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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艾留娜关于“实体”的对话——什么是实体?

盖纳图斯 哲学前沿philontier 2022-08-14


公元元年。我认识了个罗马人,艾留娜。我陪着她散步,第勒尼安海峡鼾声大作,她指着月光下的船。

(图片由笔者亲摄于电子游戏Assassin's Creed: Odyssey) ▏

艾:这以前是忒修斯的。我管它叫诺克图阿。它的材料全都换了,可我仍然叫它诺克图阿;船底的棕色和那片荡漾的海蓝色离得那么近,可谁都不会说那蓝色是诺克图阿的——它是棕的。你说,这都是为什么呢?

我:其实你想问,为什么诺克图阿的可感性质的改变不会导致它丧失同一,为什么一些可感性质是诺克图阿的、统一在诺克图阿处,而另一些不是这样,对吧?

艾:是。

我:哲学家们称这两个情形为:1)事物有不受可感性质影响的历时同一性(diachronic identity),2)可感性质有在事物上的共时统一性(synchronic unity)。这都是因为实体,用盎格鲁人的话讲,叫substance。在可感性质全都改变的情形中,因为事物的实体没变,所以它还是它;而一些可感性质之所以统一在某个事物上,是因为这个事物的实体与那些可感性质之间有着一定的关系:比如,实体具有这些可感性质。

艾:substance?那在我的母语里,就是substantia...substantia,看起来是从substare变形过去的,对吗?这样的话,实体指的是“站在下面的某事物”?

我:对,是这样的。“站在可感性质下面的某事物”。

艾:这么说,实体是不可感的咯?我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闻不到它,也尝不到它... 那我该怎么知道什么是实体呢?或者说,使一个事物成为实体的条件是什么呢?

优卑亚岛的回响

公元前335年。任海水涌过,优卑亚伏着,清洗眼角沉睡的痕迹。我指着近处的小神龛,艾留娜倚着一棵树。

(图片由笔者亲摄于Assassin's Creed: Odyssey)

我:你的问题很难回答。要我自己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界定“实体”。但那屋子里的老家伙有很棒的答案,我们叫它Change Theory,变化理论。

艾:这是哪儿?

我:优卑亚岛。亚里士多德的埋骨地。

艾:那屋里的是他?你要我去问他使一个存在者成为实体的条件是什么吗?

我:别去打扰他,他年纪大了。我问过他,他说什么,实体是“数目同一的同时能承载相反对者的事物”(what is numerically one and the same is able to receive contraries),一般我们把这个界定理解为“一个x是实体,当且仅当x能经历变化”。

艾:“经历变化”?这说法听起来太奇怪了。什么叫“能经历变化”?

我:x能经历变化,当且仅当有性质P1,P2,使得x不可能同时具有P1和P2且可能x在某时刻t1具有P1、在某时刻t2具有P2。亚里士多德是这样给我解释的,我当时也觉得“经历变化”太含糊了。

艾:...我不觉得用一句很难懂的话解释一个奇怪的概念能行得通。

我:好吧。打个比方。比方说,一个小立方体,它不可能同时通体黝黑还通体洁白,然而,这样的状况是完全可能的:它昨天是全黑的,今天染成全白的了。这样子,我们就说这个小立方体能经历变化。它因而是实体。

艾:那你说,一个语句、一个命题,好比“优卑亚岛正在下雨”,是不是实体呢?

我:我认为不是...实体起码得是具象的(concrete),而语句、命题不是这样的,他们抽象(abstract)而不具象。

艾:那就对了。可是,按你刚才的解释,命题“优卑亚岛正在下雨”也算是实体。它没法同时既对又错,对吧?然而,它却完全可以在一个时刻对,而在另一个时刻错,比如,现在万里无云,它是错的,五分钟后要是下了雨,它在那个时刻就是对的;换句话说,这个命题是能在你说得意义上经历变化的。

我:你是不是自己读过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Categories)?他在那本书里就这样驳了自己,然后,他是这样回应的:虽然,语句、命题、信念这类事物可以经历变化,但他们经历的是关系变化,而不是内在变化;而能经历内在变化是使一个存在者成为实体的充要条件。

艾:我想想,“经历关系变化”的意思是不是说,可以在不同时刻具有无法在同一时刻具有的多个关系性质?

