酿成的难以扭转的恶果,将团聚变成离散,将故旧拆成路人,将莺歌燕舞逼成一声叹息。
所以,电影对它放不下、甩不脱、忘不掉的过往年月的态度,绝非无病呻吟、装腔作势的缅怀,而是关乎对道德创伤与良心旧账的提及、追问与控诉。即便它在控诉的途径仍旧隐忍和点到为止,但它直面忏悔题旨的决心却是无比坚硬的,不是像山一样坚硬,而是像水一样坚硬——千回百转,绵延不绝。
用影评人杨时旸的话讲就是,“极少有中国电影愿意直面忏悔与良心,这抽象的知识分子化的概念,在消费主义的声色大潮之中,有着不合时宜的冷硬之色和古旧锈迹。但这两个概念却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如今多重问题的根源与核心,即便人们故意回避,不去谈论那一切,只寄托于时间冲刷过往,但实际上,没有历经忏悔和对良心的拷问,曾经的很多记忆不会淡化反而会被加固”。
从四年前那部讲述“文革遗梦”的《闯入者》开始,王小帅已经走在一条拓印历史折痕的大路上,与更早纳入这位第六代导演创作谱系的《我十一》(2011)、《十七岁的单车》(2001)等作品相比,王小帅近些年“记录时代、查缺补漏”的初衷未变,叙事口吻却愈发单刀直入、因时制宜。
编剧史航说过,商业片是要打动一万个人,而文艺片可以是只打动一个人,但打动一万倍。由此观之,王小帅在《地久天长》中的尝试,则是试图把一万个人打动一万倍。
毫无疑问的是,具备话题性的《地久天长》自能触动无数观众的泪腺与唇舌,我无法预估它的排片票房,但却非常乐观它的口碑发酵。如果我们把一部电影的商业价值部分理解为“给观众看他们没看过的东西”,那么对于很少在大银幕上领略“计划生育给普通家庭造成的影响”的中国观众来说,这部文艺片恐怕比一般商业制作还具备商业属性。
至于说问题与缺憾,在电影中同样存在。即便抛开那个团圆结局的戏剧闭环,仅考量《地久天长》对于矛盾的剖析,它确有浅尝辄止、避重就轻之嫌。
水库的那场溺亡,虽然将两个家庭的交好冲淡,但它毕竟是一场意外,而无辜胎儿的强制流产,才是更难释怀的怆痛。有人可能会说,前计生干部李海燕后来悔悟了,当初她只是在完成工作。但这些论调忽略的是,执行计划生育是李海燕的工作,但她得知王丽云怀孕后表现出的强硬立场,却并非这项工作赋予她的。
如果李海燕真把被扭送的王丽云当朋友,把那个打掉的胎儿看作后者的孩子,看作一个未降落的生命,而非未成形的累赘,她绝不会效仿当初那副酷吏嘴脸。
电影的另一些细节,我们不应当忽略。
一处是胎儿流掉后,李海燕喊沈浩回家吃饭,当着刘耀军的面对王丽云说,有户人家以为躲到乡下,就能逃脱强制流产,实在是异想天开。一处是刘星溺亡后,李海燕与沈英明领着沈浩去跟刘家道歉,路上害怕担责的儿子失声痛哭,李海燕一行人就原路折返了。
李海燕一面向他人那经由自己造就的伤口处不断撒盐,并能高举“公事公办”的大旗为自己的道德败坏自圆其说;一面却又在护短徇私的范畴不遗余力,双重标准搬弄得心安理得。她刺激对方的举动并非出于无意,而是根本不在意,用法律概念阐述便是“放任危害结果发生”的“间接故意心态”。
大家应该都听过“柏林围墙守卫案”的规训,在统一后的德国法庭上,几名前东德的年轻守卫之所以被判刑,是因为他们曾奉命向攀爬柏林墙逃向西德的东德百姓开枪。
针对律师所作的“被告只是在履行工作,并没有选择权”的辩护,法官是这么回应的——“东德的法律要你杀人,可是你明明知道这些受害者是无辜的,明知其无辜而射杀,就是有罪。作为柏林墙的守卫,你不可以不执行上级命令,但你可以打不准,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在那样的时刻,你有将枪口抬高一厘米的权力,这是你应当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
反观《地久天长》,李海燕作为被权力异化的个体,属于她的朴素道德观念早已被行使权力带来的快感淹没,“枪口上抬”的良心义务也早就被向体制上层进阶的驱动力吞并,在她加害于人的选择中,实际从无“事后可能反悔”的备选项。
电影的最后,刘耀军与王丽云一家还是认同了李海燕迟来的忏悔,与沈家达成了一场阔别半生的和解。我难说这样一个结果,是王小帅记叙了无数悲剧的现实处理逻辑,还是王小帅认同现实对于此类悲剧的消解路径,这两个可能大相径庭的答案,均卡在了片尾定格画面的英文名处,别具一份意蕴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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