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都有这样一群北大人,他们的青春不在城市,而在乡野。他们会用整个大三的第一学期,完成一场历时4个月、“真枪实弹”的田野考古实习。他们的北大记忆,不再是穿梭于教室,而是往返于田间;不再是流连于社团,而是上下于探方;不再是憔悴于考试,而是辛劳于发掘。在辗转到达前,这群北大人其实也并未真正揭开过田野考古的神秘面纱;而挥手作别后,他们将会把那一段段旁人罕能体验的别样回忆永久珍藏。今天,北大考古文博学院2013级考古学、博物馆学本科生在陕西解散,又一年的北大田野考古实习落下帷幕。那些因田野考古而生的欢笑、汗水、眼泪、决心……又一次被封存入时光的剪影。而这里,是他们中的一员留下的一篇篇田野考古日记。翻开它们,时光便似乎倒转回了2015年的秋天,在那里,他们踏上田野考古之旅的起点。循着他们的足迹一路向前,他们的田野考古,北大人的田野考古,无数中国考古人的田野考古,就将在您的眼前,逐渐清晰。中午,身着统一设计的队服、拖着满满当当的行李,我把自己塞进了开往北京西站的大巴车。火车上睡一晚,明天就能到凤翔了。准备工作早已开始,前路仍有许多未知;在车轮压过铁轨的声音里,今夜怕是难得好眠。我们的目的地位于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豆腐村,此地是秦都雍城遗址的所在,之前就曾发现过制陶作坊遗址。没错,秦始皇的先祖们,就曾生于斯、葬于斯,将近300年。前辈们都说,田野考古实习是一道分水岭:经历了实习,有人会更加钟情考古、坚定从前的志愿,也有人会发觉考古并不适合自己,进而另投他业。虽然已经积攒了多年对田野考古的期待和向往,实话讲,我还是不免忐忑,不知未来的4个月会将自己带向何方。但或许,也只有亲历后的喜爱,才会比相知前的迷恋,更为真实与深刻吧。风风雨雨中来到豆腐村,我们惊喜地被安排住在考古工地附近的一家酒店里,两人一间。这几天因为刚到,衣服还是手洗,三餐也在楼下酒店吃。听说过一段时间考古队会添置洗衣机,也会自办食堂,请固定的厨师做饭。其实中国绝大多数的考古工地都没有我们这么好的条件,考古队员的吃穿住行都和普通农民无差,所以真得感谢老师们的努力争取、当地村民的大力支持。从住处出来,过一条马路,再在田间走上七八分钟,便能到达工地。夏天的余热还未散尽,田间的景象还是茂茂盛盛、蓬蓬勃勃。住处对面有个小操场,有篮球架和运动器材,我们晚饭后有了个难得的玩耍去处;夜幕降临,村里的大妈大婶还会在操场跳起广场舞,大喇叭播出的音乐直飘入房间,偶尔也显得热闹。豆腐村不算太大,最出名的自然是“豆腐宴”,不知我们何时有机会品尝;凤翔县城就在村北一里,听说县城的首家影城刚刚开张,也许以后忙里偷闲,我们也可以去那里追追大片。几日安顿后,工作步入正轨。上午8点到12点,下午2点到6点,日日如此上工,往返于田头与住处,忽然感觉自己仿佛古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的作息也变得十分规律起来,早睡早起,按时三餐,与上大学后生活的“兵荒马乱”相比,这真是久违的体验了。今天一大早天空晴朗通透,考古发掘工地边的玉米地好似一片森林。昨天老师拿着手铲在田埂上给我们讲解应该如何布设探方,经过一天的忙碌,探方终于打桩拉线布设完毕。背包里装着手铲、草帽、工作日记、遗物遗迹记录表、三角板、卷尺、棉线、写字板、陶片袋、小件标签、记号笔……我已迫不及待赶去自己分到的探方——它在整个考古发掘区的西北,未来几个月,我就要与这一方土地日日为伴啦。
晴朗的天气未曾想不多久便转为落雨,为了保护发掘者与遗迹遗物的安全,发掘不能继续,我们只好转移回住处。明天,从邻村雇来的民工师傅们就会加入进来,负责挖土、出土、运土等工作。我们便要以探方为单位,正式开始发掘,首先将最表面的耕土层“做掉”。
