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张曼菱:教授“立”校:西南联大的精神发源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读书杂志 2019-10-25


-活动预告-


西南联大与“教育兴邦”

——《西南联大行思录》读者见面会


主讲人:张曼菱


【时间】8月18日(周日) 10:15
【地点】上海展览中心东一馆二楼 国学馆(上海市静安区延安中路1000号) 

*开放式活动,欢迎参加

《西南联大行思录》是张曼菱十余年来浸润于西南联大的成果。其间,作者走访海峡两岸的西南联大老校友,亲身接触、交谈,拍摄出电视纪录片数部,积累案头笔记、文献等一手材料不计其数,甚至不乏独家所有。作者寻访西南联大老校友,目的在于寻访“西南联大精神”——在中西合璧下,既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人文精神。本书用文学化的语言进行纪实性的描述,人物访谈时的讲话穿插其中,章法上也化整为零。在一个个小专题内,可见出西南联大人活生生的精神面貌,和对国家、民族的赤诚与担当,更可见出作者对当下文化教育建设的思考与忧虑。从“西南联大”到今天,历史的精神就在“行”与“思”之间跳动,对那激情岁月与美好人格的怀念向往,跃然纸上。


【作者简介】 


张曼菱,女,汉族。云南人。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发表处女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后改编成电影《青春祭》。1982年毕业进入天津作协,作家“一级”。1989年到海南投身影视业,自创公司。1998年由云南省委“人才引进”返回故乡。近十余年来,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历史资源的抢救与整理、传播。其影视作品及书籍有:《西南联大启示录》《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以及在线产品“西南联大访谈数据库”等;为当代人认识与研究“西南联大”课题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主要著作有:回忆录《中国布衣》《北大回忆》,评论集《曼菱说“红楼”》等。











弦诵:教授“立”校(节选)

文 | 张曼菱

“所谓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大学,不是“大楼”的别名,而是“大师”的总称。在这个透彻的认知下,梅贻琦执掌西南联大,从而成为教育史上的一位功臣。

战时大学离开京华,迁到乡野边陲而活力不衰。课堂依然神采奕奕,充满魅力。在失去高楼校舍的同时,西南联大,集中起三大名校的教授,可谓是“因祸得福”。他们的学术与人品相互辉映、激励,形成了战时的奇观。




当年教授,对内“治校”,对外议政。可以说,他们引导和支撑着当时中国社会的精神潮流。教授是大学的灵魂。大学生活所有的内容,围绕教授形成。正是教授,使学术变成“人的学术”与“传承的学术”。他们肩负了使整个社会群体向更高精神层次进步的责任。

民国时代的大学教授与校长们,是中国现代史上一批学贯中西、才德俱修的卓越知识分子。这样一批人,是中华民族不甘凌辱、冲破封建、谋求出路,历几代人奋斗积淀而出的一代精华。


提起西南联大,人们总是强调它的行政管理——“教授治校”。那是一套完善的借鉴西方民主议会制的学校体制。而我以为,那个时代大学的构建和精神发源,其本质应该是:教授“立”校。教授是一切的中心,不仅只是在“治”的管理层面上。

大学,就是一个以“教授”为中心的校园舞台。




教授是学术的核心

陈省身先生给人印象是颇具绅士风度。回忆昆明生活,他对我说:


与我同住的还有华罗庚,他也是一个名人,我们同住了一年多。那个时候我们是三个人同住,还有一个王信中,是日本问题专家,三个人三张床。我们一起来的时候经常开玩笑,也挺有意思的。



我问他,玩笑怎么开?他说:“互相开。开玩笑很容易,早上没起床,三个人就互相说上话了,就和学生一样。”

几位有名望的教授,早上像同住的男生一样,互相开着玩笑;要达到这种亲切自然的气氛,相互间必须有很深的认可与敬重。陈省身先生说:


