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故事还没讲完
2023年5月8日下午,据多方消息证实,藏族导演万玛才旦于当日凌晨逝世,享年53岁。
正如他在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中借老手艺人不经意间预言的那样:“财富如草间的露珠,生命如风中的残烛。这就是无常,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许明天就不在了。”
无常的命运降临,但故事还没讲完,实在令人扼腕叹息。离世前,万玛才旦导演一直活跃在电影创作的第一线。由黄轩主演的电影《陌生人》于3月底刚刚宣布杀青,由金巴、熊梓淇、才丁扎西主演的《雪豹》也于去年制作完成。两部电影还未登陆院线,我们却不得不与他告别。
万玛才旦作为一名藏语电影人,在中国影坛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2005年自编自导的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开始,万玛才旦就被伊朗著名电影大师阿巴斯给予高度评价,被业界誉为中国百年影史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
此后,他又相继创作《寻找智美更登》《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电影,作品曾三次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他创作的影片大部分都聚焦藏地的人物风貌,以一种沉痛而悲情的视角传达着世俗文化与藏族文化交融中的荒诞之相,展现其间个体在信仰、灵魂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彷徨。
这种独特的影像气质根源于他早期对藏族文化的观察和书写。在成为一名电影人之前,万玛才旦曾是一名双语作家和文学翻译家,他出版的藏语小说集有《诱惑》《城市生活》《岗》;翻译作品集有《西藏:说不完的故事》《德本加小说集》等。他的其中几部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均改编自自己的短篇汉语小说。
藏族著名作家扎西达娃称赞“万玛才旦创造了藏族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
作为中国影坛极为特殊的作者型导演,万玛才旦肩负着守护藏族文化,继承藏族文学传统的使命,因而在他的电影中,从语言到空间到哲学观都具有着鲜明的藏地文化特色。
01
万玛才旦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小村庄,自幼时起,他就听长辈讲述着那些根植于藏族文化的神秘的民间奇谈和佛教故事,比如他的爷爷就曾说过万玛才旦是自己舅舅的转世,而这位舅舅曾是一位宁玛巴高僧,有许多藏书。
在这样的环境浸染下,万玛才旦对藏族文化的神秘性有了最初的感知。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小学做老师,但是这些古早的民间故事仍不时在头脑中浮现。于是,工作之余,他开始创作小说,不久便在藏族文学界崭露头角。2002年,万玛才旦进入北京电影学院。
这时,这些隐约模糊的故事才从文字开始有了具体可描摹的形象,影像的直观性和文学的叙事性结合,让万玛才旦拥有了势不可挡的创作欲望。
毕业后,他将自己在电影学院拍摄的反映藏地生活的短片《静静的嘛呢石》改编成长片。影片用纯藏语拍摄,电影团队和演职人员也大都是以藏语为母语的人,这种自觉意识让他的电影第一次直观地向人们呈现了藏区相对真实的日常生活,影响了后续许多藏族导演的创作。
《静静的嘛呢石》的主角是一个小喇嘛,影片讲述的是他春节假期的生活片段。电影没有将重心放在寺院的神圣庄严氛围下,反而通过他回乡的一些见闻,串起了一位小喇嘛和当地藏民的生动世俗生活。
电影中,小喇嘛和小活佛像普通孩子一样喜欢守在电视机前看各种节目,但寺院的电视只能收到新闻和智美更登王子的教化故事,回乡后小喇嘛迷上了看《西游记》,还去录像厅体验了一番,对新事物的迷恋使他不再对教化故事感兴趣,新旧文化的碰撞在一个小僧人的喜好中被巧妙地展现出来。
从《静静的嘛呢石》开始,对民族传统和现代性的思考成为万玛才旦一以贯之的创作母题。2009年的《寻找智美更登》便是在前作基础上对这一主题的更深入的探讨和表达。
在《静静的嘛呢石》中我们可以看到,“智美更登”是一部每个藏族人都了解并熟知的藏戏。而影片便是从这一民族符号出发,延伸出一个戏中戏的故事。
电影讲述了一个导演和摄影师去藏区寻找扮演王子智美更登的演员,却意外在一名饰演妃子女孩的劝说下踏上了一段寻找其前男友的旅程,并见证了几段传统与现代混杂的情感故事。电影以公路片的形式带我们踏上一段寻根之旅。一路上,他们路过村庄、寺庙、城镇,看到正在消失的文化和传统,让寻找藏戏主角的初衷显得更为讽刺和荒诞。