我: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我刚才对“能经历变化”做的定义吗?要是P1和P2是关系性质(relational properties),我们就说x能经历的是关系变化(relational change);它俩要是内在性质(intinsic properties),那x经历的就是内在变化(intrinsic change)了。而“优卑亚岛正在下雨”这句话的对、错,都是关系性质,是它相对于优卑亚岛的天气状况而言所具有的性质;所以,你举得例子并不能经历内在变化。

艾:照你这么说,内在性质就是那些可以被单个儿存在者具有的性质咯?就是说,要是性质P在只有一个x的情况下也可能被例示出来,它就是内在性质,对吧?

我:是这样的。

艾:那要这么看,这现实中就根本没有内在性质。在只有一个事物的情况下,任何性质都不可能被例示(instantiated)出来、不可能被具有(possessed)。好比说红色,很明显,它的被例示就起码需要三个存在者:1)一个有着特定表面折光率的物体,2)一束有着特定波长的光线,3)一位有着特定感官的观测者。那要是这世界上没有内在性质,就不会有内在变化,你讲“x是实体当且仅当x能经历内在变化”不就是个空定义吗?

我:嗯...这样吧,内在性质不是可被分析的(unanalyzable),我们把“内在-关系”的区分视为原初的(primary)...

艾:好,我不为难你。咱们就先认下,x是实体当且仅当x能经历内在变化,即:有内在性质P1, P2,使得x不可能同时具有P1和P2且可能x在某时刻t1具有P1、在某时刻t2具有P2。你再想想看,一个事件、一个物体的表面,是不是满足你这个定义的定义项啊?

我:这怎么可能呢?

艾:一场飓风,是不是事件?它是不是没法儿在一个时刻既是5级的,还是7级的?那它是不是可以在,比方说,12:00是5级风,在14:30又是7级风?这么看,这场飓风是不是可以经历内在变化,那它是不是实体呢?再说物体的表面。这更明显了,一颗葡萄的表面不可能同时通体褶皱还完全平滑,对吧?它在八月份的时候可能完全平滑,要是一直放到了十一月,它是不是就变成褶皱的了。你再看...

我:好了,好了,艾留娜,先别说了。是这样。按现在的说法,事件、表面,这都成实体了。那又怎么样呢?

艾:那又怎么样?事件是有时间部分的(temporal parts)的,是会以一段时间作为部分的,实体也有吗?物体的表面本质上是存在的限制(limitation of beings)啊,只是被我们表征(represented)成事物了,它本身只思维地存在着(intellectually existing),没有实在性(reality)的,实体可以不实在吗?

我:啊...是诶。你带我看诺克图阿的时候,我们说,实体是历时同一性和共时统一性的维系者,这样的事物确实不能有时间部分,否则根本就无所谓历时同一了,t1时刻的它和t2时刻的它只不过是不同切面而已,它并不经历时间地存在着;它也确实不能像物体表面那样仅仅是思维地存在着或者说概念地存在着(conceptually existing)的,否则它怎么可能为一群实在可感性质提供统一的寓所呢,进而像我们刚才说得那样维系性质的共时统一呢?

艾:你知道德谟克里特吧?他所谈论的原子(atoms),是不是实体呢?直观地说,是的——毕竟,就其不可感的性质而言,它就既不是性质也不是事件——可是,德谟克里特式的原子无法经历任何意义上的内在变化,那么,你的定义甚至都不允许作为实体的德谟克里特原子的可能性,这是不是太武断、太暴力了?还是要保持中立(neutrality),起码不能禁绝可能性。

我:德谟克里特听起来真委屈。不过,那不是我的定义,是亚里士多德的。按你的分析,亚里士多德的变化理论确实行不太通。嗯...很精彩,谢谢你,艾留娜。

艾:所以,我们还是走吧。

加州的特异切面

公元后1979年。我散漫地望着木椅上同样散漫的人群,吉他的弦一直在抖,视线的背景里往复流动着"...and I was thinking to my 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艾留娜伏在桌上,从她的酒杯下抽出一沓纸。

(图片由笔者亲摄于电子游戏Overwatch) ▏

艾:The Elements of Being...I here, and II there...你说这上有我想要的答案,究竟什么是实体?

我:那是D. C. Williams的两篇论文。很经典。我管他对实体的分析叫Trope-collectionistic Cluster Theory,特性-聚合的捆束理论。

艾: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我:加州啊,Williams的老家。

艾:你刚才说什么?trope?那是什么意思?

