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教授“立”校:西南联大的精神发源
-活动预告-
西南联大与“教育兴邦”
——《西南联大行思录》读者见面会
【时间】8月18日(周日) 10:15
【地点】上海展览中心东一馆二楼 国学馆(上海市静安区延安中路1000号)
《西南联大行思录》是张曼菱十余年来浸润于西南联大的成果。其间,作者走访海峡两岸的西南联大老校友,亲身接触、交谈,拍摄出电视纪录片数部,积累案头笔记、文献等一手材料不计其数,甚至不乏独家所有。作者寻访西南联大老校友,目的在于寻访“西南联大精神”——在中西合璧下,既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人文精神。本书用文学化的语言进行纪实性的描述,人物访谈时的讲话穿插其中,章法上也化整为零。在一个个小专题内,可见出西南联大人活生生的精神面貌,和对国家、民族的赤诚与担当,更可见出作者对当下文化教育建设的思考与忧虑。从“西南联大”到今天,历史的精神就在“行”与“思”之间跳动,对那激情岁月与美好人格的怀念向往,跃然纸上。
【作者简介】
张曼菱,女,汉族。云南人。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发表处女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后改编成电影《青春祭》。1982年毕业进入天津作协,作家“一级”。1989年到海南投身影视业,自创公司。1998年由云南省委“人才引进”返回故乡。近十余年来,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历史资源的抢救与整理、传播。其影视作品及书籍有:《西南联大启示录》《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以及在线产品“西南联大访谈数据库”等;为当代人认识与研究“西南联大”课题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主要著作有:回忆录《中国布衣》《北大回忆》,评论集《曼菱说“红楼”》等。
与我同住的还有华罗庚,他也是一个名人,我们同住了一年多。那个时候我们是三个人同住,还有一个王信中,是日本问题专家,三个人三张床。我们一起来的时候经常开玩笑,也挺有意思的。
西南联大在中国高等教育方面和其他大学不同的就是:从教授到学生层次都高了一点。所以面貌和其他大学有一个基本的不同。而西南联大三校能够合作,就是因为它有很多好的教授,教授之间互相又很佩服的。同时还有一个西北联大,立刻就垮掉了。如果大学在一起合作,对队伍、对朋友、对同事们,没有一点敬重的心理,很难稳固起来,一下子就会因为一个小问题吵起来,就不能合作了。
当时昆明有一个很好的风气,大家互相都不忌妒。在抗日战争那个艰苦条件下,你学术著作没发表的可以借给我看,我没发表的也可以借给你看。
我父亲就到闻一多先生家借他没有发表的东西看,借王力先生的东西来看,他们也借父亲的看,互相学习。这个对促进学术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风气。
我的学术生涯、学术生命,可以说是从云南开始的。
我们社会学注重实地调查,当时国内还不大懂。我们就带回来,开始实际地同人民接触。从实际生活里边出理论,总是最自然的,从实际里边得到知识,从知识里边提炼出理论,来帮助人民改变他们自己的生活。
我从英国回来,直接到昆明,两个星期后我就到了禄丰。我的一个老同学,禄丰人,帮助我找到一个农村里的农户,我就住在他们家里面。他完全地帮助我。我要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同我相处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同他谈谈,就像请教了一个老师嘛!说到的我就记下来,带回去看对不对。或者出题目给他,他回答我。
我就跟他学,学了就把它记下来。它的意义我看出来了。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活,为什么成为一个制度,一个经济制度?他是讲不出来的。我就把它整理出来,串起来成为一本书,叫《禄村农田》。
后来我又从这里开始,到了易村。根据我的思想发展,逐步地又到了玉溪。我看到中国原来的传统经济,发展到当时最先进的工业化时期,看这个过程是怎么变的?