西南联大在中国高等教育方面和其他大学不同的就是:从教授到学生层次都高了一点。所以面貌和其他大学有一个基本的不同。而西南联大三校能够合作,就是因为它有很多好的教授,教授之间互相又很佩服的。同时还有一个西北联大,立刻就垮掉了。如果大学在一起合作,对队伍、对朋友、对同事们,没有一点敬重的心理,很难稳固起来,一下子就会因为一个小问题吵起来,就不能合作了。



陈先生认为,西南联大能够联合下去,就是教授之间有互相尊重的心理,大家不管对政治的意见,对社会的意见是否相同,但对于对方的学问,很多情况下都有相当的尊重,所以学校就能维持下去。

“因为教授高级了,就能吸引更好的学生,所以西南联大的学生水平也比较高。西南联大学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很多人起了重要的作用,学生是很好的。”西南联大三校的和谐合作达九年之久,人们往往说“校长是君子”。其实还不只是“校长”的关系,因为是庞大的团队合作,而且时间很长,每个人都要彼此接触到,例如“同住”情况的出现。如果感到对方与自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那么很多事情就很难相互让步、协调。正是因为三校在学术水平上的相近,教授们对于相互能力的认可,所以彼此心理上都能够接受对方。

联大前身三校长:(左起)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

当年联大的教授们,互相传阅对方未完成、未发表的文稿。朱自清先生的儿子朱乔生说:



当时昆明有一个很好的风气,大家互相都不忌妒。在抗日战争那个艰苦条件下,你学术著作没发表的可以借给我看,我没发表的也可以借给你看。




我父亲就到闻一多先生家借他没有发表的东西看,借王力先生的东西来看,他们也借父亲的看,互相学习。这个对促进学术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风气。



条件那么艰苦,大家都拼命带学生,就是为了把国家的元气,学习知识的元气恢复和继承下去。

在那些非常典型的学术环境里,知识产权的重要性更突出。

我以为,在昆明时期,学者们可以互借文稿,也由于当时战争引起的各种困难。例如:学术论文的发表与印刷,学术会议的召集等都变得不可能。而在被封锁的中国,在偏僻的小城,学者们必须想办法去打破这样一个封闭的、不利于学术发展的局面。于是他们依靠与同仁及时和亲近的交流,创造一个活跃的小环境,以使自己的思维不停滞僵化。这完全是一种相濡以沫的行为。在熟悉和亲密的学科圈子里,每个人的研究范畴和思路发展,都是彼此认可和清楚的。对彼此的为人、品格更是相当地信任与了解。而面对日寇要对我民族亡国灭种的严酷现状,学者们的胸怀更加净化。

“思想上的马帮”

两次采访费孝通。一次在北京他的家中;一次是他应邀来到云南,住震庄招待所。在震庄采访时,中间他吸了一次氧。但九十岁高龄的他还是去了丽江。昔日走马帮路,今则以轮椅携氧气瓶重上高原;令我感受到费孝通作为一位中国社会学创始人的可敬可佩。

费孝通说:


我的学术生涯、学术生命,可以说是从云南开始的。


我们社会学注重实地调查,当时国内还不大懂。我们就带回来,开始实际地同人民接触。从实际生活里边出理论,总是最自然的,从实际里边得到知识,从知识里边提炼出理论,来帮助人民改变他们自己的生活。



这可以看作是费孝通对于社会学的最原创的定义。


我从英国回来,直接到昆明,两个星期后我就到了禄丰。我的一个老同学,禄丰人,帮助我找到一个农村里的农户,我就住在他们家里面。他完全地帮助我。我要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同我相处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同他谈谈,就像请教了一个老师嘛!说到的我就记下来,带回去看对不对。或者出题目给他,他回答我。



费孝通称这位农户为“老师”。他讲给费孝通听,他不用准备,而是海阔天空地讲自己怎么生活,怎么种田。


我就跟他学,学了就把它记下来。它的意义我看出来了。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活,为什么成为一个制度,一个经济制度?他是讲不出来的。我就把它整理出来,串起来成为一本书,叫《禄村农田》。



当年,费孝通在云南走了三个村子,三个地方,就找到了三个不同时期不同形态的经济形式。


后来我又从这里开始,到了易村。根据我的思想发展,逐步地又到了玉溪。我看到中国原来的传统经济,发展到当时最先进的工业化时期,看这个过程是怎么变的?


