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钊先生,请回答
1918年10月,北京大学东操场兴建的“红楼”竣工。
一楼东头,图书馆主任办公室门外,一位学生手里拿着入学保证书。他很紧张,踌躇着该不该找这位没见过面的先生签字。时间不多了,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推开门,他看见一位穿着褪色布袍的中年人在书架前翻着书,宾客满座,工作很忙。
“守常先生……我……请您签字。”他没见过守常先生,只知道人当如其文。
守常先生了解后并未多加询问,随手在保证书上签了字,嘱咐道:“抓紧去教务处,免得逾期”。
学生道了谢,转身要离开,只听守常先生说:“你们南方同学来京上学很不容易,如果还有像你这样急需具保的同学,你可介绍他们径来找我。”守常先生关切学生,学生也乐意同他接触。当时北大图书馆有各种文字的外文书籍,不懂外文的馆员无法编目上架。谙习外文的同学们便“义务劳动”,帮助整理。《觉醒年代》中李大钊在北大图书馆工作
在狭小的书库和外文阅览室里,编目的新书散放在地板上,众人席地而坐,翻译、编目,时而交流,向先生求教。
纸页特有的气味,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守常先生对学生们的工作很满意,他对人说:“这些同学做得很不错,我们在外面是找不到的”。
守常,是这位先生的字,他姓李,名大钊。脸庞微胖,戴金丝边眼镜,两撇八字胡既浓又密。学生们尊称他为“守常先生”,其实他年纪不大,1918年初接替章士钊担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时,也不过29岁,风华正当年。
北洋法政专门学校本科直隶同学合影,第二排左起第四人为李大钊
守常先生善于撰文,在北洋法政学堂读书时即已有名于时。于树德回忆说:“大钊同志在法政学堂读书时,就善于写文章,其文章浑厚磅礴为全校冠。”
章士钊后来回忆道:“守常一入北大,比于临淮治军,旌旗变色”。
先生
我们究竟是为哪个庆祝?
“
历史在青年的炽热目光中被回望,
先生,您好吗?
那时,我们究竟是为哪个庆祝?
1918年11月,持续4年之久的一战结束。
面对众人的欢呼,李大钊高声问道:
这次战争获胜的“究竟是哪一个”?我们大家“究竟是为哪个庆祝”?人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望向李大钊,期待着一个答案——“这回战胜的,不是联合国的武力,是世界人类的新精神;不是哪一国的军阀或资本家的政府,是全世界的庶民!”
《觉醒年代》中,李大钊发表《庶民的胜利》演讲这篇名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讲稿被《新青年》发表,李大钊又写下《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憧憬着波澜壮阔的世界革命。
两篇文章一同奠定了李大钊“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的地位。
李大钊发表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的《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
然而,1919年初,李大钊是有些孤独的。
除了少数学生追随外,在中国的知识界中,少有人对李大钊那充满激情的预见有所反应。
他在红楼的走廊里踱步,思索一潭死水般的中国。
力量在暗中涌动。冲破,还要等到五四以后。
作为五四运动的发起者和学生运动主力军,北京大学将于历史潮头掀起千层巨浪。
“守常先生,群情激奋!”5月4日晚,几位同学跑进图书馆主任办公室。
“好,好!”李大钊迅速起身,高兴地在屋子里走动,“你们,你们要把这场运动扩大到其他城市!”
在这场运动中,学生和工人证明了他们的影响力,李大钊再次感受到了“独立的生机”。这一年的夏季,胡适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鹦鹉、留声机都做得来的。”
李大钊作《再论问题与主义》与其商榷:“本着主义作实际的运动,那些假冒牌号的阿猫、阿狗、鹦鹉、留声机便可以被识破了。”
二人的友谊破裂了吗?