这三个村子,是和我的学生一起搞的,叫作《云南三村》。
云南的农民是我的老师。从老师口里边我把它听下来,把它写下来。因为我没有经过这个生活,他们是经过这个生活的。实际考察这个生活,他如实地说给我听,我从实际中得到知识,从知识里面得到学问。
1938年从英国回来,我从云南开始,创造了我自己的一个学术生命。我组织了一个研究中心,呈贡魁阁。魁阁是云南的一个小地方,魁阁属于云南大学,是从吴文藻先生开始的,他是支持我们的。
我是1910年生的,1930年之后,二十几岁到三十岁,人年轻。当时,我就是用这两条腿走的。滇池附近我都去走过,就住在庙里面。到了半夜,在破庙里搭个床,睁开眼睛有一个大的佛,我睡在他们那儿。在菩萨身边睡觉,这很有意思,到现在还记得。
我们看到当时农民的生活比较苦,吃不饱穿不暖。看他们背盐巴,从产盐的地方到昆明,不是用马,都是人背着盐,在山里面走。我去背,背不动,背都肿了。
玉溪这个地方,当时是马帮集中的地方,是边区交易的经济中心。我也是思想上的马帮啊,思想上到处跑。我想认识我们旧的中国,人们生活怎么样?这是我主要的一个课题。我的目的是了解我们工业没有发达的时候,中国的农民生活是怎样的。这是我的主题,人们给我一个很好的条件,因为比较偏僻嘛!
我的志愿是,说实在,云南乡村也可以出一本书了,云南乡村、美丽乡村。云南风景美丽,气候很好,是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我在云南有很多乡亲,我在生活方面了解他们,觉得很亲切,也愿意相信他们。我们当时的知识分子,不怕困难。我们有一个奔头、有一个希望、有一个志向,就是通过云南具体的经济情况,把我们早年的一般情况表现出来。
我们学的基础课,在以后的经历中还是有用的。我开始学中文系,后来转学历史系。我念过政治概论,我学的政治概论就是讲比较宪法和各国的政府制度。我后来搞法律工作,因为对各国政府制度有点了解,包括美国、法国还有英国的,所以对我的工作就有帮助。
我上过陈岱孙的经济概论,凯恩斯学说讲的供求关系、边际效用,我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我们国家搞宏观调控,调整供需关系,我看跟凯恩斯学说有关系。罗斯福新政,搞公共投资,增加和扩大内需,都跟凯恩斯学说有关。
联大的基础课有特点,大一、大二要学国文、英文,我也学过两年英文。
杨振宁给我的序言里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和我的成就都是得益于联大的教育,我们今天的这种成就,都得益于联大。
如果没有联大,我想我的历史要改写。我写的这篇文章及回忆世界一流大学,总结联大教育的三大优点:
第一,大学不是有大楼的学校,而是有大师的学校。联大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师多。杨振宁说,联大当时已经是世界一流大学。联大的过程,已经与美国最好的大学同行。他在联大念完以后,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芝加哥当时是物理系最好的,但是不如他在联大念的深。
联大那些刚回国的,如华罗庚、钱学森,都是当时国际一流的学者。当时就是帮助(外国导师)得到物理奖的。文学也一样,当时中国文科精英在联大。文史大师、散文大师朱自清;诗歌是闻一多;比较文学方面就是钱锺书。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他。因为外国人没有中国人英文学得好,这是中西贯通的。钱锺书是中西贯通的第一人。
一个国家的大师都集中这里,这是世界一流大学的前提。我们都是在联大长大的。我们可以说,是吃联大的奶长大的。
全靠老师教,那是没出息的。但是没有老师教,也不行,光有老师也不行,联大这个领导,他能够让你发挥。牛津大学校长说过一句话:一个学校的传统是经过多少年积累起来的,恢复过去很难。
对我印象最深的是联大的教授。第一个就是张奚若老先生,他是系主任。另外一位就是钱(端升)先生。一位是教政治思想,一位是讲授各国政治。后来有机会到英国去的时候,发现我们自己的老师都不错。他们讲的东西,讲授的方式,绝不亚于英国第一流的教授。因为语言相同,所以我们更容易感受,收获更多。
