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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新刊 | 吴新苗:一九三五年梅兰芳访苏前后的国内舆论
编者按
继一九三〇年访美演出之后,梅兰芳于一九三五年受邀赴苏联演出。吴新苗的文章选择了国内舆情的角度看待这一文化事件:访苏前,引导国内舆论的主要是左翼文人对“旧剧”的批判;访苏后,鉴于苏联文艺界的反响,国内舆论则转为盛赞,而各派(尤其是左翼)文人则鲜有发声。与其说这一舆论现象是对艺术本身的辩论,不如说是一场艺术与政治的对话,反映了左翼文人对旧剧话语权的一次争夺。虽然这次对话或是争夺暂告一段落,但其影响却远没有结束。
一九三五年梅兰芳访苏前后的国内舆论
文 | 吴新苗
(《读书》2020年3期新刊,原题《艺术与政治的对话:一九三五年梅兰芳访苏前后的国内舆论》)
梅兰芳是中国戏曲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这不仅由于他高超的表演艺术,由于他的艺术人生与现当代国内政治文化发生了密切的关联,也取决于他数次引起世界瞩目的出国巡演。一九三五年三四月间梅兰芳赴苏联公演,是其中影响最大也最深远的一次。 一九三四年四月上旬,梅兰芳接到苏联邀其演剧的信息,初有成议后,五月二十八日上海《大晚报》率先发布新闻《梅兰芳赴俄》,次日《大公报》刊发《中央社上海二十八日电梅兰芳将赴俄》的报道,此后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大小报刊竞相刊载梅兰芳访苏的最新消息。与此同时,相关评论与批评也与日俱增。
鲁迅写于五月三十日、发表于六月二日的《谁在没落》是最早的评论文章之一,可见鲁迅对重大社会事件的敏感力,此后他又陆续写了《脸谱臆测》(未公开发表)、《莎士比亚》、《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三篇与梅兰芳访苏相关的评论。这些文章发表在《中华日报》之“动向”专栏,该报的“戏”周刊则发表了更多相关评论,田汉的《梅兰芳赴俄演剧问题的考察》两篇即是其中的代表。《申报》“读书问答”专栏关于此事的讨论,在当时也很有影响。散见于各种报章上的评论更不在少数。综而观之,各方评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梅兰芳应不应该接受邀请赴苏演出,其价值和意义何在,并由这个核心话题分出其他枝节论争。 在官方报道中,梅兰芳应苏联政府邀请演剧,是敦睦邦交、传播东方文化,有着重要的政治和文化意义。另一完全正面的评论来自文化保守主义者和“梅党”成员。在上海为梅兰芳访苏筹备经费和鼓吹的“中国戏剧协进会”,发表宣言称:
此次俄国对外文化协会,又电约梅君前往表演,东方文艺之价值于此益可见端倪。同人不揣绵薄,窃欲更自提倡,俾图推进,为特创设本社,一以研究剧艺,一以发扬国光。
梅兰芳剧团访问苏联旅行证 ,出自《梅兰芳艺事新考》
声音最为刺耳的是那些否定旧剧价值、讽刺挖苦梅兰芳出访的舆论。韩侍桁《梅兰芳赴俄演剧问题》及其引用的季子的文章都认为中国戏曲没有艺术的价值,“京戏中的大锣大鼓是非音乐的”,“男扮女是属于原始剧的艺术的,而且恶俗不堪”,因此这样非艺术的戏剧出国巡演不是增光,而是献丑。很显然,这些观点继承了五四时期《新青年》批评传统戏曲时几乎全盘否定的论调,与一九二九年《文学周报》“梅兰芳号”中的观点亦如出一辙。《文学周报》要“打倒旦角的代表梅兰芳”,有题为《救救国际上的名誉吧》的文章非难梅兰芳访美,此时便也出现了《梅兰芳又出国献丑》之类的文章。该文一面以古代社会“倡优并列”含沙射影,一面否定男旦的艺术价值,通篇是谩骂式的人身攻击,带着浓厚的杀伐之气,这也是此类文章很常见的笔法。 五四时期新知识分子出于启蒙的目的,同时接受西方戏剧理论的影响,以“真实性”为标准批判传统戏曲,这些单一向度的极端观点一直延续下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大量西方文艺理论包括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已为知识分子所熟知,人们对西方戏剧现状也有更多认知,这些偏激的观点已经显得陈旧和落伍。田汉就对此表达了相当的不满,他尖锐地指出,虽然三十年代以来剧运发展已经超过五四时期,“但对于中国旧剧的批判,客观地没有比五四时代更进步,许多人还是蹈袭着当时的《新青年》的观点”。李如晦《梅兰芳与中国旧剧的前途(一)》也直率地指出韩侍桁等人的观点无法令人信服:“不说别的,单说它的悠久的历史,广泛的流传,也不容我们无批判地加以否认。”
1935年《东方杂志》刊载梅兰芳在苏联演出受到欢迎的图片
……很显明的有二种倾向,一种是保守传统,至多也不过多几出“名士”“才子”所编的 “新剧”,其内容还是十足封建性的;一是把戏剧的意义愈趋于低级兴趣,几乎可说失掉戏剧艺术的本质了(斐诚:《梅兰芳剧团赴苏联》)。
