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尔干:他早已成为思考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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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尔干逝世100周年纪念
对于现代的中国,无论在社会政治传统还是在思想文化传统方面,西方在某种意义上都构成一个重要的脉络。在涂尔干逝世一百周年之际,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组织了“涂尔干逝世一百周年纪念研讨会”,因为他已经成为我们思考世界和进行自我认识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原文:《“他所做的事情恰恰构成了文明生命本身”》
作者:北京大学教授 渠敬东
1917年——一战还没有彻底完全结束的一年,是西方整个文明遭遇到巨大危机的时刻。这个时刻,不是我们今天对于西方的理解,我们往往是从学术著作以及其他线索来理解的。但是作为一个西方人,正像我们经历我们的时代一样,涂尔干为什么送这么多弟子上战场?他是一个犹太人,大概有六位弟子死在一战的战场上,到了1915年12月底,他的儿子也死了,这是他亲手带大而且是最核心的人物——准备让他接班的。所以我首先强调的就是爱国主义,他对于能够去拓展人类世界和自己的祖国,实际上倾注了巨大的情感和责任,这是涂尔干所有理论的精髓。如果我们只背诵有关社会团结、集体、良知、宗教等这些概念,没有多大意义。检验一个人,要看他关键的时候做了什么,而不只是说了什么。这一点上,涂尔干非常值得纪念。
纯粹政治只是情绪性的反映
在一战整个西方陷入到完整的战争状态里的时候,涂尔干在1916年面对法国的小学教师,作了一个非常著名的演讲,这就是《法兰西的伟大道德和未来学校》。伟大的道德,实际上在他看来,需要承载整个人类必须面对的命运和未来。所以我们首先要看,涂尔干真正理解的这个世界的危机是什么,他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去努力解救这一危机。那涂尔干究竟贡献了什么?包括他的学说、他的人和他的群体。涂尔干的主要任务,一是解决法国大革命遗留下来的问题,但是他感受到了西方正在到来的危机,即19世纪末的危机,这一危机在各个方面都充分体现出来。首先我们看《自杀论》,我读《自杀论》的感受完全是迫切性,不是自杀分为几个类型,而是体会到我们今天有些学校乃至社会存在一定程度的抑郁倾向,自我主义的一个圆圈式的自我封闭和保存,狭隘的人生观,包括病态状反应,以及在病态反应之后直接走向反面——纯粹的抽象的政治立场和道路。
涂尔干的《自杀论》并不只是对自杀这一主题做研究,而是呈现出西方走到了什么状态。由此,我们也可以借此反思警醒中国当下的社会问题。《自杀论》完全是一套人性论学说,而且用苏国勋老师的话来讲,是通过观察,通过讨论,通过我们了解社会最核心发生的那些现象,用学术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人性论,而不是设想性的,不是形而上学的假定,是纯粹政治性。这一政治性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所谓民族平等、人权、自然权利,等等。涂尔干认为,人们用空虚的心灵产生纯粹政治,没有任何内容,只是情绪性的反映。所谓民族之间的关系,或者如何通过民主政治来解决问题,这些都是表层的现象,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我们对于人性的判断。我们对于跟我同类还是非同类,就像今天很多学者所说的中西关系一样,都是抽象性的反应,这是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真正的根源。政治认同越强,越有可能产生这种意义上的危机。今天纪念涂尔干,我们要反省当下的问题,防止陷入到这一状态中。
社会学:回到生活实在本身
整体上西方从法国大革命以后,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已经完全处于崩溃状态。任何一个文明在他最危机的时候,我们要看清楚危机的根源是什么,表现是什么,反省我们是不是也存在同样的状态,以及不同的人努力摆脱、走出危机的时候,对未来世界真正的构想是什么。在这一点中西古今毫无区别,这不只是学者的重要责任。涂尔干说,彻底的人性论一定导致一个极端的国家主义,这是没有问题的。人性在一个绝对抽象、自我保存的资产阶级世界里,只能走到用实例来证明自己不同于别人,换句话说政治表现为更大程度上的自我保存而已。
涂尔干面对这个问题,直接要回到历史,这个历史不是以往的历史学家的处理而已。涂尔干讲的社会事实,意味着我们对社会的看法,对现实所有了解,如果只停留在构想层面上,马上可能会陷入到人性的危机状态。对此,涂尔干强调,我们必须能够回到现象本身,回到生活实在本身,所以才有了社会学。社会学不是分科的问题,是整体的问题。社会事实不是简单的事实和物,因为它是社会的,物理学的事实没有正常和反常的划分,只有社会事实才有这样的区分。因为社会事实真正能确定的是我们看不见的规范,是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构成完整群体的规范。当然这可以表现在政治宗教各个方面。所以在这一点上涂尔干在今天仍然具有极大的教育意义。我们今天所有的社会科学都对人存在一定程度的忽视。
每一个历史的时刻都有几种可能的未来
