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刊词 | 什么是哲学前沿？

今天Philontier说一声“Hello World”，然后要准备介绍哲学前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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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开始之前有必要思考一下：什么是哲学前沿？

倘若苏格拉底所言“不经思考的生活不值得过”为真，并且倘若这一条适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么我们也有理由认为“不经思考的学科前沿不值得认真对待”。

虽然，大家要注意两点。

一，这思考不一定要得个结论。毕竟，倘若我们从柏拉图对话中排除一些比较可能是柏拉图私货的想法，似乎苏格拉底的思考最后也没有得出很多最终结论。但重要的是，他在思考。

二，这思考本身也是一种认真对待的方式，就像苏格拉底的思考就是他过活的方式。

学术前沿基本所指乃是某科中新近的进展，包括写作、讨论话题、出版等活动，就像一个贴吧中近期出现的帖子。

同时，谈论一个学科的“前沿”容易带来一种印象，即这一学科（假设这学科存在）中的“前沿”在向更“好”的方向进展，向更多的真理和知识前进。

谈论一个学科的前沿可能让人想起某个“势力”，在一片真理和知识的地域上扩展、逐渐占领。

用这种想法理解哲学研究的“进展”，则哲学研究的“前沿”就好像是物理学的前沿，其进展带我们深入理解亚原子微观世界，又或者像生命科学的前沿，其进展带我们理解一个病毒中一个病毒壳体蛋白的肽链如何折叠。

至少，讲“学术前沿”往往给人带来这类印象。

或许这种对“学科前沿”的印象适用于物理学、生物学等关于具体事实的学科。但是对哲学，情况就麻烦许多了。

考虑这样一种想法，即哲学是一个学科，这门学科中有关于一些事情的知识和真理，而这门学科的进步就是逐步发现这些真理，占领这片知识领域。

这幅关于哲学及其发展的图景好像并不适于所有我们愿意当作“哲学”的思想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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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如何理解中国哲学这一哲学“子学科”的前沿？如何理解儒学的前沿，或者易学的前沿，或者禅宗学问的前沿？

肯定一代一代关于儒家、周易、佛教禅宗等等的思想都有论述。这些论述是在阐述、钻研某种前代已经开始研究、但尚未研究透彻完毕的客观知识呢，还是有其他的“旨趣”？

（要是问王阳明什么是“学问前沿”，可能他会把后代大部分的前沿著作当作遮蔽真实道理的前沿扯淡吧。见《传习录》：“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门人徐爱录11））

(关于中国哲学的元哲学思考，可参考思庐哲学2018年12月13日《杨国荣：中国哲学——内涵和走向》(点击查看👈)。)

或许因为“哲学”这个词进入中文世界相当晚，国人有意识地“做哲学”几乎是二十世纪才开始的事情，讲中文的往圣先贤还没有就所谓“哲学”这一活动的性质发表很多意见。

“哲学”出现在西方则已经很久了，而且显然在西方世界的知识体系中占据核心地位。

但即使如此，西方的哲学家们也没有一致认为哲学干的事情就是带领知识人向真理进军。

比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曰过：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因而马克思将自己与其他只是志在“解释世界”的哲学家区分开来。

马克思后来所做的哲学（虽然他似乎不会称自己做的是“哲学”）不再像是寻求所谓“真理”，反而更像是对社会所谓“真理”的批判，因而具有了改变世界的力量。

再比如，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之《论哲学家的成见》中嘲笑到他那个时代的整个西方哲学和哲学家们说：

“……（哲学家们）全都在装模作样，仿佛他们是经过某种冷静、纯粹、神一般无忧无虑的辩证法揭示和达到自己的观点的……归根结底却是，某条事先拟定的命题，某个念头，某次’灵光一闪’，大多数时候是某个被抽象地拟定和筛选出来的心愿，被他们用事后找到的根据加以辩护……”（第5节）

如果以往的哲学家自认为在追求普遍真理，那么据尼采，新到来的哲学家则“肯定不会是教条论者。那必定有悖于他们的自负和趣味，要是他们的真理竟然还得是一种为每个人的真理……”（第43节）

按照这种观念，倘若哲学真要进展，应该不是以发现“客观真理”的方式展开。

再比如，维特根斯坦。维氏的想法前后有变，但不变的有这么个主题，即哲学家们忙活的很多事情都源于对语言的误解。例如，维氏早期的《逻辑哲学论》有言：

“关于哲学问题所写的大多数命题和问题，不是假的而是无意义的。因此我们根本不能回答这类问题，而只能确定它们的无意义性。哲学家们的大多数命题和问题，都是因为我们不懂得我们语言的逻辑而产生的。…… 因而用不着奇怪，一些最深刻的问题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问题。”（4.003）

因而，哲学的任务不是追求新知识，而是“澄清”：

“哲学的目的是从逻辑上澄清思想。

“哲学不是一门学说，而是一项活动。

”哲学著作从本质上来看是由一些解释构成的。

“哲学的成果不是一些’哲学命题’，而是命题的澄清。……”（4.112；参考4.112-4.116）

维氏晚期的《哲学研究》对哲学活动的看法并无根本变化：

“哲学的成果是使我们发现了这个或那个明显的胡说，发现了理智把头撞到语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肿块。……”（119）

“你在哲学中的目的是什么？——给捕蝇瓶中的苍蝇指明飞出去的途径。”（309）

虽然马克思、尼采、维特根斯坦都差不多已成为历史人物，他们所知的“哲学”和我们当代的学术哲学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不同，他们的作品现在不算学术“前沿”的出版物，最近的学术期刊也不会有他们的署名文章，但是他们的元哲学观点并不一定过时。

