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侧记】把炕上的事往地下聊的“乡土文学”——新疆作协主席刘亮程侧记
炎热。2023年7月上旬到中旬。其实,每年这个时节都是炎热的。所不同的是,今年的这个时节,我是在祖国的边陲——新疆,感受着那份戈壁沙漠蒸发的炎热、裹卷着风呼细沙的炎热、随时可以断水的炎热……而不是那种单纯的城市的炎热。
随同世家家长学院新疆艺术研学团而行,团长胡玮发来的日程中,第一天就是从乌鲁木齐前往新疆木垒县,拜访新疆作协主席、木垒书院院长刘亮程。谁知,这个研学团在日程、住地、就餐上的善变,远远超过了当年那位经过西域去取经有着七十二变之能的孙悟空,直到研学结束的最后一天——7月20日,我们才在那个叫做木垒的县、那个叫做菜籽沟的村庄的边端,那个如今叫做“木垒书院”的昔日一所小学的40亩的庭院里,见到了这位当代中国大名鼎鼎的乡土文学作家刘亮程。
率我们同行的胡玮团长的小儿子胡温克,已经是第二次到木垒学院了。看见方总,他丝毫不认生,而是急切地问着:“月亮呢?月亮呢?”方总摸摸小胡同学的脑袋,显得十分平静地说:“月亮已经死了。”那一瞬间,我看见方总喉头一哽!小胡呢,转身就扑到他爸爸的怀里,声音呜呜地、眼泪哗哗地哭了起来……
在前往木垒书院的路上,小胡就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他们那里有一只名叫‘月亮’的狗,可好玩了!它一只腿受伤了,医生说无法做手术了,刘(亮程)爷爷就给它腿上装了一个托板。我去了,就带着月亮上山,就带着月亮满院子玩。我们是好朋友。这次,我一定还带着月亮上山。”小小的胡温克同学,或许是在这里经受了人世间第一次生死离别的体验。他的那份善良、那份泪水,在这个边陲的乡村见证着他的成长。
我骤然想起当年自己家中那条名叫“贡”的柴犬。它病重时,我的儿子天天抱着它一起睡觉;它病危时,我的儿子刻刻守在它身边;它病逝后,我的儿子为它办理好一切火化和掩埋手续。我心疼儿子,要为他再买一只狗,他噙着眼泪摇头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养狗的。”说实话,我对这种情感,有些嫉妒。
方总善解人意,说“先见见刘总吧。”我们从没有院墙的书院往外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只见远处一位戴着草帽的“老人”蹒跚走来。握手,寒暄。我不敢流露真情地端详着眼前的刘亮程主席。嗯,他摘下了草帽,满脸的皱纹不仅彰显着岁月,更流露出“乡土”。
刘亮程欢迎我们的到来,说“我领你们转一转吧”,然后就当起了向导,一会儿看山坡上那一群肥胖的白鹅,一会儿看铁丝网环绕的那一圈的鸡,一会儿看看尾随在我们后面的三只瘦骨如柴的花猫,一会儿得意地给我们指他自己的木工作品——一排排栏杆,一会儿指着杏树告诉我们,“今年气候不好,杏树几乎没有结果”,一会儿指着苹果树告诉我:“今年的苹果树会有好收成的”。一路上,他停停走走,给我们讲着院内各种花草植物。可惜,我这个人第一差的是数学,当年高考时只考了8分,第二差的是植物学知识,与孔老夫子所批评的“五谷不分”的人几乎是一样的。当然,我的学问,还不如那个时代孔子的学生。但是,我要感谢刘亮程,短短的一行,激活了我童年所有的乡间回忆。
经过一座三层小楼时,刘亮程说,“既然到家门口了,就进去看看吧。”我们拾阶而上,在一楼的客厅,看见贾平凹的巨幅书法作品——“得道”。刘亮程说二楼是卧室,三层是自己的书房。我知道,文人的书房,犹如闺房,大都是对外不开放的。我又想起日本华人随笔作家李长声说过:“我最喜欢看人家在书房里面照的照片,而且是特意在手机上放大了看,要看看书架上面,想知道他拥有什么书、在读什么书。”应该说,这种“书房窥探癖”,不只李长声一个人有的。至于这算不算是一种“雅好”,那就另当别论了。从刘宅出来的时候,我不能脱俗,请求和刘亮程合影留念。
走向课堂的路上,刘亮程让我们倾听院内的风声,告诉我们:“风声是一种语言,只要长期地倾听、仔细地倾听,你就能够听懂风言风语。”他还告诉小胡同学,“要学会听鹅声、鸡声、牛声、驴声、狗声、鸟声”,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声音、这些语言,都比人声、人语,要强许多。”听后,我有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感觉。
