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小镇黄昏晚饭后,和母亲去镇上走走,喧嚣了一天的镇子已渐渐沉寂下来,街边只有一个老妪慢慢走过。她没有说话,带着一种特别的平静,像是尽量不想引人注目,但也正是这一点,让我注意到了她。等她走远后,邂逅的一个邻居看着她的背影,跟母亲感叹了一声:“阿珍这一辈子,唉……”我不明所以,走出一程后忍不住问母亲,那个老妪阿珍看来有故事?确实有。她20岁时进了镇上供销社做活,师傅对她很照顾,手把手地教她。他俩是怎么好上的,事后无人得知,只是她一年年地总拖着不肯出嫁,后来才传闻说,她是被师傅“坏”了——仿佛她是一件瓷器,一旦被碰坏就无法复原了。师傅的年纪比她大了能有一倍,既不是什么风流人物,也看不出有什么魅力,似乎也从来不曾给她什么承诺。说起这件事,小镇上的人们最难理解的,就是她这样一个黄花闺女,到底看上这个男人什么。人们只能用一种神秘的忠贞来解释:因为她的第一次给了他(又或是被他夺走?无人知道),于是她就永远属于他了。她是不是这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这么想。她从来也没闹过,只是在等,一直等到三十年后他妻子去世,两人才在一起。经历了这么久的等待,他们都已不年轻了,说不上这算是对她的补偿,还是一错再错,但看起来没人觉得她赢了,况且不出几年,他也走了。这些年退休后,她就在街边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到头来,她还是只能靠自己。乡下不相信爱情,何况这也能算爱情吗?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却似乎没换来什么。没人理解她在坚守什么,又为什么坚守,对这种看不懂的情感,人们只能归结于一个方便的解释:她太傻了,进而为她惋惜,“太不值得了”。像这样的叹息,我以前也不止一次听过,那个女人为什么选择那样的活法,连她的至亲也从未能理解。她年轻时有才有貌,进银行工作,在当时,这可比现在的外企白领还难多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因此,一般的男人她看不上,一直大龄未婚。谁也没想到的是,她在34岁那年竟然未婚先孕了。人们最想不通的,是这段感情究竟怎么发生的,按说她也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像这样的事又怎么能毫无迹象可寻?那会儿也没有手机,你都想不出来他俩靠什么隐秘地联系。县城也就那么点大,几乎所有人都生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总不成这男人在那一夜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吧?那可是1975年,连唱“十八岁的哥哥要把军来参”都被看作黄色歌曲的年代,无数人逼她打胎,逼问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但就算把她架到台上、剃掉她半边头发批斗,她也没吐露一个字。最后,她支撑着,在羊棚里把女儿生了下来。孩子的爸爸从未露面,他身份如此秘密,何况能让她看得上眼的,人们都猜可能是什么头面人物,多半还是有妇之夫,要不然为什么不能和她堂堂正正在一起?如果都知道了不能在一起,她为什么还要咬牙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又一个不解之谜。想想就知道,一个众叛亲离的单身妈妈要拉扯大孩子,那得付出多大代价。也许他私下有资助,那就无从得知了,就算有,毕竟站在前列面对风暴的还是只有她。那年头,“私囡”也难免受歧视,她尽力呵护着女儿,哪个亲友如果有所流露,大不了断绝往来就是。虽然母女俩相依为命,但就像任何一个家庭一样,两代人之间也并不总能相互理解。当她反对女儿嫁给二婚时,争吵中,女儿一句话说得她戳心戳肺:“我这不是像你吗?”如果哪个女人想要在婚姻之外获得爱情,那她最好小心点。在这里,不仅“爱情是婚姻的坟墓”,而且在婚姻之外也不可能还有什么爱情,那差不多毫无例外地只是陷阱,并且,到头来受伤的也通常总是女人。三十年前,村里一个女人和人私奔了。