有一位,他是英国新一代的大师,我听他的课,再和张先生讲的同样内容比,张先生确实不仅仅是功力深厚,而且吸收的能力特别强。
钱端升也不例外,他在美国受的训练非常好。他是哈佛大学毕业的。他教的跟其他的不同。他就是随便讲,每讲一个东西他的深度都非常深。其他那些外国老师没有他讲得好。英国政治学是近代以来非常重视的,可是听英国人讲起来,就觉得那些思想反而不如钱先生讲得深刻、对我们的影响深刻。他当时从大宪章开始一直讲到1832年英国的改革方案,很出名的改革方案,这就看出来,他对英国的熟悉和专业,很少人有他的深度。
在大学一年级,冯友兰先生教《新原人》,就是他那几本书,叫作“贞元六书”,印象非常深刻。冯友兰讲中国哲学史是很多人没法跟他相比的。虽然有点结巴,但是他的深度很强,是史学家的感受。他好像一个宋代的史学家给我们讲授一样。
金岳霖先生也是大家都很崇尚的,他是超然无为的学者样子。殷海光就非常崇拜金岳霖。殷海光把金岳霖的书扔到地上,说:“听到没有?掷地有声。”
我是1945年转到联大的。我一年级在浙大,二年级转学到昆明。1946年5月,我离开联大,从昆明经上海,到美国去。
联大对我一生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可以说是一个大转变,虽然我在联大就待了一年。
联大的教育我觉得是非常成功的,学生虽然很少,最后出来的人才很多。联大对我的深刻影响,可以说是我一生的扭转点。
联大的教育是很重要的。我在联大不光是受到教育,我通过联大得到去美国的机会,我1946年到美国了。所以它在你一生里面,作用是很大的。我想每个人都是跟以前联系起来的。
经过是这样:1945年,他让我看本英国的书,它习题很多很多的,过几天我就还给他,他说:“怎么样?”我说“我看了。”他说:“习题怎么样?”我说:“做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习题,总归有一两百题,我是没问题的。他就找了最后几道习题,问我,我就把答案告诉他。
我在联大的时候,因为虽然是二年级学生,带我的主要是吴大猷先生和叶企孙先生。他们答应我,选二年级的课,教我三年级的。不过二年级的课,我不上课就去考试,上的是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课,物理与数学。所以在考试的时候,虽然算是二年级,实际上我三年级、四年级的课都完成了。
我想是这样,西南联大是三个大学联合起来的:北大、清华、南开,它学生的总数跟浙大是差不多的。不过老师的力量,基本上比浙大多了三倍,所以集中的比其他学校强。其他大学也同样面临抗战的,老师对学生培养的精力是很高的。比如说,我在浙大时跟的导师也很注重培养学生。
我那时候是大学一年级,他们看见有一个优秀的学生都是全副精神来培养的。我到西南联大,它人更多,老师是最主要的。这些名教授集中教给你,我觉得这对学生学习起来帮助比较大。
吴先生别的事情很多,所以帮我和其他人讲了一下,别人同意,我可以去问他们。这个做法在联大可能是第一次,所以我可以把两三年的课程同时都接受、都看。
他就把我介绍给他以前的学生马仕骏老师。马老师是吴老师北大时期的学生,那时候从剑桥刚刚回来,他正要去美国。那是1945年。马先生来到联大,我跟他一个礼拜两次谈话,谈了几个月,好像有两个多月,他到美国去了。他去学的是相对论方向,谈论到高等量子力学。我跟他就是聊天的方法来交流。我有一些问题,他来说说。不是正式的教课式的,完全不是灌输,他就是听了我的问题,他来给些回答。
它是以培养人为中心。它每一个人都要创新,要创新是要有特殊性的,要特殊性你就要跟那个人的性格配起来。启发是有的,培养更是有的,更重要的它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出来的结果他们也不能预料,我也不能预料。就好像一个新的种子,你要很注意培养好,这样的注意,这样的培养精神,让我觉得联大是可贵的。
每一个人是不一样的。一位好的教授,他为了一个学生,并不是一下子固定好了,要怎么发展;而是看你怎么发展,他们就改变,甚至改变当时的方法和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