我:trope。它指的是那些被一个个别事物占有的独一无二的性质,比如,艾留娜独有的这份好奇、你那杯朝日独有的生脆脆的黄。而像是用来指葡萄的、染料的等等多种事物的颜色的单单一个“紫色”,则不是trope,它是共相(universal)嘛。权且叫trope做“特性”吧,不过我更喜欢“特异切面”这个翻译,很科幻。

艾:...你真打算用那么科幻的名字称呼这些如此平凡的(trivial)存在者吗?听我的,叫它“特性”吧。那么,使一个事物成为实体的条件是什么,Williams是怎么说的?

我:Trope-collectionistic,顾名思义,在Williams看来,一个x是实体当且仅当有一堆性质P1, P2...等等,使得它们都是x的特性且x是它们的聚合(collection)。

艾:也就是说,实体是一堆特性捆束成的聚合?好比,那颗气球独有的星蓝、独有的椭球形等等,聚在一起,就成了它的实体?

我:是这样的。

艾:那你说,我的一束思想,“驻唱乐队的主唱很好看”,和你的一束意愿,“去要主唱的联系方式”,算不算是trope?

我:我可没有这束意愿。不过,假设我有,它们都算是trope。毕竟,艾留娜的那束思想是被她独一无二地占有的,我的那束假定的意愿也会是被我独一无二地占有的。咱们的思想和意愿不会是别人的。

艾:既然如此,我问你:那颗气球的特性能聚成实体,而像是我的思想、你的意愿,这样的一堆特性能聚合成一个实体吗?

我:显然不能。气球的特性之所以能聚合成实体,在于它们处于同一个空间位置,或者说,各自占据的空间相互毗邻。思想、意愿,这些特性压根就不在空间中啊。

艾:那照你这么说,不在空间中的特性无法聚合成实体,所有实体就都得是在空间中的了。那你拿心灵、灵魂,或者说思维实体,怎么办呢?你要直接承认它们都不是实体,而只是别的什么实体的样态吗?

我:嗯...直接承认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策略。那些研究“心灵”的学者还没有就“意识是不是大脑的样态”做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我们讨论实体的,还是不要假定什么关于心灵立场吧。要是承认心灵、意识或者灵魂不是实体,几乎就相当于说它们是大脑或者别的什么物质实体的样态了。那或许你的思想-我的意愿和颜色-形状这两组特性的内部因果关系的不同,是造成后者能而前者不能聚合成实体的原因...

艾:等下再说别的。你这个诉诸空间位置的解释还有问题呢。你看,现在,我这酒杯的小小的一块空间里,是不是既有一片光波,也有一片声波?那片光波看起来是暖黄色的,来自吊灯;声波听起来是那样子的旋律,来自驻唱乐队的吉他弦。这两片波,是不是在你刚才说的意思上处于同一个空间位置呢?

我:是。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这两片波的各种特性所处的空间都相互毗邻,比如它们的波形,都出现在你的小酒杯里。按空间位置的解释,这就能聚成一个实体。

艾:对呀。可是,直观地看,这个光波和这个声波不是数目同一的,不管离得多近、哪怕交叠在一起,也不是同一个事物,而是两个。毕竟,我们用两个语义不相包容的词去称呼它们了。那怎么能视为一个实体呢?

我:看来用空间位置的毗邻是没法解释为什么像思想-意愿这样的一堆特性聚不成实体,而颜色-形状这样的一堆却能了。而且,它还会把数目不同一的两个甚至好多个事物判别成一个。那,我们试试用内部因果关系解释解释,听我讲,好嘛?

艾:好,你说吧。

我:像你的思想-我的意愿这样的一堆特性,我们叫它A类特性堆吧,颜色-形状那样的叫B类特性堆。A类特性堆的成员之间缺乏这样一种因果关系:在有些情形中,某个成员的消散会导致所有成员的消散,而B类特性堆的成员之间有这样的关系。在任何情形中,我的任何一束意愿的消散都不会导致你的任何一束思想的消散;而要是那颗气球被轻轻一扎,它原有的形状作为它的特性之一,就会消散,紧接着,它本来的颜色、触感等所有特性也会消散。

艾:喔?触感我能理解。可是,气球的形状消散了,颜色怎么会消散呢?不应该是原本呈椭球形的星蓝变成呈碎片状的星蓝了吗?