这三个村子,是和我的学生一起搞的,叫作《云南三村》。



云南,现在被世界人类学者所注目,认为它不仅气候与地形多样,并且保留有多个时期、多个状态下的人类发展模式。人类史是按时间纵向展开的,到了云南就形成了地域平面上的铺开,所以称其为人类社会发展形态的活化石。


云南的农民是我的老师。从老师口里边我把它听下来,把它写下来。因为我没有经过这个生活,他们是经过这个生活的。实际考察这个生活,他如实地说给我听,我从实际中得到知识,从知识里面得到学问。



雨过天晴,在燕子的呢喃声中,摄制组跟随费孝通一起,重返呈贡魁阁,那是他的旧居。


1938年从英国回来,我从云南开始,创造了我自己的一个学术生命。我组织了一个研究中心,呈贡魁阁。魁阁是云南的一个小地方,魁阁属于云南大学,是从吴文藻先生开始的,他是支持我们的。



因为日本人轰炸,他们疏散到呈贡乡下去。魁阁也是费的家居。“这是我学术生命的开始,开始很小,我们希望它能长大,这要有条件,需要我们继续地努力。”在魁阁那天,他为我们题写了《西南联大启示录》片名。


我是1910年生的,1930年之后,二十几岁到三十岁,人年轻。当时,我就是用这两条腿走的。滇池附近我都去走过,就住在庙里面。到了半夜,在破庙里搭个床,睁开眼睛有一个大的佛,我睡在他们那儿。在菩萨身边睡觉,这很有意思,到现在还记得。



费孝通一生追求,尽历艰辛,在学术上具有拓荒气魄。


我们看到当时农民的生活比较苦,吃不饱穿不暖。看他们背盐巴,从产盐的地方到昆明,不是用马,都是人背着盐,在山里面走。我去背,背不动,背都肿了。



费孝通称自己是“思想上的马帮”。因为当年他在玉溪一带遇到过很多马帮,就联想起自己的学术调查来。


玉溪这个地方,当时是马帮集中的地方,是边区交易的经济中心。我也是思想上的马帮啊,思想上到处跑。我想认识我们旧的中国,人们生活怎么样?这是我主要的一个课题。我的目的是了解我们工业没有发达的时候,中国的农民生活是怎样的。这是我的主题,人们给我一个很好的条件,因为比较偏僻嘛!



学术也是在思想上做一种沟通和调动的事。用现代的话讲,就是“物流”“文化流”,都必须流动。“联大的一个特点,我创立了新的一个社会调查的方法,引起了国际上的注意,也给了我很好的奖励。”


早年,费孝通的新婚爱妻为做社会调查,失踪于贵州荒山野岭中。这事我从来不敢问,我看过他写的文字:“从此我没有幸福。”




在昆明佳华酒店举办的文化调研大会上,费孝通发言时情绪忽然激动,回忆起被打成“右派”的经历。他如此悲愤,和平时那个乐呵呵的学者相比,仿佛是换了一个人。费老那颤抖的江苏口音,我是难以忘记的。

当费老去世的消息传来,我忽然有一种庆幸感:他在最后的高龄里重游了云南高原,见到他久违的山水。


我的志愿是,说实在,云南乡村也可以出一本书了,云南乡村、美丽乡村。云南风景美丽,气候很好,是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我在云南有很多乡亲,我在生活方面了解他们,觉得很亲切,也愿意相信他们。我们当时的知识分子,不怕困难。我们有一个奔头、有一个希望、有一个志向,就是通过云南具体的经济情况,把我们早年的一般情况表现出来。



