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伟:王力先生二三事
王力先生二三事
冯志伟
1959年,为了研究机器翻译,我从地球化学专业转到语言专业学习语言学,由理科转到文科。我从王力、朱德熙、林焘、高名凯、岑麒祥、周有光等著名语言学家学习了语言学的基础知识。王力讲授“古代汉语”“汉语史”“中国语言学史”,朱德熙讲授“现代汉语研究”,林焘讲授“语音学研究”,高名凯讲授“普通语言学”,岑麒祥讲授“西方语言学史”,周有光讲授“汉字改革概论”。我认真学习这些语言学课程,试图把自己由一个理科生转变为一个会用人文科学方法来思考的人,把人文科学的知识与自然科学的知识结合起来。
在这些课程中,我对于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课最感兴趣。他的这门课设计新颖,课程由“常用词”“文选”“文化常识”三部分组成。“常用词”讲古代汉语中的“字”和“词”,解释它们的意义并进行词义辨析,“文选”讲从先秦到唐宋的重要的古文,“文化常识”讲古代的习俗、天文、地理知识,这些内容都很实际,是古代汉语教学中一个新的教学体系。
当时王力先生的学术思想刚刚在“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运动中被批判过,左派学生们指摘他是“资产阶级的大白旗”。所以,他第一节课见面时就对我们学生说:
“各位,我这学期担任你们的课,我是一面资产阶级的大白旗,我拿着这面白旗挥来挥去,让许多青年失去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方向。我请你们一定要认清这面大白旗的本质,你们只要跟着我学习古代汉语知识就可以了,千万不跟着我这面大白旗走资产阶级的道路。”
从王力先生这段凄苦的“开场白”中,我似乎感到王力先生内心的痛苦。我暗暗地想,我现在正执迷于用数学方法来研究语言,想搞机器翻译,将来是不是也会遭到与王力先生同样的命运呢?不觉悲从中来,我决心一定要处好与周围的同学们的关系,免得遭受不测的厄运,受到批判。
王力先生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王力先生和朱德熙先生等等,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受到不公正的批斗,甚至遭到殴打。6月18日,造反派把反动学术权威集中到起来,造反派摆成阵势站在两旁,让反动学术权威们从中间穿过,他们一面呼口号,一面用拳头和垒球棒打这些反动学术权威,朱德熙先生受了伤,王力先生被他们打倒在地上,朱德熙先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造反派的垒球棒,才使王力先生免遭更加猛烈的棍棒之灾。
当时我在北大读研究生,亲眼看到王力先生被打倒在地上的情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王力先生被打后回家的路上,我悄悄地走到王力先生前面,深深地向王力先生鞠了一个躬。当时我鞠躬时只是想安慰一下他,让他知道学生中还有尊敬他的人,让他不要太难过,当时我确实太同情王力先生了。
文革中我被北京大学扫地出门,改行到到云南边疆做中学和小学的教员,聊以维持生活,四人帮垮台之后我考上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研究生,接着到法国留学,变成了一个理科人。
1982年夏天我从法国回国之后,和老同学吴坤定(北京出版社编审)去北京大学燕南园看望王力先生。王力先生见到了我们这些阔别多年的学生很高兴,他还记得文革中我向他鞠躬的情景,他兴奋地对我说,
“听说你在法国做了一个很好的多语言机器翻译系统,祝贺你!我也在法国留过学,做过语音学实验。我们都是留法的老同学了!”
我向王力先生进一步汇报了我在法国研制多语言机器翻译系统的细节,王力先生耐心地、很有兴趣地听着,然后他说,
“语言学与数学和计算机科学有着密切联系,我这一辈子就吃亏在不懂自然科学。现在你到法国学习了数学和计算机科学,更新了知识,你有了很好的数理化基础,因此也就有了科学的头脑,这些都是很宝贵的财富,在语言研究中随时用得着!”
王力先生的这些话,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接着王力先生又说,
“也许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希望你学习赵元任先生,当然,这是很难的。赵元任先生是以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文学家、音乐家做底子,最后才成为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我一辈子都想学他,但是,我的数理化基础差,没有学好。你在北大中文系学习了语言学,现在又到法国学习的自然科学,已经具备学习赵元任先生的条件了,我再一次提醒你,你要向赵元任先生学习,而且一定要学得比我好!”
王力先生这些语重心长的话,显示了老一辈学者对于我们的期望。
现在王力先生已经仙逝,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令人长号,令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