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格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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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疫也是国家力量重塑社会的一个机会。“网格化管理”由此投入实施。

在这样的管理下，任何人都生活在一个个隔都之中，跨网格交流的阻断被证明在技术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说，这是户口制度的升级版，将对人口流动性的管理提升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程度。在历史上，无论中外，这种管理措施都针对流浪汉、迁移者、游民、流动商贩，无所事事者等不按现有社会秩序生活的人，旨在消除隐患。它将流动性视为危险，也一直是流动性的敌人。（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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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格化”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实践，疫情当前，很多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抗疫上，最多也只是留意网格化管理作为抗疫的一项辅助性行政举措，其意义很容易被低估。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简言之，这是要把已经开始流动、从社会组织中脱嵌出来的个体重新再嵌入。从这一管理的视角来看，脱嵌的个体变成不驯服、自主意识觉醒的个体，尽管可以干预、阻止他们之间的互动、联合，使这样一个非组织化的群体只能采取偶发的、零散的行动，但在“非组织化”之后，更重要的是将他们“再组织化”。

这不算是新鲜事。正如《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一书证明的，近代传统宗族社会瓦解之后，脱嵌出来的个人觉醒之余深感苦闷，而最终到来的，便是所有人的“再组织化”——那就是单位制度。

去年在北京，有个工商银行的员工在外打架斗殴，警察抓了人之后，要让单位来认领。人是依附于单位的，单位领导就是基层的“网格员”。既然基本单元是“单位”而非个体，那么个体的权利势必不会被怎么看重，重要的是个人行为对整体是否带来负面影响。这种观念反过来要求个体深明大义地不计较个人利害得失，以成就整体，这与张扬个体权利的五四精神显然是背道而驰的。

不过，这倒是真正的“国粹”，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中国向来治国的传统，就是依靠这样的基本治理单元，出了事唯此单元是问，只不过以前是宗族，近代是单位，现在会不会是网格？（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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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绝不是现在才开始。

2017年冬，我就在豆瓣上提到过自己的一个直觉：似乎出现了一种可称之为“人口再组织化”的趋势，如人口流动性的受限、限制离婚并呼吁女性回归家庭，以及试点以所谓“诚信制度”来建立社会控制档案。五四打破了“家”的牢笼，不久后为政治动员却将人重新组织化、军事化，此后出现单位制度，改开后单位制度又瓦解，现在又往回摆了。

1990年代单位制改革的动机是放下福利包袱，让“单位”变成“企业”，成为市场竞争的主体，在这种情况下，单位原本无所不包的体系逐步瓦解，食堂、幼儿园、学校等逐渐退出原本承担功能，“后勤”社会化正在起步。基层社区也开始出现“物业管理”这样的新事物。

也许这三四十年，只是“战术性的松手”，它随时保持着重新收紧的权力（尤其当它对自身的力量自信心膨胀时）；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保持谨慎乐观，因为我坚信那30多年里，中国社会终究有了某些不可逆转的改变，使得完全倒回去变得不可能。

这里的改变，个体权利意识的高涨当然是肉眼可见的，但更重要的或许是，经过多年市场化之后，网格化管理面临的一个基本困难，便是很难找到愿意落实这一治理手段的网格员，因为这个活既苦又累，得罪人不说，报酬还低——如果报酬优厚的话，治理成本又太高。说到底，“网格化”所隐藏的，其实是一个乌托邦计划，也就会遇到乌托邦在落实中所遇到的问题。（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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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网格之中。

这样的紧急事态如果永久化，毫无疑问，网格将反过来塑造人。“装在格子里的人”，很容易让我想起契诃夫的名作《套中人》（或译“装在套子里的人”），其中那个完全依从现行制度，为人孤僻、胆小怕事，又敌视任何变革的别里科夫。

马尔库塞曾在其名著《单向度的人》中，指出发达工业社会如何成功压制人们内心中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的向度，致力于让人成为沉迷于“面包与马戏”、不再追求更高的生活，甚至没有能力去想像更好的生活。这样，“在一个日渐能通过组织需要的满足方式来满足个人需要的社会里”，“基本的批判功能”被逐渐剥夺。这样，技术的解放力量（物的工具化）最终带来的，是人的工具化。

很多年前读这本书，虽然赞叹其鞭辟入里，但下意识里，总觉得这是一个1960年代的法国人在谈欧洲的事。直到近年我才猛然意识到，现在我们这个社会致力于塑造的，也正是单向度的人。这也算是逆练马尔库塞。

应该说，中国社会有培育“单向度的人”的沃壤。因为在中国传统中原本就不强调批判性，强烈的“此世性格”（this-worldness）又使人倾向于肯定现实社会而不在意超越性。这些年来，消费社会初现，自我物化的现象也所在多是。

不论如何，一个未来已经浮现，是不是成为一个装在格子里的人，应当成为每个人严肃而自觉的选择。重要的是，人们必须意识到，他不依附于哪一个网格，是独立的，也是有选择的。（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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