费孝通提出的“乡土中国”,在日寇进犯的当年,成为南迁学者们的一个爱国口号。

大师上基础课

采访邹承鲁院士是在李四光大院里。他是李四光的女婿,一家三代人、四院士。邹承鲁身材高大,面貌毓秀,给人的感觉始终沉郁寡言。夫人李凌的活泼打破了大房子里的沉闷,她正在隔壁一间房子里打电脑,不时跑过来说几句。

有一张邹先生学生时代的照片,李凌说:“那是我拍的。”照片儒雅稚气。白发苍苍的李院士一句话,透出背后多少同窗共读的佳事。

邹承鲁印象最深的是大师上基础课:“总之,西南联大的传统就是:越是普通的课,越是高级老师教。系主任就教普通化学。我上普通物理,是吴有训教;微积分,是杨武之教,他是杨振宁的父亲。反正越是普通的课,越是名教授。”

王汉斌,校友中政坛地位最高的中共元老。他说:“联大为什么能造就一批人才呢?应该说,教师在国内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关键的因素。教基础课的教师都是有名的大师,像陈岱孙、李继侗、贺麟等。各个系主任基本上都教基础课。”

联大的基础课却给他广博的社会经济学视野,使他后来在执政管理中能有所借鉴和思索。


我们学的基础课,在以后的经历中还是有用的。我开始学中文系,后来转学历史系。我念过政治概论,我学的政治概论就是讲比较宪法和各国的政府制度。我后来搞法律工作,因为对各国政府制度有点了解,包括美国、法国还有英国的,所以对我的工作就有帮助。


我上过陈岱孙的经济概论,凯恩斯学说讲的供求关系、边际效用,我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我们国家搞宏观调控,调整供需关系,我看跟凯恩斯学说有关系。罗斯福新政,搞公共投资,增加和扩大内需,都跟凯恩斯学说有关。


联大的基础课有特点,大一、大二要学国文、英文,我也学过两年英文。



许渊冲先生近年来写了一些书回忆联大生活。他说:


杨振宁给我的序言里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和我的成就都是得益于联大的教育,我们今天的这种成就,都得益于联大。


如果没有联大,我想我的历史要改写。我写的这篇文章及回忆世界一流大学,总结联大教育的三大优点:


第一,大学不是有大楼的学校,而是有大师的学校。联大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师多。杨振宁说,联大当时已经是世界一流大学。联大的过程,已经与美国最好的大学同行。他在联大念完以后,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芝加哥当时是物理系最好的,但是不如他在联大念的深。


联大那些刚回国的,如华罗庚、钱学森,都是当时国际一流的学者。当时就是帮助(外国导师)得到物理奖的。文学也一样,当时中国文科精英在联大。文史大师、散文大师朱自清;诗歌是闻一多;比较文学方面就是钱锺书。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他。因为外国人没有中国人英文学得好,这是中西贯通的。钱锺书是中西贯通的第一人。


一个国家的大师都集中这里,这是世界一流大学的前提。我们都是在联大长大的。我们可以说,是吃联大的奶长大的。



这种大师集中的名校优势,1949年后被一股院校合并的风潮冲散了。“我现在说一句老实话,我们当时的教育,到50年代就断了。清华、北大合并,不像当年联大那样把我们全部集中了。杂牌大学并在一起,反而不如当年的北大。名校的传统已经断了三十年。我们也痛惜。”许先生不客气地称一些院校为“杂牌大学”,固然有些刺耳。不过在民国时期,大学的等级是非常清晰的。

陈三立(居中拄杖)、陈寅恪(左一)




记得父亲曾经对我说过,某某是“野鸡大学”出来的。就是那种有钱就可以上的,质量、风气都被学界所菲薄的学校。许说:


全靠老师教,那是没出息的。但是没有老师教,也不行,光有老师也不行,联大这个领导,他能够让你发挥。牛津大学校长说过一句话:一个学校的传统是经过多少年积累起来的,恢复过去很难。



台北学长易君博先生说:


