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 | 王晋康：机器犬的狼性7秒

专家点评

王晋康是中国新生代科幻作家中的旗帜性人物，其作品以构思奇巧、风格独特、哲理内蕴厚重著称。《机器犬的狼性7秒》是一部构思巧妙、妙趣横生的作品，作者把极富反差的因素（如内蒙古大草原与高科技的机器犬，狗的忠诚和狼的残忍）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让读者在开怀大笑之余，也能悟出故事层面之下的意蕴。

点评专家：王卫英（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幻创作研究基地常务副主任）

作者简介

王晋康

曾获得国际科幻大会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及银河奖终身成就奖。美国《新闻周刊》、日本经济新闻社报道推荐的中国作家。迄今为止，其作品已翻译成英文、日文、意大利文、韩文等。被誉为中国科幻文学的三驾马车之一。          

机器犬的狼性7秒

王晋康

我的机器犬代销公司很红火，一色的日本产品，制造精良，质量上乘，用户个个满意，不过也走过一次麦城。这事得从巴图的一次电话说起。他是我少年时在草原夏令营结识的铁哥们儿，如今已长成一条剽悍的大汉，脸色黑红，声如洪钟。他夸口说他家的牧场如何兴旺，几条牧羊犬如何通人性……这话当然挠着我的痒处，我说:“你老土了不是？都21世纪了，你竟然还没使用机器犬？机器犬便宜、可靠、方便，而且几乎万能，这么说吧，让它给小孩擦屁股它都会干，只要输进去相关程序！”

巴图很干脆：“那你先送来一条样品吧，不过，必须你亲自送来。”

我损他：“一条狗的小生意，值得我张冲经理从青岛飞到内蒙古？”不过说归说，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几次诚心邀我去草原玩，我都忙于俗务未能成行。我说：“好吧，听说嫂嫂乌云其其格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你一直金屋藏娇，还没让我见过一面哩，冲着她我也得去。”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了碧草连天的内蒙古草原。夕照中羊群刚刚归圈，男女主人在蒙古包门口笑脸相迎。

进到蒙古包内，我打开提箱盖，得意地说：“看看本公司的货吧，保你满意。”提箱内是一条熟睡的、形似东洋狼狗的机器犬，编号为JPN98。我按了一下机器犬耳后的按钮，JPN98立即睁圆了眼睛，尾巴也唰地竖起来。它轻捷地跳出箱子，摇着尾巴，很家常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嗅嗅巴图夫妻俩的裤脚，把新主人的气味信息存入大脑。

乌云其其格喜道：“和真的牧羊犬一样！看它的样子多威武！多可爱！”我自豪地说：“怎么样？值不值两万元？今晚就把你的牧羊犬全锁起来，让它独自出去值夜，准行。”巴图说：“你敢保险？大青山上真有几只野狼哩。”我拍着胸脯说：“有什么损失我承担！”巴图又拍着胸脯说：“你把哥哥看扁了，钱财如粪土，情意值千金。3000只羊全丢了我也不让你赔！”

我们俩喝着酒聊到深夜，把JPN98放出去后就出溜到地毯上了。凌晨，巴图用力把我摇醒，怒声说：“看看你的好狗！”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晨光中眨巴着眼睛，看见几条牧羊犬同仇敌忾地向JPN98狂吠；而JPN98用吠声回击着，一边还护着它腹下的一只……死羊？！

我呆呆地问：“昨晚狼来了？你看JPN98多恼怒！失职啊，它怎么没守住……”

巴图暴怒地说：“哪里有野狼，就是你的JPN98干的，乌云其其格亲眼看见了！”乌云其其格垂着目光，看来很为客人难为情，但她最终点点头。我的脑子刹那间清醒了，大笑道：“巴图，哥们儿，我过手的机器犬有千百条，哪出过这么大的纰漏？不要说了，我一定把这档事儿弄清，哪怕在你家耗上三年哩，只要你不赶我走。”

那天，在我的坚持下，仍由JPN98独自驱赶着羊群进了草原，我和巴图则远远跟在后边用望远镜观察。不久，巴图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因为JPN98的工作实在无可挑剔。它知道该把羊群往哪儿的草场领，偶尔有小羊离群，它会闪电般跑过去，把它赶回来；闲暇时它还会翻来滚去，同小羊玩耍。羊群很快承认了这个新管家，和它相处得其乐融融。我瞧瞧巴图，他是个直肠子驴，对JPN98的喜爱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晚上，JPN98精神抖擞地把羊群赶回羊圈，用牙齿扣上圈门，自己留在圈外巡逻。我们照旧把其他的牧羊犬锁起来。月色很好，我们趴在蒙古包的窗户上监视着。JPN98一直精神奕奕──它当然不会累，它体内的核电池够用30年哩。快到夜里12点了，我的眼睛已经发涩，打着呵欠说：“看看吧，这么一条好狗会咬死你的羊？”