他们的元哲学观点即使放在当代哲学学术研究中也可能是可行的。

不难想象某些当代哲学家，特别是有较强反实在论倾向的学者，基于马克思、尼采、或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来发展自己版本的元哲学反实在论。

（例如，Lefebvre的元哲学借鉴了马克思的基本态度；Horwich则借鉴维特根斯坦的想法对当代形上学中一些重要问题展开了批评；尼采对客观真理和追求这种真理的哲学家的批评又影响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后现代主义思想。）

如果某人关于哲学持这类看法，那么哲学的“前沿”算是什么呢？应该还是一种有意义的理智活动，但是和科学研究中的“前沿”肯定相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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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一些哲学学科的活动，尤其英美分析哲学的一些发展，貌似和科学“前沿”的发展类似。

哲学出现了许多细分的科目，诸如形而上学、知识论、心灵哲学、伦理学、行动哲学、各种科学哲学，等等。

新话题冒出来，被争论，产生各种新鲜想法，生产许多前沿论文和专著。

分析哲学传统上重视处理“小”问题、不轻易碰触诸如宇宙人生之类“大”问题的倾向也有助于分析哲学建立一种将世界细分为领域并对各个领域进行理性研究的“范式”。

然而，虽然最近的分析哲学与科学在学术活动的组织方式上有些表面的相似性，分析传统中的哲学家并没有全都认为自己的探索就像科学探索一样。

固然，经过蒯因在1950年代对“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的打击，分析传统的哲学家已不能再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寻找科学真理之外（或它的上面或侧面）的某种东西。

有不少分析哲学家号称支持“自然主义”，认为自己干的事情和科学研究没有本质区别。但是关于哲学方法论的问题并没有在分析哲学圈内消失。

依然有分析传统中的哲学家将哲学与科学的活动区分开，认为哲学的基本活动是“概念分析”，分析诸如知识、个体、心灵、道德善等概念。

对于坚持这种哲学观的哲学家们来说，所谓哲学的前沿活动或许不是发现更多关于世界的事实，而更像是澄清我们关于世界的基本理解、说明一些使我们的世界图景得以可能的概念。（于是又会有批评说：那这是不是在做人类学？）

（有关分析哲学方法的一些争议，可参见思庐哲学公众号2021年7月26日《分析哲学的方法》（点击查看👈））

关于如何定义或衡量哲学之“进展”或“前沿”的问题，我们在此不可能解决。只是，或许有必要提醒下关心哲学研究前沿的朋友们：关于具体的学术哲学的前沿在干什么，我们应该保持一些反思、一些清醒。

在我们看一些哲学前沿文献时，注意问自己：我们看到的“前沿”是什么？

（更多元哲学讨论可参考思庐哲学2018年10月2日《何谓哲学——李泽厚、陈嘉映、杨国骏、童世骏、郁振华的对谈》（点击查看👈）、2017年12月28日《哲学没有也不需要范式》（点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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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思考过“哲学前沿”的含义后，我们来明确一下”哲学前沿”公众号的目标。

作为对哲学前沿充满兴趣又心向往之的年轻人，我们希望通过这一平台与诸位志趣相投的哲友/研究者们一起学习思考近期哲学学术的前沿。

我们将与大家一起品读一些前沿论文、翻阅一些近期的图书、关注一些前沿话题、分享一些学术动态、聆听一些前沿领域哲学学者们的建议。

虽然哲学思考历史悠久、层次繁杂，我们的主要关注点乃是近期学术的话题动态。

倘若哲学知识普及的目标是和大家一起上哲学导论课，那么介绍哲学前沿的目标就是和大家一起听听当代哲学家和学者们在研究时所想的问题。

在我们即将开启“哲学前沿“平台之际，面对宇宙一般庞大且不断翻新的“前沿”，我们知道介绍哲学学术前沿的航程必定不可能如同卫星遥感测量全地球一般完整详密。

我们自己也在不断学习，我们的选择和考虑也都出于我们有限的认知、背景和资源。

但求通过我们一段时间的努力，渐渐能够画出一副有越来越多参照点的前沿图景，使大家即使不能如卫星俯视般观看所谓哲学前沿，也能离开自己惯常居住的思想小区，去到一些新奇的思想境域探个险。

那里等待哲友的不是思想界的垃圾食品，而是需要一些好奇心、洞察力、甚至勇气来品尝的风味菜肴。

我们准备去哲学前沿看看风景了。祝我们遇见些还在跑的思想生物，活的，会叫、会生长、会繁殖、会死的，可以抓来撸一撸。

感谢哲友们对我们的理解和支持。如果你想分享些关于哲学前沿的想法，请留个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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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可供参考的文献

[1][美]丹尼尔·布鲁尼. 马克思告别哲学的尝试[M]. 陈浩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2][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善恶的彼岸/论道德的谱系（尼采著作全集，第五卷）[M]. 赵千帆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3][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逻辑哲学论[M]. 贺绍甲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4][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哲学研究[M]. 李步楼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5][Horwich, P. (2012). Wittgenstein's meta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6]Lefebvre, H. (2016). Metaphilosophy. Verso Books. （一本显然讲元哲学的著作，来自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

[7]Williamson, T. (2007). 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一本相对新近的显然属于元哲学的著作，来自一位有代表性的英美哲学家；比较专业。）

[8]Nicholas J. (2017). Metaphilosophy.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Accessed on 2021-09-02] https://iep.utm.edu/con-meta/#SH2e （关于元哲学的一个英文词条，较长。几乎把整个二十世纪西方哲学史中的重要部分都粗粗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