对我印象最深的是联大的教授。第一个就是张奚若老先生,他是系主任。另外一位就是钱(端升)先生。一位是教政治思想,一位是讲授各国政治。后来有机会到英国去的时候,发现我们自己的老师都不错。他们讲的东西,讲授的方式,绝不亚于英国第一流的教授。因为语言相同,所以我们更容易感受,收获更多。




有一位,他是英国新一代的大师,我听他的课,再和张先生讲的同样内容比,张先生确实不仅仅是功力深厚,而且吸收的能力特别强。


钱端升也不例外,他在美国受的训练非常好。他是哈佛大学毕业的。他教的跟其他的不同。他就是随便讲,每讲一个东西他的深度都非常深。其他那些外国老师没有他讲得好。英国政治学是近代以来非常重视的,可是听英国人讲起来,就觉得那些思想反而不如钱先生讲得深刻、对我们的影响深刻。他当时从大宪章开始一直讲到1832年英国的改革方案,很出名的改革方案,这就看出来,他对英国的熟悉和专业,很少人有他的深度。



在联大,无论学什么,都必须先修中国史,打好做一个中国人的基础。易说:


在大学一年级,冯友兰先生教《新原人》,就是他那几本书,叫作“贞元六书”,印象非常深刻。冯友兰讲中国哲学史是很多人没法跟他相比的。虽然有点结巴,但是他的深度很强,是史学家的感受。他好像一个宋代的史学家给我们讲授一样。


金岳霖先生也是大家都很崇尚的,他是超然无为的学者样子。殷海光就非常崇拜金岳霖。殷海光把金岳霖的书扔到地上,说:“听到没有?掷地有声。”



名师与名校的湮灭,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

人生的扭转

“发现李政道”,是西南联大和物理学界的一段佳话。青年李政道怀揣着浙大导师的一封推荐信,穿越万水千山,到云南来寻找联大导师,那位使他人生发生突变的中国物理学界著名大师吴大猷。李政道说:


我是1945年转到联大的。我一年级在浙大,二年级转学到昆明。1946年5月,我离开联大,从昆明经上海,到美国去。


联大对我一生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可以说是一个大转变,虽然我在联大就待了一年。



在烽火连天的路途中,李政道经历过翻车之祸,并住院疗伤,然后继续前行。上天总是垂爱于那些历经考验而不退缩者。


联大的教育我觉得是非常成功的,学生虽然很少,最后出来的人才很多。联大对我的深刻影响,可以说是我一生的扭转点。



李博士用“人生扭转”来道破联大对他一生发生的巨大作用。


联大的教育是很重要的。我在联大不光是受到教育,我通过联大得到去美国的机会,我1946年到美国了。所以它在你一生里面,作用是很大的。我想每个人都是跟以前联系起来的。



来到昆明北郊岗头村,当李政道敲开吴大猷的家门,一个物理奇才从此开始他的征服世界之旅。


经过是这样:1945年,他让我看本英国的书,它习题很多很多的,过几天我就还给他,他说:“怎么样?”我说“我看了。”他说:“习题怎么样?”我说:“做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习题,总归有一两百题,我是没问题的。他就找了最后几道习题,问我,我就把答案告诉他。



吴大猷对联大物理系的同仁们声称:发现了一名物理奇才。


我在联大的时候,因为虽然是二年级学生,带我的主要是吴大猷先生和叶企孙先生。他们答应我,选二年级的课,教我三年级的。不过二年级的课,我不上课就去考试,上的是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课,物理与数学。所以在考试的时候,虽然算是二年级,实际上我三年级、四年级的课都完成了。



李政道其实是在浙大就被发现了的。浙大的导师感到,这个有天赋的学生,应该到一个更高水平的地方去学习,给他指点了方向,写了推荐信。“联大的发现是一个逐渐的经过,所以说,人生是一个扭转,并不是说以前这个人了解自己的潜力。”吴大猷打开那封信看,自己并不认识写信的人。但是物理学界的人知道吴大猷,他想可能是对方把自己器重的学生介绍与托付给自己了。这个远来的学子从此获得了一个被发现、被培养的机会。


