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日常生活哲学家”赫勒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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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珊·朗格、汉娜·阿伦特到阿格妮丝·赫勒,她们构成了20世纪最伟大女性哲学家的系列形象,赫勒是其中最晚逝世的一位。而且,赫勒策身于当今最重要的哲学家的序列当中,这也是女性哲学家的荣耀。
原文 :《送别“日常生活哲学家”赫勒》
作者 | 中国社会科学院 刘悦笛
图片 | 网络
世界著名女哲学家阿格妮丝·赫勒(1929-2019)离世!她走的方式非常奇特,据匈牙利媒体的报道,她当时正在中欧最大的湖泊巴拉顿湖度假,有目击者称,90岁高龄的赫勒跳进了湖中开始游泳,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对于哲学家而言,除了死在书丛间,这也许是最佳的赴死方式之一。有人就此怀疑哲学家是自杀,似乎哲学家们皆喜“向死而生”。但我相信赫勒绝不是自杀,因为如此关心社会并积极入世的她,死前还在积参与社会事物。今年1月25日,阿格妮丝·赫勒和其他29位欧洲知识分子联名发表《为欧洲而战——否则破坏者会毁灭它》的宣言,宣称“欧盟作为一种理念、信念和我们身份的代表,正在我们眼前分崩离析”。另一位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所心向往之的“欧洲共同体”似乎渐行渐远,赫勒他们恰恰要抵御这种分化的历史倾向,这位女哲学家从职业生涯开始就不惧站在社会的潮头。
享誉世界的“日常生活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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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勒最享誉世界的理论,就是所谓的“日常生活理论”(Theory of Everyday Life)。自从1984年《日常生活》这部名著从匈牙利文翻译成英文后,日常生活理论就在欧美产生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这本书也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坊间流行。如果说,赫勒的恩师卢卡奇终其一生所要建构的就是“社会本体论”的话,那么,作为弟子的赫勒最重要的思想面相,就是她在早期就已经系统建树而成的“日常生活的社会本体论”,这是一套完整而系统地从“此在”的本能、情感、需要、道德、人格、历史的六个维度来确立个体的社会结构之“社会人类学”,从而极大地拓展了人类对于“日常生活”的哲学沉思。在这一意义上,我称呼赫勒为一位最重要的“日常生活哲学家”也不为过,因为在这个人类的光裸领域,她对于“人类自我广度”的建树无疑是巨大的。
从抽象的意义来说,赫勒的《日常生活》的理论架构,始终是介于“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再产生”则成为了其中的动力器。她思考日常生活的逻辑起点是这样的:如果个体要“再生产”出社会,就必须再生产出“作为个体”的自我。因此,日常生活就是使得“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换言之,日常生活是从属于人的,乃是人的自我再生产的活动总和。这种个体再生产总是“具体的”个体生产,亦即具体社会具有特定地位的“具体的人”的再生产,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出生于特定世界当中给定环境中的“那个人”。当然,没有个体再生产,社会无以为继,而没有自我生产,个体无法存在。日常生活存在于每一个社会当中,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常生活。
就具体的意义来讲,个人的再生产乃是个“统一的过程”。日常生活当中的“个人”,直接再产生出两个对象:一个是其自身,另一个则是他的世界,并间接再生产出“社会集体”,这个集体和就是“广大世界”。于是,在个人与世界之间的历史关联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特殊性,皆为带着一系列给定的特质、能力与才能而进入到“世界之中”的特殊的个体。或者说,在赫勒那里,一个本体性的事实就是人具有“唯一性”和“不可重复性”,的确每个人与他人之间都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尽管人与动物一样,都是作为自己类的样本,然而,人与动物不同之处就在于:作为“自在的”类的存在物,能否“成为”人的本质的代理人,这取决于特定社会结构促进类本质发展的程度。由此推出,日常生活作为“自在的对象化”,具有任何个人都无法超越的“社会本体论”意义,所以赫勒的日常生活才被称为“日常生活的社会本体论”。