两人都有家有口,也都不喜欢原来的婚姻生活(或许正是这一点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想着去一个新的地方,过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后来听说,他们一度把自家的钥匙都丢进了海里,发誓再也不回去了。然而,短暂的狂欢过后,就是坚硬的现实,就像海底的礁石,直到触礁时才暴露出来。可想而知,他们在私奔之前,恐怕也没多少时间独处,对彼此的了解或许更多地依靠想象。等到两人真正相处,他们才一点点地意识到各自原本是不一样的人。新生活迟迟没能找到,离家出走的欢快很快被生活的重负压垮,走投无路之际,她宁可一起投海殉情,但他犹豫了。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先花完了,那男人手头倒还留了一些保命钱,这样至少想回去的时候还能回去。他们回来了。流言蜚语当然难免,他女儿是我同班同学,都不幸被父亲的事牵连,那个文弱的女孩子,被人指指点点得抬不起头来。他的日子倒好像一如既往,听说这两年保养得很好,看不出来经历了多少岁月磨难。至于那位娜拉,出走之后回来,丈夫倒没有离婚,但那与其说是眷念旧情,倒不如说是为了报复——我妈在讲述此事时说,在那之后,她“在家里就彻底不被当人看了”。梦想破灭后,她的人生也像是提前燃尽了,每次提及,她只有尴尬的懊悔,说“没想到他那么坏”,这使她越发坐实了“傻女人”的印象。那些年里,男人的“风流”最多留下“作风不正”的评语,有时甚至倒是有褒义,说明有本事、有文化,然而,女人的“风流”就是另一回事了。当时还是父亲所在的单位日子最好过的年头,活忙不过来,招了一批临时工,其中就有一个“风流娘们”。厂里不止一个男人,不论成家没成家,都想着和她眉来眼去,而她也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怕得罪人,让每个人都误以为她对自己是有意思的。有一晚,和她同车间的二狗得知她男人不在家,摸黑过去,却透过墙洞看到里面已经有人在了。他嫉恨交加之下,去告发了她,想让厂长去捉奸。虽然现在说起来这都是个人私事,但当时“单位”仍然无所不至地管理着人们的所有事务,只不过厂长为人也谨细,看了他一眼——毕竟,谁知道你的情报准不准,万一搞错,那可是要挨耳刮子的。但这事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厂长连夜去找了她当村长的亲姐,让她敲门。一敲门,里面问:“谁?”听闻是姐姐,屋里沉寂了一阵,开了门。屋里没有开灯。姐姐进屋来,看了眼衣衫不整的妹妹,拿手电筒就往衣柜里照,什么人影也没有,再往床底下照,就看到了那个狼狈的可怜虫。他钻出来,跪在姐姐面前求饶,但到底还是没躲过两记狠狠的耳光。在这事之后,她被厂里辞退,过后又离婚了。直到多年后,人们谈起她,似乎仍然停留在那一晚的绯闻,至于她后来过得好不好,没人关心。很多人都说厂长那一晚的做法得体,倒是那位姐姐,也不给妹妹留点余地,过得去也就是了,何必那么认真?至于那位告密者,第二年就暴病身亡了,乡下都怀疑那是报应。因为这些事,人们早早就放弃了寻找幸福的努力——要想婚姻之内有爱情是没指望的,而在婚姻之外寻求则既不道德也风险巨大,“幸福”最多意味着“日子好过一点”,不然还能是什么呢?对很多人来说,生活不过是忍受而已,而那些不肯忍受的人,差不多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惩罚。只不过,如果活得够长,这种忍受、等待中有时也隐藏着微弱的希望。前两年老同学见面,得知她父亲久病离世已有多年,那固然哀伤,对她父母却也都是解脱。守丧完,其母和年轻时的恋人又好上了,他们四十年前原本就应该在一起,但遭到女方家长竭力阻拦,因为嫌他家里太穷。她的婚姻也算得平顺,他俩那么多年也没做任何对不起各自配偶的事,只是默默等待,一直熬到所有挡在他们之间的人都先走了。太迟了。太迟了。但属于他们的,终于还是到来了。乡土散文系列:(已设置超链,点击篇名即跳转阅读)《乡土散文系列》《老喜丧》《做寿》《大姨》《姑嫂》《继父》《远亲不如近邻》《寿则多辱》《独自过活》《谁把你当人看》《怨憎会》《现世报》《不会享受的人》《表弟的婚礼》《不拼命没活路》《活给别人看》《亲情与人情》《活明白》《回乡记》《上海的黄昏》《我住长江尾》《捞鱼摸虾》《三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