巴图没吭声。乌云其其格送来了奶茶，轻声说：“昨天它就是这个时候干的，我唤不醒你俩，只好端着猎枪守到天明，不过从那一刻后机器犬再没作恶。”乌云其其格的话赶跑了我的睡意，我揉揉眼睛，又把望远镜举起来。恰恰就在这个时刻，准确说是23点56分，我发现JPN98忽然浑身一抖──非常明显的一抖，原本竖着的尾巴唰地放下来，变成了一条拖在地上的毛蓬蓬的狼尾。它侧耳听听这边屋内的动静，双目荧荧，温顺忠诚一扫而光，代之以凶残阴森。它蹑足潜向羊圈，老练地顶开门栓。羊群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尽管来者是白天已经熟悉的牧羊犬──恐惧地哀叫着，挤靠在一起。JPN98盯着一只羊羔闪电般扑过去，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咬着羊羔的喉咙将其拖出羊圈，开始撕扯羊羔的腹部。

巴图愤怒地抄起猎枪要冲出去，我反倒很镇静，按住巴图说：“甭急，这只可怜的羊羔反正救不活了，咱们干脆看下去，看看JPN98到底会怎样。再说机器犬的合金身体刀枪不入，你的猎枪对付不了它。”巴图气咻咻地坐下了，甚至不愿再理我。

我继续盯牢它。它已经撕开小羊的肚皮，开始要美餐一顿──忽然它又是明显的一抖，那根拖在地上的狼尾巴唰地卷上去，还原成狗尾。它迷惑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羊尸，愤怒而痛楚地对月悲啸。巴图家的牧羊犬狂怒地群吠着，扯得铁链豁啷啷地响。

我本来对JPN98满腔恨怒，但是一刹那转换为同情。很明显，它的愤怒和迷惑是完全真诚的，它就像是梦游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显得无奈而绝望。我判断这是定时短期发作的电脑病毒在作怪。

我沉着脸，气哼哼地打通了大宇株式会社的越洋电话，把愤怒一古脑儿泼洒过去：“贵公司是怎么搞的？给我发来的是狗还是狼？你们不是一向自诩质量可靠、天下第一吗？”

在我的排炮轰击中，大宇先生总算问清了事情的缘由，他抱歉地说：“我一定尽快处理，第一时间回复。”我挂上电话，看看巴图，这楞家伙别转脸不理我。女主人乖巧地劝解道：“那边不可能马上回复的，你们先睡吧。”我闷声说：“我睡不着！我张冲啥时丢过这么大的人？”

外边的羊群恢复了安静，JPN98化悲愤为力量，用牙齿重新锁上圈门，更加尽职地巡逻。要说大宇先生的工作效率真高，朝霞初起时，越洋电话打回来了。大宇先生真诚地说，他的产品出了这样大的质量问题，他非常非常地抱歉。他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在张先生向我社定购100只牧羊犬时，恰巧美国阿拉斯加州环境保护署也定购了100只北美野狼。因为该地区的天然狼数量太少，导致驯鹿的数量骤减（注：狼主要猎杀病弱的鹿，所以，狼的数量减少反倒使鹿群疾疫流行，这是生态系统互为依存的典型事例）。鄙社为了降低制造费用，把狼和牧羊犬设计为相同的外形。对不同的定货要求，只需分别输入‘狼性’或‘狗性’程序即可。这是工业生产中的常规方法，按说不存在什么问题，但由于疏忽，工厂程序员在输入‘狼性’程序时多输了一只，这样发货时就有了101只狼和99条狗──不必担心狼与狗会混淆，因为尾巴的上竖和下垂是明显的标志。于是程序员随机挑出一只狼，用‘狗性’程序覆盖了原先的‘狼性’程序。但是，由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可能是‘狼性’天然比‘狗性’强大吧，‘狼性’程序竟然有所残留，并转化为定时发作的病毒，在每天的最后4分钟发作而在零点时结束……”

我打断了他：“好啦，大宇先生，我对原因不感兴趣，关心的是善后，我已经被用户扣下来做人质啦。”

大宇说：“我们即刻空运一条新犬过去，同时赔偿两只死羊的费用。至于原来那条，为了万无一失，我们懒得运回原厂修复了，你把它就地销毁就是。对不起，再次向你和用户致歉。”

大宇先生挂了电话。我还没说话，乌云其其格就着急地问：“那个日本老板说什么？把JPN98杀死？”我说：“不是杀死，是销毁，他这是对用户绝对负责。”乌云其其格激动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你看看它，你忍心把它杀死？”

我们看看蒙古包外，JPN98正兢兢业业地在羊圈旁巡逻，满脸忠诚。把这么一条好狗杀死——不，销毁，我的确于心不忍。我犹豫地说：“要不，我把它寄回日本原厂，让他们彻底修复？”乌云其其格看我一眼，平静地说：“对，这样的话，它就是被杀死，咱们也眼不见为净，是不是？”