然而,对于赫勒的“日常生活理论”也要辩证考察其优长与短板。在日常生活之中,现实的个人总以各种形式将自身对象化,他们一方面通过塑造他们生活的世界来塑造自身;另一方面,日常生活的世界反过来也对人加以限定与规定。前者指的日常生活世界是人们活动的对象;后者指的日常生活世界则是人们生活的背景,它们是交互规定着的关系。按照赫勒的理解,“日常生活是基于一个特殊层面上的对象化,是在‘既成的世界’的层面上,即是说,这是人出生于其中,他必须在其中学会演习,学会对之加以操纵的环境”。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意义上的“日常生活”并不是只是作为与公共生活相对的私人生活,尽管日常生活要植根于私域空间,但是日常生活世界并不就等于私人生活领域,日常生活也有可能在一定的公域空间内实现。同时,它也不是与高雅生活对峙的通俗生活,整个世代的人们(无论如何划分阶层)其实都将日常生活世界视作“自然氛围”一般,从而曾经地、正在地而且即将地生活在其中,除非他们遭遇个体的死亡。
“非日常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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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否认,在日常生活世界的边界之外,还存在有另外一个世界,它与日常生活恰恰成为了相对物,这便是“非日常生活”世界。我以为,日常生活状态大致相当于海德格尔所谓的“当下的”“上到手头的”的“上手”(Zuhanden)状态的话,非日常生活则保持着一种“现成的”“摆在手头的”的“在手”(Vorhanden)状态。海德格尔指出,上手是“合世界性”的,而在手则是“去世界性”的。日常生活只有在这种非日常生活出现之时才成其为“问题”,才能显露出自身的存在。道理很简单,日常生活中的人们由于其“无意”性并不能返观自身,而只有在其时间被阻断后才能“有意”观之,从而尽显其平日性和日常性。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的相互分化,正是在这种撞击中划分出边际的,“无意”要由“有意”来区隔和显现。然而,赫勒并不赞同海德格尔这种划分,特别是其“本真与非本真”存在的更为基础性的区分,从而走出了只以“日常生活”作为本体论的哲学建构之路,其实这条路与中国本土的“一个世界”的世界观也是有着接近与类通之处的。
从历史的嬗变来看,非日常生活是从日常生活之中逐渐脱胎而孳生而来的;从理论的逻辑来看,日常生活针对非日常生活亦具有必然的“奠基性”,每个人都要过日常生活,但并不必都要时时过非日常生活,但二者却共同构成人类现实活动及其世界。甚至可以说,日常生活就是非日常生活的泛化而坚实的基础,赫勒本人甚至就认定,“日常生活是历史潮流的基础”。
非日常生活从日常生活的独立,实际上是较早人类历史阶段的产物,原始社会的祭祀活动其实就是一种脱离日常生活的非日常生活形式。随着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真正分工的开始,马克思认定这“不仅使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各种不同的人来分担这种情况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这样,非日常生活的“制度化”的形成得以可能。这是由于,只有在原始社会末期社会再生产真正成型之后,特别是随着生产资料的私有化,社会的组织化和体制化才得以形成,人类的精神和知识的生产才能稳固和传承下来。这样,作为维持社会再生产的活动,政治、经济、文化的公共生活,科学、哲学、宗教的社会化精神生产最终获得了形成的条件。这些都可以归属于赫勒所说的非日常生活的“制度化”方面,其实,就本根而言仍是非日常生活历史发展的产物。于是,我们看到,赫勒在从“日常生活”到“非日常生活”的谱系上建构出自己的一整套的话语体系,后人对此在生活方面的建构只能望其项背。
突围“布达佩斯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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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布达佩斯学派”的代表人物,赫勒曾是卢卡奇的入门弟子。历史上的“布达佩斯学派”,就是由所谓卢卡奇的追随者组成的哲学论坛。追随卢卡奇,赫勒的博士论文做的是车尔尼夫斯基的伦理学思想,但是她却批判车尔尼雪夫斯基把人的每一种性质都归源于“人的自然建构”。一开始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从她早期著作1972年的《走向马克思主义价值论》那就足以得见。在卢卡奇思想模式被质疑后,赫勒也在寻求不同方向去突破。
(卢卡奇)