不知是事先准备好的,还是刘亮程有感而发,他讲座的题目就是《倾听风的声音》。他坐在教室前面宽宽的土炕上,好像坐在佛坛上一样,眼睛似乎是看在大家,又好像是大家全然不在眼中。娓娓而谈,絮絮道来。时而妙语珍珠,时而箴言短语。那位胡温克小同学,也坐到了炕头上,歪着脑袋听着,不知道他听明白了几许,我则快速地做着笔记。
——风刮动天空云朵的时候,你能够听到云朵和云朵相互碰撞的声音吗?你能够听到云朵上下翻涌的声音吗?这里,需要听觉,还需要想象。
——我们是学文学的,要在自然中学习自然。其实,这就是让我们安静下来,用自己的心灵去倾听那些天地之间,我们在俗尘中不容易听到的声音。那些声音都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去倾听。
——现在,许多农民喜欢打农药,树上也会打农药,好多虫子已经活不了了。但是,我们书院不打农药。所以,这块地上所有虫子都在我们书院留着,我们这里变成了“虫子收容所”。我总想。我们只是后来者,我们到达的是一个虫子的家。我们永远是一个自然中的客居者,而不是主体。
——当一只虫子爬到你胳膊上,我建议你轻轻一弹,让它走就是了,不要把他拍死。虫子和你都在赶路,都在经过夏天、秋天,在这条生命的长路上,我们人不一定比一只虫子走得更远,但是那只虫子肯定是我们生命的陪伴者。
——我们学院的鸡,早晨6点开始打鸣。我们鸡会叫三遍,其实,中国大地上所有的鸡清晨都是叫三遍的。我们是一个农耕民族,懂得“闻鸡起舞”。我们这个民族的作息时间就是鸡鸣。鸡叫之时,便是所有的中国农民下地劳作的时间。每天,从天最早亮起来的南方,鸡鸣而起,一路鸣过中原大地,鸣过河西走廊。这种鸡鸣,连接着我们中国大地。这种鸡鸣也是整个大地的鸡鸣。此刻,你看到的天亮,也是整个中国大地的天亮。
——我上个月去了一趟沙特、迪拜,我居然看到了蚂蚁。那么炎热的地方,路边都有蚂蚁,而且长相跟我们中国这边的蚂蚁差不多,也都是在匆匆忙忙的跑,永远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在江南,在北京,甚至在荒芜人烟的戈壁沙漠上也看到蚂蚁。当你走到非常遥远的地方看到一只蚂蚁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并没有走远,还没有走出蚂蚁的世界。你走了一万多里,地上爬的还是你在家乡看到的那只蚂蚁。有一天,你走在大地上没有蚂蚁的时候,那就是你不在人世的时候了。所以,这个世界不光是人的,它是由人和万千生命共同组成的生命的大地。
——你们都学过外语,但没有人学过虫语。当你学会英语,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学另外一种语言?比如说狗吠,跟狗去交流;比如鸡鸣,跟鸡去交流;还有风声,可以不可以学会风声,再去跟风交流?人的语言之外,万千生命和非生命的语言充满着大地。
——你们从内地到新疆,从北疆到南疆,看了那么多东西,都能记住吗?我想,不可能都记住的。但是,你们的研学是把山河装在了心中,把辽阔装在了心中。荒凉给我们的教育,就是让我们的心胸变得宽阔。
讲座结束后,我想购买几本刘亮程的书籍。工作人员告诉我,“有些书籍是不能卖的。因为它已经是国家财产了。”我只好挑选了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译林出版社,2019年8月第一版)。工作人员说,“都是原价出售,没有打折的。”听后,我内心叽歪了一句,“农民,永远是农民!”但是,坐在旁边的刘亮程显得非常善解人意,笑眯眯地说:“我来写个签名吧。”顿时,我不但感到这本书的附加价值一下子不知道提高了多少,也感到“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农民。”
当天夜晚,我顾不上到书院的后山坡上观看11点多钟的夕阳沉坠,而是一个人躺在过往县城招待所才有那种杠硬的木板床上,贪婪地阅读起刘亮程的成名作《一个人的村庄》。当读到“夜晚走在村里,凭土地的颤动,我就能断定谁家夫妻正在做爱事”这样的文字叙述后,我掩卷起身去冲澡,意识到刘程亮要把炕上的事往地下聊了,知道遇到了货真价实的“乡土文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