历史不是非黑即白。
1920年,李大钊与胡适(右二)蔡元培(右三)蒋梦麟(右四)于北京西山卧佛寺的合影
事实上,二人的分歧并不大,甚至共识大于分歧。这场争论所揭示的关键,是如何正确地认识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如何使主义、理论与实际更为紧密地结合。
李大钊仍与《新青年》的同仁们密切交往着,只是走得更快、更远——他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实践。
1921年李大钊为新青年同人的团结而致胡适函
1922年底,李大钊致周作人函
五四的风波渐渐平静,李大钊回到了往日的工作中。
9月21日,他来到天津讲演。讲演以后,又特别提出同觉悟社(天津学界的青年团体)的社员们见见面。
社址在一间十一二平米的小屋子,同学们请李大钊坐到门口的椅子上,十几个人都站着听他讲话。
后来有人回忆道:“李大钊有和蔼可亲,虚怀若谷的长者风度,在他身上没有半点骄矜之气,讲话时总是用勉励的词句。他和我们拥在一间小房子里,像家人一样叙谈着。”
觉悟社一位16岁的社员邓颖超向李大钊介绍着觉悟社成立的经过。李大钊用赞许的口吻说:“觉悟社是男女平等、社交公开的先行。”
下午四点,另外两位社员周恩来、谌志笃陪同李大钊到车站,乘火车回北京去了。
那时,在北大图书馆做书记员的毛泽东、在火车站挥手与长辈作别的周恩来,乃至在风雨中奔忙的李大钊,也许都尚未意识到,中国的历史,将因他们而彻底改写。
1920年7月,北京大学评议会通过马叙伦的提议,议决将“图书馆主任改为教授”。据《国立北京大学职员录》记载,李大钊被聘为教授后,任政治学系兼史学系教授,又被选举为校评议会评议员。
李大钊在北京大学相继开设了《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唯物史观》《社会主义史》等课程。
他站在讲台上,两只手支在讲桌上稳稳地立着,身子不大移动。滔滔千言,如瓶泄水。学生们永远犯愁他的笔记难记,因为他说话只直说下去,不着一句废话。
过去的历史课,都不外是按旧史观,照本宣科,不出春秋义法和二十四史范围。而李大钊讲授这门课,在当年是件新鲜事物,无现成教本可循,要自己编写讲义。他在课前亲自散发讲义,每次都有十张八张,开全校风气之先。
李大钊讲课有系统,而且联系中外历史加以印证,具有高度说服力。同学们听课十分踊跃,座无虚席,迟到的就站着听讲。
就像是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李大钊在军阀的统治下,以开拓者的无畏姿态传播着马克思主义真理,他是北大学生们的导师,更是中国革命的导师。
先生
那首诗是什么?
“
历史在沉稳的叙谈声中被回望
先生,您好吗?
那首诗意味着什么?
1920年初,也是阴历1919年底,北京的生意人正前往各地收账。
1920年代北平内城俯瞰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账房先生”,夹着几本账簿,匆匆赶路。车里还坐着一个人,身着一件满满油渍的背心。
沿途住店,只有“账房先生”开口,车里的那个人从不讲话,他似乎怕人听出南方口音。
就这样,他们到了天津。坐车人买了张船票,独自前往上海。
在甲板上,他打开“账房先生”送给他的诗,海风把信纸吹得作响——
“你今天出狱了,我们很欢喜!
他们的强权和威力,终究战不胜真理。
……
我们现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时奋起;
好像花草的种子,
被风吹散在遍地。”
在船上的人,叫陈独秀。他因散发《北京市民宣言》,在警察厅关押了三个月。出狱后,为避免再次被捕,不得不离开北京。挺身而出,护送他离开的,正是乔装打扮成“账房先生”的李大钊。
《觉醒年代》中“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片段
10月的一天,李大钊忙完手头工作,匆匆去往位于沙滩后街的北大学生宿舍——西斋。那里有两间宽敞的屋子,是蔡元培校长批准学校拨给的供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使用的房屋。“亢慕义”是德文“共产主义的”译音,研究会利用其中一间建立了“亢慕义斋”图书室,用于马克思主义图书的收存借阅。
马克思像挂在新粉刷的墙壁上,学生们围坐在桌前讨论事情。李大钊走进来,在角落坐下,安静地听着。每一次开会,李大钊很少直接答复学生们的提问,他更鼓励独立思考。
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的李大钊
但今天,他打算多说一些,因为一件即将要做的事情让他激动——会后,张申府、张国焘跟随李大钊回到红楼办公室,秘密成立了北京共产党组织。
