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观点 | 罗时进:我们正处在一个告别“深度”阅读的时代

2017-04-28 罗时进 社会科学报

点击上方“社会科学报”关注我们哦!

编者按


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近日公布第十四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调查显示,2016年我国成年国民各媒介综合阅读率为79.9%,其中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为68.2%。我们习惯性地将电子化阅读称之为快餐式、碎片化,甚至简单地认为屏幕导致我们远离深度阅读。在世界读书日之际,我们特约学者畅谈当下的阅读问题。


原文:《“平易写作”让阅读更苍白》

作者: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罗时进


告别了阅读的时代


这是一个似乎已经告别了深度阅读的时代:电子化的文字填充着我们的生活,纸质文本正面临着被替代的命运。


知识获取变得空前的便利,多年前出版界还在策划着纸质的口袋书,而今天口袋中带上一个电子阅读器,似乎已经装进了半个图书馆。“文字”快速地演变为“数据”,“文化”获得了“在线”传播的动能,除专业人员之外,深度阅读几成阳春白雪。更多人在利用现代阅读条件,接受随机产生的海量信息,所形成的却可能是一段最苍白的阅读史。

  


研究阅读问题,不仅要关注“谁在读”,“何时读”,“怎样读”,“为何读”,更要关注“读什么”这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其实“线上阅读”只是一种方式,固然这种方式会影响阅读的深度,但并不是症结所在。如果线上阅读的内容具有经典性或基本的可读性,即使这种阅读方式可议,也只是效果上打多少折扣而已,就阅读行为来说总是有益的,口袋图书馆同样有天堂的影像。当下最需要追问的是,这个时代人们阅读的内容是什么,它是如何生产并成为阅读对象的?

  

阅读的内容本质上是知识生产的产品,那么相关联的就是“知识是如何生产的”?美国伊利诺斯大学的Kalev Leetaru教授发现“过去50年,纽约时报共产生了30亿单词,如今Twitter(推特)每一天都能产生80亿单词。”这是非常奇异而惊人的当代信息产生现象,然而Twitter并非个案,即使案头文字写作,“良工不以朴示人”之“良工”已越来越稀缺,快写作、快出版、快传播则相当普遍。我把这种现象称为“平易化写作与接收”,这种平易并不可敬,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平庸、贫乏。

  

在我的知识范围内,明清时代曾出现过两次类似性的“平易化写作与接收”大潮,一次是在明末,一次是在清初。其最显著的特征是,作品生产简便而数量庞大,专门的知识变得通俗普及。

  


明末八股文作为科举敲门砖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书坊乘机以出版时文稿谋利,士子们要揣摩风气,必须要熟读八股,“因此那应时的制艺必须要刻板,这种士子的八股文章,却与书坊店里做了一批好买卖,而一般操政的作家就成了书坊店里的台柱子。因此一般穷书生,也可以拿来作生活维持费。”(谢国桢语)制艺写作的好手与尚能应付写作的书生,一时都成为书坊稿源的提供者了,这就形成了“坊刻时文看之不尽,即韩、苏亦姑可缓”(袁宏道语)的现象。韩愈、苏轼的古文是经典,需要深度阅读才能理解,但当应付举业的坊刻时文都无法尽阅时,经典必在视野之外了。

  

功利化、应景性的写作拉动了嘉靖、万历以后的文章市场,应用性文体如书序、墓志等需求量极大,“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如生而饭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这是唐顺之所描述的。在他看来,此等文字只值得付诸一炬,使“南山煤炭竹木当尽减价”。他用极为刻薄的话将写作泛滥的事实揭示了出来。研究晚明出版史的学者都注意到唐氏《与卜益泉知县》中力劝其停刊文集之语:“今世所谓文集者,遍满世间,不为少矣,其实一字无用。彼其初作者,莫不妄意于不朽之图,而适足以自彰其陋,以取诮于观者,徒所谓木灾而已。仆每为彼愧之,而复自效尤之乎?”晚明不少写手的文章可谓速成速朽,但明知速朽仍然不断写,不断印行,除了廉价的传名愿望,也与市场需求有关。