导演谢飞曾表示,他是直到看了《寻找智美更登》后,才清楚喇嘛究竟是怎么念经、藏人到底是怎么唱戏的。
2011的《老狗》,万玛才旦的这一表达变得更加锋利与极端。他通过一个老人与藏獒的故事,呈现出藏族人面对现代社会的利益和丑恶时的坚守和决绝。影片中,面对狗贩子对藏獒的各种歪主意和恶毒惦记,老人选择亲自结束这只藏獒的生命,展现着一种对尊严的决绝捍卫,残酷又凛冽。
早期的这三部电影,在影像风格上有点类似,皆呈现出一种纪录片式的质朴与粗粝,以纪实的长镜头和平稳的景别真实还原着藏区的风貌和生活细节,追溯着藏族人的文化传统。
2015年的《塔洛》,是万玛才旦一次实验性的尝试,影片以黑白影像的形式,充满文学质感的镜头和符号,传达着万玛才旦更深层次的个人表达和艺术探索。
影片以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为主角,讲述了他进城为办理身份证而照相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奇遇,一个没有身份的留着小辫子的牧羊人,在城市中因为一个女子陷入迷惘,在如梦似幻的影像中,真实与假象,欲望与自由,在这个孤独的牧羊人心中开始酝酿出一系列变化。《塔洛》用一个极其简单的叙事折射出藏族文明和现代文明接轨中众多无解的困境和其带来的身份焦虑,极富解读意味。
2018年的《撞死了一只羊》讲述了一个关于救赎与放下的故事,影片以两个叫金巴的男人的相遇引出一个复仇的故事,在一个小酒馆上演了一场关于救赎的灵魂斗争。和《塔洛》一样,《撞死了一只羊》也用一种极具寓言色彩的故事形式讲述故事,在这种充满隐喻的文本下,万玛才旦探讨着道德和心灵在传统与现代碰撞中的变化与思考。
2019年的《气球》则是万玛才旦第一次以女性为主角来讲述故事。电影以一个家族矛盾展开叙述:一个想要堕胎的女子和被认为是活佛转世的新生儿。文化、宗教冲突和女性觉醒,可以看出,从这部影片开始,万玛才旦以更加开放的姿态面对着这种现代文明给藏地生活带来的冲突。同时,影片在构图、色彩和运镜上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尤其是影片中超现实主义的对死亡意象的描摹,充满着藏人对死亡的神圣和诗意观念,代表着他的作品风格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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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这一系列反映藏区人们灵魂与现实关系的作品,让藏族电影迈入了一个新纪元,从《静静的嘛呢石》问世,到此后的十年间,万玛才旦几乎独自扛起了“藏地新浪潮”的大旗。也是在他的引领下,藏族地区开始涌现出一批杰出的电影从业者。
松太加曾任多部万玛才旦的影片的摄影师或美术指导,据说,松太加正是受到万玛才旦的建议,才来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摄影,并拍摄出了《太阳总在左边》《河》等作品。
“藏族第一个录音师”德格才也是受万玛才旦建议,去录音系学习了两年,才为后来的《寻找智美更登》创作出好听的音乐。
此外,万玛才旦还积极扶持青年导演,备受关注的电影《旺扎的雨靴》导演拉华加便是在万玛才旦的指导下才踏上电影之路,影片还入围了柏林电影节。
就连他去世前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都在为青年电影人加油鼓劲。可以说,万玛才旦作为“藏地新浪潮”的领军人物,一直在为藏族电影的发展默默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也正是在他的带动下,藏族电影才摒弃陈旧叙事,产出一批真正立足当下,兼顾历史与传统的优秀电影。
万玛才旦一直没有停止创作。拍完《气球》后,万玛才旦又协助久美成列完成处女作《一个和四个》,自己的几部新作也相继开展,包括黄轩主演的《陌生人》,还在拍摄中的《祝您旅途愉快》、金巴主演的《雪豹》,以及他筹备了多年的电影《永恒的一天》。
此外,万玛才旦还在小说集《故事只讲了一半》出版时的访谈中提到,对其中的《水果硬糖》《特邀演员》《一只金耳朵》几篇作品,都有将其改编成电影的愿望。
只是如今,都要变成遗憾了。这些遗憾也让我们无比沉痛, 对于中国电影来说,失去这样一位勤奋又才华横溢的导演,无疑是巨大的损失。
故事还未讲完,斯人已却和观众挥手告别,在一帧帧电影画面中化为永恒,我们也只有在他过往的作品里缅怀这位充满热忱的创作者了,愿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