我:不是啦。一块展开之后呈星蓝的橡胶,缩成小碎片之后,很可能会变成别的更深的蓝色呀。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说消散的是“特性”。气球的特性不是简单的、普遍的星蓝,而是“以那样的椭球形呈现的星蓝”。它破了之后即使有一地的星蓝,也都不是原来的那个特性。

艾:嗯...好像是这样的。

我:好了,既然你这样承认了,那我们就能根据内部因果关系的不同,去解释为什么A类特性堆不能,而B类能聚出个实体了...

艾:你别这么着急呀,谁说能了?还是不能啊。你看,我把这两个小酒杯放到一起,紧挨着。要是我以一定强度的力推一下左边这个小杯,使它倾倒,和右边的小杯碰到一起、双双赴“死”,按你这个因果关系的解释,这两个小杯子的特性就能聚合成一个实体咯?这太荒唐了。

我:这按我的解释俩杯子的特性怎么就成一个实体了呢?

艾:你自己想想呀。在我适力一推的情况下,左杯的特性之一,“静止不动”,是不是就被打破、消散啦?而它的消散,按我刚才的描述,是不是又导致了左杯和右杯的所有特性的消散呢?独有的形状没了、独有的颜色没了、独有的触感没了...不仅如此,你的钱也要没了,因为我把人家的杯子碰碎了。那这一堆有着你刚才说得那种内部因果关系的特性,不就聚合成一个实体了?那你不就是把这两个紧挨着放的小杯子视为一个实体了?

我:...好像是诶。

艾:空间位置解释不了,内部因果关系也解释不了。Williams这个Trope-collectionistic Cluster Theory问题不小啊,没劲。我们还是走吧...

我:你别这么着急呀,谁说不能了?

艾:...你还真是嘴上不吃亏。

我:先坐下,艾留娜。因果关系解释还是有救的。B类特性堆的成员之间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关系:某成员的存在必然导致另外某个或某些成员的存在。对吧?

艾:嗯?你举个例子?

我:你看那个气球。要是它有形状,或者说,那个气球独有的形状存在,是不是它就一定有颜色这个特性?反过来,它要是有颜色,它是不是就一定有形状?那,被叫做气球的那堆特性之间,不就还有我说的那种因果关系吗?

艾:你的意思是,A类特性堆的成员之间就没有这样的因果关系咯?那假设有全能的造物主,它的意愿和你的思想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因果关系吗?假设它闲来无事,意愿“让盖纳图斯思考:使一个事物成为实体的条件是什么,并且不让他察觉我的干涉”,你会不会果真开始如此运思呢?毕竟它全能嘛。那么,这时,以上帝的意愿和你的思想为成员的这个A类特性堆的成员之间,是不是有你说得那种因果关系呢?

我:你要是假定有这样一个无聊的上帝的话,那A类特性堆之间就也有了。可是你不能这样不中立,我们不能在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假定另一个还在争论的问题的答案。实体问题还没得到满意解决,你怎么能悄摸摸地跑到无限者问题那儿,强行搬来一个无聊的全能神呢?

艾:可不是我假定有上帝,是你假定没有。你的这个因果关系新解释,只有在假定不存在上帝的情况下,才行得通;要是有上帝,那以它的意愿为成员之一的A类特性堆也完全可能有你刚才讲的内部因果关系。你要想给出一个满意的解释,就不能假定有上帝,也不能假定没有。对一个问题的回答不能牵扯到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我:好吧...饮酒不少,锋芒不减。

艾:我一直憋着,没忍心刁难你。你知道的,聚合和它的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后者是前者的部分。那要是实体是特性的聚合,特性居然可以成为实体的部分了?按我们在亚平宁达成的共识,实体不可感,与此同时,因为有些特性是可感的,一个不可感的x居然以一些可感的P作为部分?再者,你看看你杯里的冰球,按你的说法,它是不是以“球状”作为特性之一?那“球状”就是它的部分了;而“半球状”又是“球状”的部分,据部分的传递性,“半球状”又成了它的部分了。好了,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既以球状为部分又以半球状为部分的球,而因为此时球被视为聚合,它具有一个形状就意味着它是那个形状的,那我们就搞出来了一个又是球状的又是半球状的球——你自己说,好不好笑?