这句话其实很重的，弄得我面红耳赤。不过，她这么一逼，倒把我逼出来一个主意。我说：“有办法了！我想出来一个解决办法，很简单，但肯定管用。吹一句牛吧，兄弟我不光是公司老板，还是一个不错的电脑工程师哩。”乌云其其格甜甜地笑着：“我就知道张冲肯定有办法。”

我详细讲了我的办法：把JPN98体内的时钟调慢，使其一天慢出来4分钟，再把一天干脆规定为23小时56分，就能永远避开病毒的发作。女主人很高兴，一个劲儿夸我聪明，男主人的面色也缓和了。我说干就干，到门口唤一声JPN98，它应声跑来，热烈地对着每个人摇着尾巴，一点不在意主人的眉高眼低。我按一下电源，它立即瘫睡于地，20分钟后我做完了调整。

“好啦，万事大吉啦，放心用吧！”我轻松地说。

巴图和妻子虽然高兴，但也免不了有疑虑。于是晚上我们仍旧拎着猎枪，躲在蒙古包里悄悄观察。时间到了23点56分，JPN98仍是一条尾巴上竖的狗，忠诚勤勉，目光温顺，惹人怜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忍不住回头吹牛：“巴图老哥，兄弟我的技术造诣如何？”巴图没理我，乌云其其格向我竖起大姆指——但就在这时，JPN98浑身突然一抖！竖着的尾巴刷地放下来，变成了一条拖在地上的狼尾。它双目荧荧，贪婪凶残，看到羊圈中肥美的羊群几乎是大喜若狂，立即蹑足走向羊圈。

巴图暴怒地端起猎枪，瞄准了JPN98。我和乌云其其格一时愣了，不知道该不该制止。但说时迟那时快，外边的JPN98又是突然一抖！尾巴重新竖起来，目光也变得温顺忠诚。它肯定对刚才的“狼性7秒钟”没有任何记忆，仍然敬业地扮演着一只忠犬的角色，与10秒前的表现无缝对接。我拉住巴图，难为情地说：“巴图哥你别急，是我干活太粗，时间没调准，留下了这“狼性7秒钟”。我再调一次就是。”

巴图虽然仍沉着脸，但把猎枪放下了。我正要唤JPN98过来重新调整，乌云其其格把我拦住了：“张冲兄弟，甭麻烦了，区区7秒钟，它就是恢复狼性也来不及作恶。你想嘛，它从狗变成狼，发现羊群，再向四周窥伺一遍……7秒钟已经到了！”

她说的倒是实情，不过我仍坚持：“不，这样毕竟不保险。我还是把时间调过来，不麻烦的……”乌云其其格笑着说：“不用调，真的不用调。其实，让它每天有这么一个7秒钟的角色反串，回归野性，倒也挺逗的，你说是不是？”

我没再坚持。我在这儿多逗留了3天。3天后巴图夫妻对JPN98已经爱不释手了。它确实是一条精明强干、善解人意的通灵兽。它的病症虽然没有根除，在23点59分53秒时还会来个小小的发作，但确实无伤大雅。羊群也完全接受了它。好了，闲话少叙。反正这次草原之行虽有小小的不如意，最后仍是功德圆满。巴图和妻子为我举办了丰盛的送别宴会，我们喝得泪汪汪的，大叹“相见时难别亦难”“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JPN98也知道我要离去，从外边进来，依依不舍地伏在我膝下。我抚摸着它的背毛，真有点舍不得。 

我多少带着担心回到青岛。10天后我打通了巴图的电话，他到盟上办事去了，乌云其其格欢欢喜喜地说：“JPN98的状态很好，羊群都服它的指挥，真叫我们省心了，多谢你送来这么好的机器犬。”

我问：“那它的‘狼性7秒钟’还是定时发作吧！”

乌云其其格说：“那是当然，我们把这当成一个余兴节目，常常躲在蒙古包里观看，偷着乐。这样吧，我给你发一个视频。”

视频中JPN98果然在重复那个程序：尾巴突然下垂，目光变得凶残；7秒钟后尾巴突然竖起来，目光变得温顺。不过，也许是这些天的“狗性”影响了它，JPN98对这7秒钟的“狼性”表演似乎失去了激情。由狗变狼的瞬间，它反应的时间明显加长；但由狼变狗的瞬间，它却是迅速进入状态。

这段视频让我放心了。

半年后，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JPN98的“狼性7秒钟”竟然失控了，它在23点59分53秒悄悄潜入蒙古包，对着乌云其其格露出了白牙……我惊出一身冷汗，翻身而起，即忙把电话打过去。巴图不耐烦地说：“瞎琢磨什么呀，JPN98正在羊圈旁守卫呢。睡吧，想聊天也得等天亮。”然后，电话叭的一声挂断了……

监制 | 孙亮

编辑 | 王继斐、武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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