探方已经深过半米了,对于我这种“霍比特人”来说,徒手上下已经开始有些困难。今天民工师傅又下挖了5厘米后,我再次跪在地上,开始用手铲刮地。手铲,它几乎是我们田野考古最重要的工具,人人随身携带。用手铲刮过土的表面,感受土的质感、颜色、其中的包含物,甚至刮出的声音的变化,我们就能以此分辨出地层、墓葬、灰坑(一般是垃圾坑,垃圾化成了灰土,所以称“灰坑”)……听起来是不是很神?这其实就是我们田野考古的“独门武功”。任何武功都需要日日苦练,刮地的终极目标传说是“刮地破万丈,下铲如有神”、“人铲合一”。可现在的我还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境界,每天下工只顾得上手疼、腰疼、膝盖疼了。听说之前一位参加田野考古实习的同学刮地刮出了腱鞘炎,“不下火线”,打上封闭,继续刮。我们也纷纷买了垫子、护膝等等装备来尽量保护久跪的膝盖。初秋的蛐蛐仍然很活跃,每天下午上工的时候,总能在探方的阴凉角落发现好多。以前特别怕虫的我经过半个月的发掘,如今面对虫子竟也变得神经无比粗大。有时雍城考古工作站养来防盗墓的小黄狗还会到工地上来,它看起来很凶,实际上很呆。今天我发现了我“考古人生”中的第一个灰坑,它在整个发掘区中被编号为“H12”。和周围的土相比,这个灰坑土质松、颜色杂,刮起来沙沙的。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在同一层面之上土质土色的巨大差别和明显分界,感觉很神奇,有点小激动。H12出土了许多动物碎骨、陶片、料薑石,它们有的还有被烧过的痕迹。灰坑中发现的价值最高的遗物,是一片颜色鲜亮的红彩陶片,十分漂亮。发现这么重要的遗物,自然要认真对待:记录、拍照、用全站仪测定其出土位置后,我将它作为“小件”特别地收好,并和其他出土遗物一道上交库房,统一管理。回想这枚红彩陶片在手中的触感、分量,感觉既真实又神奇。它上一次被人触摸,很可能是千年之前。什么人曾把它做出?什么人曾把它使用?历史早已把古人湮没,但一枚小陶片却能跨越历史将我们勾连,那感觉,比穿越小说还妙不可言啊!返回住处的路上我们会途经一户农家,农家门口有棵柿子树,上面的柿子泛着橘红,熟得快要滴出蜜汁。我们每每经过总要赞叹一番,农家的阿姨干脆摘了柿子送给我们——果然比看起来还好吃!今天是第三天筛选H12中的土:先用纱窗一样的大孔筛子筛,再用笸箩一样的小孔筛子筛,还要手选出小骨头、小螺壳、小陶片等细小遗物。我今天筛出了几枚精致的老鼠椎骨,特别可爱。筛选完成后,整个H12就还差最后一项工作:用全站仪与拉线测量数据点,在米格纸上描点连线,绘制出灰坑的平剖面图。虽然最终画出的H12的坑口看起来不过是个不规则的椭圆,但它的每一笔都并非出自随意;又量又算又画,这一张图就让我忙碌了一两个小时。发掘区东边堆起来的土台越来越高,每天都有数十辆红色、蓝色的手推车穿梭于工地的隔梁上,把发掘出来的土运向那里。回想刚来工地的时候,我们还和民工师傅抢着铁锨、䦆头、镐头,想要亲自挖上一挖;结果不到一两天,我们这些几乎没做过农活的城里孩子便腰酸背痛、败下阵来,看着长我们甚至不止一辈的民工叔叔阿姨们,出土不费吹灰。转眼到今天,在这一锨锨、一车车之间,不知不觉,快两个月的时光竟然就已悄然流过了。住处对面的羊肉泡馍店成了大家改善伙食的好去处,也常常有三两结伴去凤翔县城里取快递、买东西。相比以前在学校,娱乐活动真的少了很多,但自由时间过得平淡而让人安心。已经阴雨了好几日,厚外套和围巾接连成为了必需品,我们也不得不提前开始了“田野发掘”后的“室内整理”工作。大家一起用竹签、刷子将小件清理干净,开始小件绘图。上千件陶球、陶饼、铁条、铁块……似乎怎么也画不完,手绘完成还要扫描至电脑做成矢量图。绘图自然是有美术本领的同学最得心应手,但更考验的还是细致和耐心。工地自办食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周后勤伙食组的同学都会带着购物清单,去城里采购。早餐有豆浆、油条、面片、鸡蛋、粥,中饭晚饭有红烧鱼、土豆烧牛肉、海带排骨、西葫芦炒鸡蛋……每逢同学生日,还有蛋糕与蜡烛。在老师“吃饭问题决不妥协”的口号下,我们的身形都“果不其然”地有些膨胀,实在惭愧惭愧。漫长的雨水过后再次走上工地,看到不少隔梁被雨水冲得有所塌落,我们也无可奈何,好在不是十分严重。但阴雨耽误了将近一个月的工期,让我们都隐隐担心还能否按时完成发掘。探方越来越深,不少梯子已经架起以供上下,走在隔梁上也要留神别踏空跌入探方。而现在的我们倒是对每天的发掘工作了如指掌了,白天刮地、测点,下工前将发掘出的陶片尽数装袋上交,晚上登记小件、填地层与遗迹发掘记录表、写工作日记。日子就这么紧张而充实地一天天过去,好像每天都一样,其实又都不一样。当最初的新鲜感褪去,有同学说我们可能已经出现了“田野疲劳”,各种奇怪的负面情绪涌来,难免疲惫,难免想家,难免迷茫无措。