因此,这就使得我们必须要找到能够结合在一起的这种规范的历史过程,必须要重新找到一个历史规范。涂尔干的历史研究,其实就是社会范畴史的研究,但是这一社会范畴史会表现在各个方面。今天的社会科学家必须关心人文的核心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今天整个的社会科学存在着一定程度上把属于人的部分变成误差来处理的倾向,把人变到物理的状态。
历史学本质意味着什么?历史学不是决定论,相反恰恰是每一个历史的时刻都有几种可能的未来。这句话是非常有教义的,我们要拓展未来或者现实生活诸种解释和演化成历史现实的可能性,这是历史学本性,不是仅仅勾勒过去的线索。历史曾经发生的,或者我们可以找到的社会范畴,才是我们未来的可能性,从来不会只在现实的土壤里找到可能性。他在社会范畴史这一部分几乎涉猎了所有最重要的领域,比如说组织形态、国家、财产,这都是现代最核心的问题,是支撑现代社会的四大支柱。涂尔干通过历史分析告诉我们,任何契约都不是俩人纯粹自由意志的合意,任何政治契约也不是我和国家契约的合意。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它一定是神圣性的,不能被我所超越。换句说说,在感情和道德意义上一定会引起我们的敬畏之心。所以我们要寻找神圣性的起源,包括神圣性在各个方面的表现。
教育:把神圣性移植到每个人的心灵
涂尔干把所谓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乃至于法律,引入到更高的所谓神圣状态下的一个原初的,即苏国勋老师所谓的一个显眼的规定性。这点涂尔干毫无让步。涂尔干的思想怎么会是一个只有物的科学呢?显然,心灵的科学和精神的科学才是他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的理论必然要演进到宗教问题上。涂尔干所谓的宗教,不是形态学和分类学意义上的宗教,他认为宗教不只是基督教、天主教、道教这种类型的划分,而是人性的本质,是所有共同体的本质。在这一点上,他把宗教所有的问题打开了。这是非常有针对性的,整个现代世界危机的最核心部分就是彻底的世俗化。世俗化并非没有自身的道理,问题在于它让我们遗忘了所有的归属感、敬畏感、依恋感,所有超出自我保存原则和激情。只有明白这点,我们才知道涂尔干为什么告诉他的弟子,你不是你自己,你是这个国家的人,所以国家需要你牺牲的时候,你一定要去牺牲。你不是你自己,因为你是一个学术团体的人,所以团体需要你所做的贡献、研究,你一定要去追寻。
在某种意义上,涂尔干理解他的国家和自己的学派,其实是一样的。在他的学说里,虽然形态构成和演绎的机制都是不同的,但是就神圣性本身是一样的。虽然有人质疑:学术有什么神圣性?当然有神圣性。所有那些曾经做过最重要贡献的人,就应该被放在庙堂里。所以我们不能一开始就学一整套的批判思维,批判思维就是自我保全意识的突出表现,它不能证明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什么想法。批判思维最根本的就是你不懂得尊重传统,不尊重那些高于你的、值得敬重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宗教给我们打开了非常多的窗口。
既然有了这样一个神圣性的确定和讨论,我们自然要重新把神圣性移植在每个人的心理,所以涂尔干的落脚点一定是教育。怎么样把这些神圣性的基础和对于世俗生活的理解、关切、认识,移植到每个人的心灵里,这就是他的教育。涂尔干的教育史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在历史不同的阶段里,对不同人性认识里面,我们的人文教育,或者基本经典教育,选择的书都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对人性判断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一定要坚持具有最核心文明文本的教育,这是不能变的。我最担心的是,潮流教给你选择的文本,你就认为永远都是如此。我们一定要思考、讨论,在有立场的时候看出我们的限制在哪里。
我不反对有个体,个人是现代开辟出来最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同时也要知道,彻底的个人形态,彻底地不在乎任何别人,不在乎任何高于你的人,没有敬畏之心,这会让我们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洞穴里。在这个意义上,涂尔干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他在实际行动里也是这样做的,涂尔干要想带着弟子们,带着更多的人从这里面真正做出来。我们在思考、讨论一个人,为什么会陷入到纯粹的只是现代意义所规定的思维层面上来理解一个学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一个真正的、抛弃自我的方式来理解一个学说?在这一点上,今天我们纪念涂尔干,并不是因为他真正地找到了最后的方案,而是在于他所做的事情,恰恰是构成了文明生命本身。涂尔干给予这个世界的就是世界本身,他给予同样一起致力于这个事业的人们,就是生命本身。这些东西都是值得我们最大的敬重和延续的。(本文根据速记稿整理,未经作者审阅)
-The end-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588期第6版,转载请注明出处,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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