我:我觉得,聚合和它的成员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可以再探讨的...不一定就是部分-整体的关系...

艾:那我们就先搁置一下。聚合和它的成员之间还有着本质具有(essentially possession)的关系,一旦一个聚合丢失了它的成员,哪怕只有一个,它就丧失了原先的本质、不再是原先那个聚合了。比如说,集合S = {1,2,3},要是它少了成员3,它显然就不再是S了...

我:慢一点。集合不是聚合。

艾:为什么不是?

我:集合是抽象的,而聚合一定得是具象的。 

艾: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抽象和具象。我不太明白抽象、具象是什么意思。

我:我们说一个x是抽象的,就是说它没有空间部分(spatial parts)、时间部分(temporal parts),或者说,它的部分都既不在空间中也不在时间中。反过来,具象事物就是那些有着空间部分或时间部分的事物。数并不在时空中,因而,它们的集合,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个S,就不是聚合。聚合一般被视为分形论复合体(mereological compound),这样的存在者本质地具有它们的部分。像是构成一尊雕像的物质,一块大理石,即使就磕了个角,它也不再是原来的那块物质了,尽管我们依然会叫它“那尊雕像”。

艾:你这不还是绕回来了吗?聚合本质地具有其成员,不就是我的意思吗?

我:但我这是正确地走到的这个结论,你是走错了,拿不是聚合的集合当例子,蒙过去的。

艾:...行吧。那你看,据Trope-collectionistic Cluster Theory,实体是特性的聚合,它无法在丢失任何一个特性的情况下依然是它自己。这样说,实体就没法变化,变化本就是特性的获取和丢失啊。这不对劲吧?没法变化的x,就没法历时地存在,怎么维系一堆可感性质的历时同一呢?

我:...啊...我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个叫过度本质论困难(the Problem of Excessive Essentialism):Williams的解释会招致过度的本质论,导致实体本质地、不可失去地具有其性质,根本没法变化。这几乎招致了这一版捆束理论的死亡。而有一位“爵爷”的实体理论,可以用来治疗Trope-collectionistic的顽疾...

艾:哪个“爵爷”?

我:罗爵爷。Bertrand Russell. 在他的实体理论的基础上,我们可以不把实体视为处于某时刻的特性的聚合,而把它看作一个这样的聚合在时间中绵延开来的整个序列,是一个特性的聚合的时间序列(a temporal sequence of collections of tropes)。我管这种对“使事物成为实体的条件是什么”的回答叫做,Collection-sequentialistic Cluster Theory,聚合-序列捆束理论。

艾:那,实体就像一个四维“蠕虫”那样?由它在其所经历的各个时刻的样子熔出来,像个在时间中趴卧的虫子?

我:是。这样一来,实体本身就是历时地存在着的。特性的获取和丢失、变化,都只是幻象。真实发生的是,我们在依次观看一个实体的不同切面。

艾:这...好大的脑洞啊。历时存在的实体吗?那,变化只是幻象吗?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诸多实体在此时刻的切面吗?

我:对,是这个意思。

艾:那事物的样态不就都是注定的了?已经先有一个在时间中绵延着的实体,我们只不过是一帧一帧地把它的切面、诸多聚合看过去,像看电影一样?

我:按Russell的理论,是这样。

艾:这理论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这相当于在决定论问题上直接假定决定论为真了啊,和刚才直接假定没有全能上帝的做法一样,有些暴力。

我:或许只能这样“吞子弹”了...

艾:那就假定决定论为真。可是,为什么有的序列是实体,有的不是呢?比方说,这一只小杯在时空中绵延开来的序列,就是一个实体,而这两个杯子在时空中绵延出来的“蠕虫”,就很难说也是一个实体吧?

我:嗯...这是从Trope-collectionistic Cluster Theory那儿遗传下来的毛病啊。那会儿,我们就没能满意地解释为什么有的聚合是实体,有的不是。空间位置的解释行不通,两种因果关系解释也都行不通...那,或许...我们可以求助斯宾诺莎。

艾:斯宾诺莎?斯宾诺莎式的实体可是很反常识的啊,在数目上、种类上都绝对单一,是我们所处的整个现实、整个世界本身。你要这么做吗?