我想是这样,西南联大是三个大学联合起来的:北大、清华、南开,它学生的总数跟浙大是差不多的。不过老师的力量,基本上比浙大多了三倍,所以集中的比其他学校强。其他大学也同样面临抗战的,老师对学生培养的精力是很高的。比如说,我在浙大时跟的导师也很注重培养学生。


我那时候是大学一年级,他们看见有一个优秀的学生都是全副精神来培养的。我到西南联大,它人更多,老师是最主要的。这些名教授集中教给你,我觉得这对学生学习起来帮助比较大。



奇才进入了大师的视野。中国话所谓“得其所哉”。导师有了用武之地,英才也得到了高明的指教。

李政道一生视吴大猷如同父亲,我看到几幅照片,李博士推着吴老师的轮椅,二人之间有一种由衷的欢乐。李政道说:“吴先生,当时可以说是1945年一直到现在,五十五年。我们从师生的关系到很深厚的朋友的感情。”在导师去世后,李政道自己动手制作了一套幻灯片,内容是吴大猷生平,他亲自为人们放映。第一幅是吴大猷呱呱落地时的婴儿照片。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人们只有对生身父亲才会有这样的追念之情。

吴大猷(坐轮椅者)与学生李政道




因其超凡的物理天赋,李政道得到了破格的安排。“我的学习集中性是很强的。虽然有升学制,但对一个好学生,他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有机会破格学习。”联大物理系并没有用年级的升学制来限制他。“我把大学所有物理和数学的科目,集中来学习,实际上是很锻炼人的,所以我到美国去,就可以去研究院。”

在吴大猷的举荐和安排下,联大若干著名导师对李政道进行轮番的谈话。用李的话说是一个仿佛“集焦照射”的培养。


吴先生别的事情很多,所以帮我和其他人讲了一下,别人同意,我可以去问他们。这个做法在联大可能是第一次,所以我可以把两三年的课程同时都接受、都看。



李政道在联大获得一种上下求索的自由,他可以去找任何一个导师请教。吴大猷介绍他和来往于国际的学术人士连续地交谈:


他就把我介绍给他以前的学生马仕骏老师。马老师是吴老师北大时期的学生,那时候从剑桥刚刚回来,他正要去美国。那是1945年。马先生来到联大,我跟他一个礼拜两次谈话,谈了几个月,好像有两个多月,他到美国去了。他去学的是相对论方向,谈论到高等量子力学。我跟他就是聊天的方法来交流。我有一些问题,他来说说。不是正式的教课式的,完全不是灌输,他就是听了我的问题,他来给些回答。



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个传统我以为只是在文科保留一些。在北大,有的导师我没有上他们的课,而是通过交谈结识的。交谈比课堂更接近人的思维,更有持续性。而所谓神秘的理科殿堂看来也是娓娓而谈,融会贯通的。理科的大师们也是首先注重对一个人的考察、分析,包括他的个性,把这一切“配合起来”,进行施教的。


它是以培养人为中心。它每一个人都要创新,要创新是要有特殊性的,要特殊性你就要跟那个人的性格配起来。启发是有的,培养更是有的,更重要的它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出来的结果他们也不能预料,我也不能预料。就好像一个新的种子,你要很注意培养好,这样的注意,这样的培养精神,让我觉得联大是可贵的。



把学生当作“一个新的种子”,尊重学生的个性,把学问的特殊性和人的性格配合起来。这听起来好像是对一个艺术人才的培养。现在的学校只承认艺术是有天赋的,歌喉与身材是天生的;然而岂不知人的内在天赋,那些肉眼凡胎看不见的资质与个性,也是天生的,是与生俱来、难以移动的。


每一个人是不一样的。一位好的教授,他为了一个学生,并不是一下子固定好了,要怎么发展;而是看你怎么发展,他们就改变,甚至改变当时的方法和制度。




西南联大行思录(增订版)
张曼菱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6
ISBN: 9787108064554 定价: 55.00元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