北京大学成为北方地区中国共产党组织的最初基地,红色的火苗,开始在北大中心跳动。
之后的故事,人人都听说过。一百年前的那个夏天,中国共产党诞生了。“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佳话,代代流传。
《觉醒年代》中李大钊与夫人赵纫兰
1921年初,沙滩红楼的大教室里,坐满了北京各大学的学生和教员,座位有限,很多人拥挤在教室外面听。
这是一场为期两天的大辩论会,辩论的题目是“社会主义是否适宜于中国”。两方辩论终结时,在场的人都想听一听李大钊的结论,一时满场俱寂,鸦雀无声。
沙滩红楼
李大钊不慌不忙地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张笔记大纲,开始用唯物史观的观点解答问题。他的说话声音不大,又很沉静,表现出一种自信与坚定。
李大钊的发言引起了很多听众的兴趣,此后不久,北大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成员竟增加到数十人。
知识分子李大钊,无疑有着翩翩风度和十足魅力。
但20世纪初的北平,像这样平静的日子总是少的。
1921年3月,教育部已经连续3个半月拖欠各校经费,学校工作难以维持,教职员领不到工资,生活困难。不得已,北京大学决定罢教讨薪。
一直到夏天,教育经费的问题依旧未能解决。
1919年,李大钊与友人合影,左起:雷国能、李大钊、梁漱溟、张申府
6月3日国立八校校长、教职员和各校学生一千多人,至新华门国务院请愿,却遭到北洋政府军警殴打、镇压。当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代尽校长之责的蒋梦麟教授受伤不能行动,李大钊挺身与士兵理论:“你们毫无同情心!不该欺侮饿肚子的穷教员!”
话音未落,就被打晕在地。
敢当、沉稳,李大钊是让人信任和依赖的。
先生
为何不离开?
“
历史在暗潮涌动的斗争中被回望,
先生,您好吗?
那时,为什么不离开北京?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李大钊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更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实践者。
李大钊书赠友人对联手迹
从1920年起,李大钊即被北洋政府的密探监视,其后数次被北洋政府或公开或秘密通缉,但直至牺牲,李大钊的合法身份一直是北京大学教授。面对通缉令,李大钊每每化险为夷,主要原因在于北京大学对其革命活动的掩护。
1924年5月,北洋政府发出了对李大钊等共产党人的“海捕文书”,此时,李大钊已准备赴苏联参加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
李大钊(化名Chin wha 秦华)出席共产国际五大时的代表登记表
旅途中,他头戴一顶八角工人帽,身穿灰色旧西服,带着帆布提包和白色布被子行李卷。没有穿长袍,他早已不是书斋里只会作文的知识分子。
1924年6月在苏联莫斯科出席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时期的李大钊
半个多月,风尘仆仆,终于赶到莫斯科。
李大钊住在卢克斯大旅馆的三楼,每天文书鞅掌,应接殷繁,而李大钊精力充沛,毫无倦怠。
1924年9月22日,李大钊在“不许干涉中国协会”组织的群众大会上发表演讲,这是李大钊生前唯一的影像资料。
李大钊(前排右一)等出席共产国际五大的代表与中共旅莫支部成员合影
就在李大钊去往莫斯科时,北京大学评议会专门讨论了北洋政府的通缉令。并致函教育部,请求取消通缉李大钊令,抗议掷地有声:
……查李教授大钊,从事本校,颇称稳健,就令平时于言论或著作上有所主张,然大学为讲学之地,研究各种学说,实为大学教授应尽之责任,不能因此遽令通缉。事关国家学术前途,为此函请校长,特函教育部咨行内务部,请将通缉李大钊明令,迅予取消,以维学术……并请教育部提出国务会议,嗣后对于大学教授非依据法律确实证明其为现行犯者,绝对不能任意通缉……谨上教育部。
北京大学再一次护住了李大钊,护住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其他代表回国后,李大钊又在苏联逗留了一段时间,想在列宁的故乡多走走,多看看。但北京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使他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他必须回到战场:
1926年,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发生——段祺瑞执政府精心策划了血腥的镇压。当请愿拒绝八国通牒的群众进入执政府门前的广场后,一位青年爬到大门一侧的石头狮子上讲演。一声枪响,青年倒地,残酷野蛮的血腥大屠杀开始了。
三一八惨案中,段祺瑞政府与群众对峙
“许多事先埋伏的军警,纷纷钻进人群中,一边咒骂,一边用手枪射击。无数青年在排枪、刺刀和大刀下牺牲了。”李大钊的长女李星华也参与了这次请愿。
李星华避开刺刀和枪弹,跑回家中,母亲和妹妹很焦急,父亲此时还没回家。
“直到很晚了,父亲才进门来,他的脸和手都负了伤。原来,那天他也赶去参加群众的请愿示威。惨案发生后,父亲沉着、镇定地指挥群众迅速离开现场,最后才从胡同东口撤出来,立即到党机关所在地,召开了党、团地委联席会议,商量了下一步的工作。一切安排好之后,他才回到家里。”
1926年3月底,为躲避反动军阀愈发残酷的迫害,李大钊和国共两党的北方领导机关人员,迁入东交民巷的原俄国兵营里,坚持开展革命工作,图为李大钊的住室。
见到李大钊,家人们松了一口气。但心里清楚,这位丈夫、父亲,早已为革命将个人安危抛诸脑后。
这一年,段祺瑞执政府被驻北京的国民军推倒,随后,奉军和直鲁联军又开进北京。
在奉系和直系军阀的高压之下,北京已无法开展群众工作。中共中央准备调李大钊去武汉,但李大钊认为北京的工作仍很重要,坚持留下来。
到第二年,李大钊最终把危险留给了自己。
先生
您看到了什么?
“
历史在对未来的希冀中被回望,
先生,您好吗?
那些每一个纠心的时刻,
您看到了什么?
1927年4月6日上午,全副武装的军警包围了苏联使馆。在被捕的人中,人们看到了那位留着八字胡、戴眼镜的先生,和他一同走出来的,还有他的妻子、两个女儿。
狱中二十余日,李大钊态度镇静,始终以国民党左派自居,绝不提共产党的机密。唯留一篇《狱中自述》回顾一生:
“钊自束发受书,即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之事业,实践其所信,励行其所知。”
李大钊《狱中自述》部分手迹
最后一次审讯,他唯一一次见到了妻女,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没有讲一句话。
他看到丁香花开,和兰姐在树下漫步,
看到子女笑着扑到他的怀里,
看到亢慕义斋里激昂的学生,
看到年迈的自己在北大的讲台上写下“共产主义”,
他看到很远的事情。
也看到叫他“憨头”的祖父,递给他一颗果子,
看到东渡时稚嫩的自己,说着不熟练的日语。
他全部都看到了,但是没有讲一句话。
头发剃去,双目直视,满是皱褶的灰布棉袍之下,挂着又黑又粗的铁链。
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走向绞刑架。
奉系军阀杀害李大钊使用的外国绞刑架,现为中国国家博物馆0001号文物。
在那个阴天,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先驱者李大钊离开了,年仅38岁。
大钊先生们倒下去了,但是他们的牺牲没有使中国革命停止,相反,中国革命在牺牲者的血泊中继续前进,直至获得伟大的胜利。“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 点击视频,一起致敬大钊先生↓点击视频,感受理想的力量↓
“
先生 ,
春天如约来临,
您看到了吗?
部分史实及本文写作之内容参考以下文献:
杨琥:《李大钊年谱》,云南教育出版社,2021年。
朱志敏:《李大钊传》,红旗出版社,2009年。
[美] 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李大钊烈士碑文》,1983年。
李星华:《回忆我的父亲李大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
人民出版社编《回忆李大钊》,人民出版社,1980年。
鲁迅:《<守常全集>题记》,《涛声》第31期,1933年。
于树德:《介绍李大钊、周恩来等的一些情况》,1956年。
编辑:黄昭华
顾问:杨琥(北京大学校史馆副研究员)
鸣谢:北京大学校史馆、北京大学档案馆
资料整理、收集:王钰琳、鲍佳音
图片:《李大钊年谱》、《觉醒年代》剧组、北京大学校史馆、北京大学档案馆、人民日报、新华社、人民网、中国共产党新闻网、李尽沙
视频:《觉醒年代》剧组、央视新闻、北京大学融媒体中心音视频办公室、新华社
排版:刘涵烨、詹延苇
责编:昭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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