我:我不清楚...要是把斯宾诺莎对实体的看法引进来,Collection-sequentialistic就行得通了。那样的话,实体就不是任何一个个别序列,而是这所有个别聚合的交织在一起的巨大的演进序列。

艾:喔...听起来很震撼。但这样做还是太危险了...我还是不太愿意为了界定实体,就牺牲掉实在自由意志的可能性,投入决定论——甚至是注定论——的怀抱...我不太喜欢Collection-sequentialistic Cluster Theory,我对Trope-collectionistics Cluster Theory也不满意。好像...就没法找到满意的答案了,什么样的事物是实体呢?

我:别丧气,艾留娜。再和我去一个地方吧,我在那儿找到了目前为止最满意的答案,起码对我来说是的。

艾:哪儿?

我:格林斯博罗。

格林斯博罗的召唤法阵

公元后2003年。树木和泥土的味道很重。北卡罗莱纳的太阳临幸着一切,一切都为它亢奋,微微发烫,在挥发,或是融化。艾留娜不为所动,踢着小树枝漫步。我很无奈。

(图片由笔者亲摄于电子游戏Assassin's Creed: Odyssey) ▏

艾:这么明媚。

我:是离你很远的城市。

艾:可我感觉很熟悉,特别熟悉。

我:有人在这召唤了吕克昂的灵魂,试图以他的风范再次攻克那个古老的难题。

艾:什么古老的难题?

我:我们为什么离开加利福尼亚,跑到这来?

艾:“使一个事物成为实体的条件是什么”?你想说,有人在这用亚里士多德式的方法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我:你足够聪明,够格听我讲讲他们——Joshua Hoffman和Gary Rosenkrantz——的回答。我管它叫,Categorical Independence Theory,范畴独立理论。

艾:...谢谢你的夸奖?

我:咳...Categorical Independence Theory,很明显,是一种独立理论。这类理论试图以某种独立性作为判别一个事物是不是实体的准据,又很明显,格林斯博罗的尝试以一种和范畴有关的独立性作为这一准据。

艾:不错。这听起来确实很亚里士多德。不过,他们说的“范畴”和亚里士多德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我:基本上是的。他们双方的范畴都指对存在者——或者说“事物”——种类的划分,不过,这些种类需要排它地且穷尽地(exclusively and exhaustively)涵盖所有事物:假设我们把所有事物分成A, B, C三类,那么,当且仅当任一事物要么属于A要么属于B要么属于C且没有既不属于A也不属于B也不属于C的事物——或者说,任一事物必属于A, B, C中的一类且没有不属于A, B, C的事物且没有事物属于多于一类——我们叫A, B, C范畴(categories),这样的划分操作呢,则叫划分范畴(categorizing)。

艾:那要诉诸categories的话,就得先categorize。他们是怎么categorize的,和亚里士多德一样吗?

我:这就不一样咯。不过也没那么不一样。他们把事物categorize进以下十一个范畴:1) 性质(Property), 2) 关系(Relation), 3) 命题(Proposition), 4) 事件(Event), 5) 空间(Space), 6) 时间(Time), 7) 实体(Substance), 8) 限制(Limit), 9) 聚合(Colleciton), 10) 缺乏(Privation), 11) 特性(Trope)。第一个范畴里,有像红色、甜、可知性、5厘米长等等这样的可感或不可感的性质;第二个里,有“...大于...”、“...和...数目同一”等这样的关系;第三个里,有“艾留娜是温柔的”、“盖纳图斯聪明绝顶”等这样的命题;第四个呢,涵盖“伯罗奔尼撒战争”、“艾留娜在踩树枝”、“盖纳图斯在回忆”等所有事件;第五、六个则分别包括空间中的延展块(extensions)和时间中的延续段(durations);第七个是目前还没弄清楚的实体;第八个指的是存在的限制,像是物体的表面,以及一个事件终了的时刻;第九个、第十一个都谈过了,第十个呢,和限制有些像,指的是存在的缺乏,比如,一个洞。

艾:嗯...这样划分范畴应该是没问题?那,实体范畴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先关注核心问题吧。

我:按他们的界定,一个x属于实体范畴当且仅当在一段时间内,x能够独立地例示它所处的范畴,或者说,有范畴独立性。而x能够独立地例示它所处的范畴,当且仅当x对其范畴的例示不需要同样范畴的别的存在者。换句话说,实体范畴是这样的:其下的存在者可以在没有同类事物的情况下照常存在。

艾:又诉诸范畴,又和亚里士多德的操作不一样,还挺新奇的。又老派又新奇,这算是什么?新古典嘛。

我:可以这样说啦。

艾:那别的范畴就都不是这样的嘛?我们是不是要挨个检查一下才行?