  


清代初期轻易作文一变为轻易写诗。这是由于遭遇鼎革,士人失去了仕进的追求,对八股文这个利禄筌蹄已无多少兴趣,转而回头进行韵文写作。随之而来的是甲申以来,海内诗歌写作风气盛行,帖括时文之世界,忽而成为诗赋之世界,以致出现了汪淇在康熙初所说的“五十年之前,见一作诗者,以为奇事;三十年前,见一作诗者,以为常事;沿至今日,见一不作诗者,以为奇事”(《与关蕉鹿》)的怪诞现象。可以想象,清初这二十多年中写诗庸烂得差不多像明代八股文一样了,诗人头上再也没有文学那最珍贵的皇冠光彩,人人以写诗为易为荣,使这个经典的文体几乎沦为羔雁之具。某人请绘工画个像,然后四处征求题诗,都能得到应酬,获取几十首、甚至更多的题赠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人对于诗歌写作虽多门派之争,但大体有“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的省思与自觉,清初自然有懂诗、敬诗、擅诗者,水平颇高,下笔端谨。但在诗歌普及化、工具化的背景下,一些稍入门径者反而则将写诗看作家常便饭,目中所视即成笔下韵语,“攒花鸟之辞,则曰诗;集山水之字,则曰诗;摭古贤之迹,则曰诗;音韵谐,则曰诗;佳丽集,则曰诗;以疏空为陶,以粗乔为杜,以放野为李。”而“诗人之心思不遑问矣,诗人之才识不遑问矣,诗人之性情不遑问矣,尚安得谓之诗乎?”(天随子语)诗人贬值,诗性丧失,便是此次“平易写作”的最终代价了。

  


对于阅读活动来说,作者和读者两端中间的“作品”是最为重要的。一个不容怀疑的逻辑是:作者造就了作品,而作品造就了读者。进而言之,读者的阅读方式、阅读深度,虽然有物质条件、阅读心态的因素,但很大程度上受到阅读对象与内容的影响。精彩的、丰满的、深刻的作品能够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使身心附属于阅读物,形成与作者心理的一致性。如此说来,当我们讨论为什么读者缺少深度阅读时,最需要关注的其实不是读者端,而是作者端,即作者一端所创造的文本语境。在“言诗易而作诗之尤易”时,你无法要求读者凝神欣赏,思考回味;在文集印行遍满世间,乃至成为“木灾”时,你无法阻止读者将其弃如敝屣,甚至一烧了之。快餐式、碎片化的浅阅读,与其说是接收,毋宁说是一种拒绝。

  

如果说,我们真的告别了深度阅读的时代,将其归咎于电子化的阅读手段,是很肤浅的,线上和屏幕都很无辜;归咎于社会的浮躁,虽不无道理,但问题是,浮躁像病菌感染,不分读者和作者。严重的倒是浮躁引起的作者平易写作之恶扩散、弥漫到读者身上,相应地导致了越来越苍白的阅读。说实话,让人不无忧虑的是,我们正在遭遇历史上堪称最为严重的“写作平易”大潮。这股大潮无法产生深刻而精致的经典性作品,并且连传统文化的经典性也面临着受冲击、被淹没的危机。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比较悲观,因为看不出转变的契机在哪里。

  


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闭幕式上,最后的情景是“丘吉尔”出现在大本钟上,诵读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台词:“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在我耳边鸣响;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我赞赏这极具文化表现力的设计,它体现了经典阅读的魅力。当然,如果我们在类似的大型仪式上,让演员以深刻的理解诵读《离骚》《木兰辞》《春江花月夜》,或李白、杜甫的代表作品,使人们沉浸于经典文化的氛围,我也会同样加以赞叹。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556期第6版,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欢迎转载原创文章。如转载,请在文章前注明:本文首发于社会科学报。

长按二维码关注

做优质的思想产品





社会科学报


微信号:shehuikexuebao

社会科学报官网:http://www.shekebao.com.c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