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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纪念齐思和先生

李零 读书杂志 2019-10-23

作者按:


我写东西特别喜欢记录现场感和即时感受,有时会把刚刚发生的事和身边的人拽进文章里。我这篇《纪念齐思和先生》,其实是应齐文心老师(齐思和先生的女儿)邀请,为参加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会议特意准备的讲话稿。我不擅长也不喜欢那种逢场作戏张口即来怎么听都很顺耳但也没什么内容的讲话,讲话总要有所准备,有所针对。我爱写字,不爱讲话,一怕毫无准备糊弄听众,二怕认真准备又太累。总觉得,为讲而写,还不如直接写出来得了。

9月14号晚,躺在床上,看电视催眠,看的是《一个人的武林》。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边吃早饭边写稿,还算顺利,一口气写出来,拿起稿子,直奔会场,没耽误事。稿中就有《一个人的武林》。

这个会是纪念齐老先生,同时也是让他的后继者展现才华的论坛。上午的会是纪念会,马克垚老师头一个讲,廖学胜老师第二个讲,然后轮到我。我基本上是念稿子,匆匆念完,唯恐占用大家的时间。我说,我于世界史是外行,跟齐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想不到,后来发言的人说,他们连一面之缘也没有,只是远远望去,肃然起敬,没有说过话。还有人说,他们连人影都没见过,只是通过老师,沾了点齐先生的“仙气”。下午的论坛,我没参加。小文最后的话,是写给这个论坛。我很羡慕这批学欧洲史的年轻人。我说的每一个字,放进会议的语境,都很好理解。

这篇讲话稿发在《读书》2018年12期,有读者反映,我的某些话,不知所云,原因是我的副标题有违《读书》体例,被拿掉。我那篇小文的副标题是:写给齐思和先生诞辰111周年纪念会暨欧洲史博士生论坛(北京大学历史系,2018年9月15日)。其实,有这个副标题,加上落款年月日,无需解释,文章的意思,一清二楚。可见这个副标题并不是可有可无,也许在文后括注一下就好了。


李零,2018年12月23日




纪念齐思和先生

——写给齐思和先生诞辰一百一十一周年纪念会暨欧洲史博士生论坛

文 |李零

 (《读书》2018年12期新刊)



我跟齐先生只有一面之缘

 

齐思和先生(一九〇七至一九八〇)比我大四十一岁,是我父亲那一辈人。大约四十年前,我见齐先生时,他的年龄大概也就我现在这个年龄,我呢,估计也就三十岁。当时,由马克垚老师和齐文颖老师引见,我在燕南园见到齐先生,向他当面请教。马克垚老师是我认识的最早引我走进学术之门的几个北大老师之一。我管齐先生叫先生,管马老师叫老师。先生,那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一代,不像现在的先生,等于mister。老师,那是离我们更近,可以亲密接触问学请益的一代,不像现在,逮谁都叫老师。

 

那一阵儿,我在琢磨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我问的是齐先生三十二岁发表的《孙子著作时代考》。他说,我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吗?让我很奇怪。当时我想,自己写过的东西怎么会忘呢?现在不同,有学生问我,说我写过什么什么,我也会犯嘀咕。我终于理解,这是很正常的事。那阵儿,社科院民族所的萧之兴写了一篇文章,跟齐先生讲匈奴西迁的文章观点不太一样。齐先生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个人,让我帮忙打听一下。后来,我帮他打听了一下,他找出一份《孙子著作时代考》的抽印本送给我。

 

齐思和先生(来源:cnki55.sris.com.tw)

 


见过很多老先生,这是我的福分

 

我是野生动物,长期在野外生存。我是学术乞丐,吃百家饭长大。幸运的是,我见过很多老先生。历史系,除了齐思和先生,我还见过邵循正先生。我见他时,还是个中学生。他不但跟我讲《五体清文鉴》,还借戊戌变法的书给我,人真好呀。此外,社科院的前辈,考古所的夏鼐、苏秉琦,历史所的张政烺、胡厚宣,文学所的吴晓铃,哲学所的杨一之,民族所的翁独健、傅懋绩、杨堃,还有故宫的唐兰,央美的常任侠,都是了不起的人呀。

 

老一代的学者,有些人学问大,脾气也大,这种人有,很少。更多人,学问越大,架子越小,谦和宽厚,朴实无华,跟我这样的毛头小子都谈得来。我不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不妨叫“长者之风”吧。

 

昨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了个港片,叫《一个人的武林》。“功夫就是杀人绝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置人死地”,谁厉害杀谁,有意思吗?最后剩两人都不行,还得在高速公路上厮打,视狂奔的车流为无物。甄子丹演的那位被打得不省人事,王宝强演的那位让警察一枪给崩了。打遍天下无敌手,就你日能又怎样(山西方言)?古人早就讲了,强梁者死,不道早夭。这个武林很无聊。有些人以为,踢馆、打擂,逮谁灭谁就叫学术。我说,这不叫学术。

 

学术不是武术。

 

我说的这些老先生,他们都身怀绝技,没想寻找对手,消灭对手,靠这些扬名立万,但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真正留在我们心中的是这些人。

 

齐思和著:《齐思和史学概论讲义》(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中国史探研》(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来源:douban.com)

 

这些老先生,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我们。

 

现在,引我迈进学术之门的各位老师,俞伟超、高明、严文明、马克垚、王世民、李学勤、朱德熙、裘锡圭,有些也走了,仍然在世的也八十多岁了。

 

我自己也蟋蟀在堂。田余庆老师的说法,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然而,有生之年,我见过上面提到的各位,这是我的福分。

 


学习齐先生,用中国眼光读世界史,用世界眼光读中国史

 

齐先生是研究世界史的大家。我们都知道,他是从中国史入世界史。马克垚老师分析过一个现象,很多到国外取经的前辈,因条件所限,原来做中国史,回来还做中国史,即使讲点世界史,也主要是译介。比如陈寅恪就明确讲,他是尽弃前学,言不出禹域(《困学苦思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504—525页)

 

齐先生博通古今中外,于学无所不窥。他从哈佛回北京,一方面从事世界史教育,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后人铺路,一方面致力于中国史研究,两方面都有贡献。世界史,我是外行,我对齐先生的学问不能置一辞。但他的学术眼光和学术格局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我是学考古的,我跟张政烺先生学习,不光学古文字,也学古文献和历史,毕业是历史学硕士。

 

一九八五年,我调北大,是在中文系古文献专业。很多外面的人都以为我在历史系或考古系工作,邮件经常寄错。

 

高明老师曾经希望我转到考古系,未果。王天有老师也想调我到历史系,同样未果。我已经回不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其实,我一直是以历史为方向,对世界史很有兴趣。可惜呀可惜,他生未卜此生休,学外语,学世界史,已经来不及了。

 

我承认,中国史是小,世界史是大,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但我相信,我们这些做中国史的也是在做世界史。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

 

《坤舆万国全图》是中国第一幅完整的经纬世界地图,明代万历年间绘制(来源:sciencenet.cn)

 

欧亚大陆,欧、亚各占一半,亚大而欧小,以中国为风暴眼的东亚史是亚洲历史的重头戏,也是世界历史的重头戏。张光直先生说,我们有责任对世界历史做贡献。

 

现在的年轻人,条件太好。我们当年还是刀耕火种,根本比不了。我想,在前辈开拓的这个领域里,用世界眼光读中国史,用中国眼光读世界史,一定前途无量。

 

二〇一八年九月十五日晨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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