我:Hoffman和Rosenkrantz他俩自己做过这个检查了。我们挨个说说吧,先从性质范畴开始。关于性质的存在条件,有两种理解。第一种很柏拉图(Platonic),认为一个性质的存在就意味着其他许多性质的存在,比如,有“红色”(redness)——或者说,“红色”要是被例示了——那“有色”(coloredness)这个性质就被例示了,或者说,具有了。在这种理解下,很明显,性质范畴之下的存在者是无法单独存在的,它是无法被独立地例示的。至于第二种关于性质存在条件的理论呢,也会导致一样结果。第二种一般叫因果理论(Causal Theory),认为对于任一性质P,要是有P,就有一个因果关系R,使得P处于R之中;而以一个性质P作为原因或结果的R,必然以另一个性质P',作为原因或结果。那,又很明显了,在这种理解下,有P就得有R,有R就得有P',作为P的原因或者结果,换句话说,P不可能单独存在。

艾:嗯...而特性只不过是一类特殊的性质,按之前的解释,为一个个别物独一无二地具有的性质。性质范畴无法被单独例示的话,特性范畴也就不行。而至于关系,它们只不过是高阶性质,或者说涉及多个变元的性质。那既然性质无法单独存在,关系也就是这样咯。

我:对的。可以这样说。像是,“...大于...”作为一个关系,其存在无疑意味着另一个关系“...小于...”对关系范畴的例示。像是命题这个范畴,它也没法被单独例示。任一命题φ的存在,都必然蕴含“φ是真的”或“φ是假的”、“φ的真值不确定”这些关于其真值的命题的存在,那φ就无法单独存在,进而例示它的范畴了。

艾:那时间和空间呢?

我:时间和空间无限可分啊,或者说,一块空间和一段时间是无限可分的,而它们的部分又都是位置和时刻。一个位置不可能以一个非位置为部分,对吧?

艾:我觉得这似乎也有争议吧?关于时空是否无限可分。你又做假定了。

我:好...即使有最小的、不可分的延展块和延续段,它们要想独立地例示各自的范畴,还得有绝对时空。然而,在一般的相对时空观下,有一块空间就一定有另一块空间,在时间那儿也是这样。如此一来,你所说的原子延展块及原子延续段(atomic extensions and atomic durations)也都不能单独存在了。

艾:嗯...时空是相对的(relational)还是绝对的(absolute),这也是另一处争论吧?我不太清楚在这有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那,为了让你放心,咱们不排除绝对时空的可能性。就算是这样,你想:空间是不是有一个本质特征(essential feature),即:允许运动在其中发生?我很难理解一个无法承载运动的空间。而空间要是使运动可能的话,它就不能只有一个原子延展块,因为,运动本来就是这样一种事件:一个物体在一段时间内以某种顺序占据多个、不同的延展块,无论原子与否。时间这边也是一样,它得能允许变化的发生,而变化要求有多个、不同的可被物体经历的原子延续段——假定有原子延续段。

艾:可是运动有两种啊。线性运动(linear motion)肯定需要多个原子延展块了,旋转运动(rotational motion)呢?

我:你想象一个陀螺。尽管在它转的时候,它一直占据的是一块空间,但它的各个部分所占据的空间是不是一直在变?在它上面画个小红点就明白了。

艾:嗯...是这样。

我:好啦,那达成共识,时间和空间无法被单独例示。在事件范畴这里,无法被单独例示就更明显了。一个事件无疑是可分的,而它的部分则只能是事件,那么,要是有一个事件,就必然有更多的事件,作为它的部分。比如说,一段旋律,它的一部分无疑也是旋律。而在聚合范畴这边,状况也是一样的。二者都无法被单独例示。

艾:那瞬时事件(instantaneous events)呢?那些在一瞬间发生的、没有部分的不可分事件?