也许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再坚持一下吧。哦对了,今天民工阿姨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栗子,给了我和同学。栗子很甜,很香。天气越来越冷,困难越来越多。每天早晨探方里的土都会被冻上一层,太阳出来开始化冻,地面又变得无比泥泞。走一会儿路,鞋底就粘满厚厚的泥,每天下工鞋都会被“外增高”不少。连续室外工作几小时,手脚都冷透,回到房间只想静静地“解冻”。昨天初雪,纷纷扬扬,仿佛祥和的岁末。晚饭大家一起包饺子,面粉沾了满手满脸;韭菜鸡蛋、胡萝卜牛肉、白菜猪肉……不爱吃饺子的我也觉得很高兴。晚上去县城里的小超市买东西,雪在路灯的光晕里飘下来,只让人觉得温暖。
趁着天晴,这两天我们开始在雍城考古工作站浮选土样、洗陶片。带着双层手套,手伸进浮选机的水中搅散土样,然后将浮上来的木炭、碳化种子等等收集起来,放在院子里晾干。洗陶片的场面壮观而搞笑,大家穿着围裙,在台阶上坐成一排,每人手上一把刷子、面前一盆泥水。一袋袋陶片堆成的小山被我们陆续攻克,然后被有序地放在遍布阳光的院子里晾晒。去工作站的路有些远,要经过大片的农田和村庄。田地里的冬小麦都长高了,毛绒绒、油绿绿的,在太阳底下好像发着光,让人跟着恍恍忽忽地开心。记得几天前夜里有流星,第二天晴空万里。站到住处的天台上向东看,秦岭绵延起伏,心情突然舒畅了许多。发掘工作已经临近尾声,每天都有几个探方结束发掘。几天前我自己的探方也终于画上了句号,我现在正在帮助其他同学“挖坑”。每年的田野考古实习到最后总是最忙碌,每位同学都要完成自己探方的绘图、填表、拍照、建档……之后大家再将各种记录汇总为整个发掘区的总图、总档案,为各位同学寒假回家编写考古报告做足准备。时间紧、任务重,分秒不敢耽搁,日日挑灯夜战。发掘区的总图由我负责绘制,每天早晨带杯水,坐到走廊的灯箱旁边,又开始一天漫长的奋斗。平时听讲座和开会的小房间如今成了公共办公室,也是室内整理工作的“中枢”,大家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场面热火朝天。晚上终于躺回了床,过去的四个月历历在目,眼下的充实忙碌,也可谓善始善终了。临近离别,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探方区区25平米,可一座繁华壮观的古城有多大呢?人生区区百年,可从地球诞生到文明出现、人类从茹毛饮血到上天入地又有多长呢?为了拨开历史的迷雾,考古学家打开地层进行田野发掘,但能如海昏侯墓般收获累累的,其实少之又少,很多考古学者可能一生都未必能赶上一两次那样的机会。更多的田野考古发掘,还仅仅是掀开了历史的一角,要从有限的、纷乱的、平常的考古材料中拼凑、猜测出历史的真相,甚至还可能陷入“越发掘问题越多”的循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说,如果已知是个圆周,圆外是无限的未知,那么当已知越多、圆周越大时,已知与未知就会有越长的交界。如此想来,考古也许真的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吧。收拾好行装,坐上离开的大巴,我的心反而很平静,既没有浓烈的不舍,也没有“解放”的狂喜。这四个月当然难忘,日日相伴的探方,还有工地边永远暖和的工棚、村子里的小教堂、天台上的洗衣房,还有县城的超市和热米皮……在这里相熟的人,在这里发生的事,在这一刻,我就要和他们说再见了。不知不觉,田野考古早已成为了我们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如何描述?不是每天跪着刮地的艰辛;不是作息固定、饮食规律的简朴;不是周旋于动骨人骨、绘图测量的酷炫。它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平凡琐碎,却又十分特别;如果非要言说,我最先想到的,大概是如此吧——一天晚上吃包子,老师咬了一口,没到馅儿,他笑着说,“看来要再往下做一层。”
文字:张小含、奚牧凉
排版:螽斯
图片来源于徐天进老师、2015北大雍城考古队唐恒安、戴伟、慈仁曲吉、韩蕙如同学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