这种突围在早期赫勒那里呈现出多元化的尝试,第一个方向就是“需要理论”(Theory of Need),这以其1974年的专著《马克思的需要理论》为代表。接着价值论的思路,赫勒认同马克思以人性丰富的前提条件作为自由全面活动的基础,从而确定“作为价值范畴的需要”恰恰是马克思所谓“丰富的需要”,从而拓展了对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思想的基础性理解和阐释,而在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对生产模式的强调显然压制了马克思思想当中本有的需要维度。
第二个方面则是“情感理论”(Theory of Feelings),这以其1979年的著作《情感理论》为标志。赫勒在此试图的是一种情感的人类学,这也是得益于马克思的“类本质”维度,着力于人类生理本能的社会化建构,从而将情感即为个体与对象之间的交往性的关联。赫勒否定了人具有某种天生的“类本质”抑或“人的本质”,同时也否定了海德格尔的“本真与非本真的存在”作为两种潜藏的存在,而从人对世界的对象化及其与之的对象化关系中来确立人的价值。在同一年出版的《论本能》里面,赫勒甚至认定,人不是生来就具有不可剥夺的本能的,而要将“类本质”建构在“第二天性”而非“第一天性”之上。
第三个方向才是“日常生活理论”。如果说,在“需要理论”和“情感理论”上,赫勒对于马克思特别是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还是亦步亦趋的话,那么,在“日常生活理论”上则实现了一轮理论的哲学原创,其它理论都没有其日常生活理论取得的成就大,这也使得她在世界哲学之林当中以女性的角色得以独树一帜。随着“日常生活”在国际上的理论旅行,生长与成名在东欧的赫勒,逐渐成为一位国际级的哲学家。1986年她选择前往美国任教,并长期任教于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这个地方曾大量接受遭受纳粹迫害的欧洲知识分子,他们到美国后也都实现了一种新旧大陆思想的积极对话与深入交流。有趣的是,她所承袭的教席就是来自另一位女性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高足汉娜·阿伦特,这是两位重量级女性哲学家之间的教席传承。不过,这时的赫勒却将视角投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领域。
在多个领域进行了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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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位具有多元创造才能的哲学家,在早期思想创造的基础上,赫勒在多个领域进行了拓展。她首先在伦理学方面也建树颇丰,《一般伦理学》(1989)、《道德哲学》(1990)和《人格伦理学》(1996)成就了其“道德理论的三部曲”。她沿着德国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提出的“生存三境界”的存在论继续深思,从(自我)反思、自由和责任三个方面,试图解答现代社会中“好人存在,但好人何以存在”这个重大道德难题,从而扬弃所谓的“异化道德”或“特性道德”,这方面需要我们继续挖掘其迭出的新见。
此外,与伦理相关的《羞愧的力量:一种理性主义视角》(1985)也是其情感哲学的某种延续。从早期的《历史理论》(1982)到晚期的《历史哲学片段》(1993),则呈现出赫勒在历史哲学方面的思索,后者可以被视为对前者的补充思考。对“现代性”的反思方面,赫勒也有一家之见,她有与费伦茨·费赫尔合著的《后现代政治状况》(1988)和独著《现代性能幸存么》(1990),以及《现代性理论》(1999)等著作为其主张加以支撑,从而试图在后现代状况之内来重建现代性的多元共生。在政治关切与理论方面,还有《超出需要的独裁》(1983)、《超越正义》(1987)等书,在美学方面也有《永恒的喜剧:艺术、文学和生活中的喜剧现象》 (2005)及约翰·朗德尔所编赫勒文集《美学与现代性》等新著,只可惜随着斯人远行,再也没有新的思想勃发出来了。
质言之,从苏珊·朗格、汉娜·阿伦特到阿格妮丝·赫勒,她们构成了20世纪最伟大女性哲学家的系列形象,赫勒是其中最晚逝世的一位。而且,赫勒策身于当今最重要的哲学家的序列当中,这也是女性哲学家的荣耀。她也与中国交好,自从1996年访华后,曾多次来华讲学。一位哲学家一辈子提出一个哲学思想,那就不枉此生。赫勒在学术生涯的晚期还在不断拓展着思想的疆域,但其一生都在致力于日常生活的解放,她真不愧为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最重要奠基人!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72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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