我:范畴独立性要求x能“在一段时间内”单独例示其范畴,还记得吗?而瞬时事件不经历时间呀。

艾:还剩限制和缺乏两个范畴。

我:限制范畴算是最明显的无法单独被例示的范畴了。你想象一个二维平面。这个平面边缘的一圈线就属于限制;而,二维平面不可能单独存在,一定有一个以它为面的正方体,如果它是正方形的话;这样一来,要是有它和它的那一圈线,就得有另外一个二维平面,和后者的限制。所以,限制是不可能单独存在的。

艾:那到了缺乏范畴,你不会想说,一处缺乏和事件、聚合一样,是可分的、有部分,而这些部分本身又是缺乏,所以它没法单独存在吧?

我:是这样呀,怎么了?

艾:问题很大。一处缺乏的部分既可以被视为缺乏,也可以被视为位置,或者说空间。我们在这儿似乎不能那么笃定。

我:我理一下哈:缺乏的部分要么是缺乏,要么是位置,我们不确定;要是前者为真,那一处缺乏的存在显然蕴含更多缺乏的存在,要是后者为真...喔?要是后者为真,缺乏不就是一些会以其他范畴的存在者为部分的事物了吗?而实体显然不是这样的,它的部分也依然是实体。

艾:呃...所以你打算为实体增加一条定义嘛?

我:好像只能这样子...据最开始对范畴独立性的定义,缺乏范畴和实体范畴就成一个范畴了;说一个洞是实体也太搞笑了,它都不具有可感性质,怎么可能是可感性质的共时统一的提供者呢?

艾:那么,整个定义就是:x是实体,当且仅当1)x能独立地例示其范畴,或者说,能在没有任何同类事物存在的情况下存在,2)x不以任何与之异范畴的事物为其部分。嗯...这个听起来好像行得通诶?我们逐个看过来,直观上不是实体的、无法作为可感性质的历时同一和共时统一的维系者的范畴都被定义出去了...

我:而像是这诸多应当是实体的个别事物,比方说,那颗被你踢飞的石子儿,则被我们定义成实体了。怎么样?格利斯博罗的答案你还满意吗?

艾:嗯...这里好晒,我们回去吧。

公元元年,亚平宁半岛某处。

艾:谢谢你,盖纳图斯。

我:嗯?

艾:变化理论、特性-聚合捆束理论、聚合-序列捆束理论和范畴独立理论,都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最后一个,我挺满意这个回答,关于“实体是什么样的”。我要你把它们都写给我看。

我:好啊。不过,我用不太惯你们的莎草纸。给我个石板,还有凿子。

(此处图片展示的是这4门理论对实体的定义在笔者的最新重构规则下的表达,有兴趣的读者请联系笔者索要。笔者此前推文中的形式化或类形式化表达是在此前重构规则下做出的,在最新重构规则下已有了更清楚、严格、易读的表达,有兴趣的读者也请联系笔者索要) ▏

艾留娜注视着我。

艾:格林斯博罗的悬铃很好看。你可以再带我去看看吗?

我:还有好多别的实体理论呢,不过没这么有意思,就没带你去看...

艾:我问你呢!可以再带我去看看格林斯博罗吗?

我:现在,那儿只有莽原。没有悬铃,只有水牛。

艾:什么意思?

我注视着艾留娜。

我:Russell的理论很可能是对的。经历变化,只不过是按顺序观看实体的切面,而这个顺序是可以颠倒的...凡过去所有者,如今仍在;凡将来所有者,如今既在。

艾:你在讲什么啊,你...你叫什么?

我:盖纳图斯啊。

艾:这不是你...那个时代的人该有的名字...我是说,你的本名......

第勒尼安终于睡沉了,艾留娜也是;雨水历过它,也历过艾留娜。她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月亮,也只能如此;而第勒尼安将拥抱塞勒涅的无数个切面,见证她的整个序列。

___参考文献___

1. Categories, trans. J. Ackrill, in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ed. Jonathan Barnes. 2 vol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2. D. C. Williams, "The Elements of Being: I", Review of Metaphysics 6 (1953), p. 3-183. D. C. Williams, "The Elements of Being: II", Review of Metaphysics 6 (1953), p. 171-1934. Human Knoweldge: Its Scope and Limits, Bertrand Russell.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48)5. Substance: Its Nature and Existence, Joshua Hoffman and Gary Rosenkrantz.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责编 ▏艾若
审校 ▏Philontier编辑组
排版 ▏莫一
审核 ▏永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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