这里体现出左翼文人对旧剧现状,尤其是对保守主义者把控旧剧命脉的现状的强烈不满,因此也就必须对被保守主义者簇拥着的梅兰芳进行批判。鲁迅说梅兰芳被士大夫“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亦即此意。田汉更是用明快和锋利的笔调指出,梅兰芳早年的“过渡戏”受到广大革命民众和知识青年的拥护,“但不幸这一线生机在封建势力的包围下被迅速折断了”,梅兰芳现在的艺术充斥着“封建的内容与反大众的表现形式”,因此已经不适于现代生存。左翼文人借着访苏事件,抨击梅兰芳的雅化京剧以及旧剧发展现状,揭示旧剧被掌控在保守主义者手中没落、腐化的命运,其最终目的是要争夺对于旧剧发展的话语权。
梅兰芳玻璃镜,表现《黛玉葬花》中的黛玉形象
伶人则利用动作、姿态、声调、语言、文句、服饰,以表演天地间综合之美。故其所表演者,乃美之极则。无论其以男饰女,以女饰男,饰忠臣如岳飞,饰奸臣如秦桧,饰娼妓、饰节妇,以至饰牛马鬼神;只要其态度自然,技艺纯熟,均不失为一种艺术作品。
1935年梅兰芳抵达莫斯科时在车站接受献花,梅兰芳纪念馆藏
无疑,这是纯粹从艺术角度立论的,文章还援引张彭春“美观的风格化的舞台姿势”一语来阐释传统戏曲的艺术特征。这就不仅不把旧剧当作死的戏剧去批判,还从艺术风格角度为旧剧进行理论建设。在这点上,英美派与左翼文人的旧剧观可谓针锋相对。实际上,即使带着辩证法批判旧剧的左翼文人,也很少积极正面地评价梅兰芳艺术在形式上的成就。一方面,如鲁迅、田汉所认为的,梅兰芳艺术在形式上已经 “反大众”了;另一方面,按照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理解,艺术的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在倡言改革旧剧内容的同时,其形式也必然要进行改革,而对于技术上的过多强调,恰恰是那些“向封建势力妥协投降的资产阶级戏剧家”所津津乐道的,他们拿着“唯美主义的戏剧观点来给旧形式以理论的根据,企图旧戏技巧的纯化”,田汉批评的就是张平群文中所代表的立场。 我们很难找到材料直接反映梅兰芳身处各种舆论漩涡中心是何种心情,但从事情的进展来看,他访苏的信念是坚定的。他从民国初年成为名角以来,遭遇过各种毁誉,应该早已练就处事不惊的心态。同时,政府的支持和 “中华戏剧协进会”这些拥梅者的襄助更是坚强的后盾,可以让他心无旁骛地关注演出本身。
梅兰芳访苏后赴欧考察时的照片,来自《梅兰芳全集》
梅兰芳与梅耶荷德(右一),梅兰芳纪念馆收藏
梅兰芳演出《打渔杀家》,该剧在苏联受到极大欢迎
苏联导演爱森斯坦拍摄《虹霓关》电影片段 ,梅兰芳纪念馆收藏
看了梅兰芳这些言论,我们才发现,原来对之前那些铺天盖地的各类评论,他虽然没有回应但并非置身事外、充耳不闻。从苏联载誉归来,他终于可以答复了。在国内舆论,尤其是表达强烈诉求的左翼文人看来,旧剧是不自然的、非人的、不合理的艺术,没有存在价值,或者被当作遗产,是将死的艺术,因此梅兰芳到苏联的任务是学习新的戏剧以改造旧剧。而梅耶荷德等人对本国传统艺术的态度,对中国戏曲艺术的评价,让梅兰芳坚定了对传统戏曲的自信。苏联人不仅提出了“梅兰芳表演体系”,还认为“艺术领域的现代化,也包括技术领域,是这个戏剧应该极力避免的”,“完全可以保留这种戏剧现有的极其完美的形式”(爱森斯坦的发言)。这样以保存戏曲艺术固有传统为宗旨的鲜明观点,对于梅兰芳的触动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回国后所谈三点内容,体现了坚持戏曲艺术固有之特色、自信传统艺术之价值的观念,也表达出对 “宣传意义之戏剧 ”的不以为然,无疑是对左翼文人批评的回复。其中关于戏曲改良的意见,暗含的意思是尽管戏曲思想层面的改良是必需的,但这有待剧作家努力,戏曲艺术形式技巧方面则比较成熟,微调即可,五十年代初他那著名的 “移步不换行”的观念应该就确立于此时。
梅兰芳与苏联导演爱森斯坦(前排左一)、剧作家特列季亚科夫(后排中间)及张彭春(后排右一)、余上沅(后排左一)合影,梅兰芳纪念馆收藏
一九三五年梅兰芳访苏前后的国内舆论形成鲜明对照,前以对梅兰芳和旧剧的批判为主,后以对梅兰芳访苏成功的报道以及梅兰芳等人发表的访苏述评为主;这种对照也是一种对话,是以梅兰芳为代表的旧剧艺术和左翼知识分子的对话,从某种层面来说,也就是艺术与政治的对话。围绕梅兰芳访苏的对话虽然暂告一段落,但是,艺术与政治的对话还将在未来的历史中延续,随着时代风云的变幻,话语权也随之更替转换,当代戏曲艺术就在两者之间的纠缠和互动中曲折前行,直到今天仍然是我们研讨戏曲史时需要认真思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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