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崩塌之后

兄弟俩春节在福州打乒乓

昨晚6点，一家四口去东方体育中心打乒乓。 和以往每次一样，阿福打满全场，我们三个跟他车轮战：本来这就是他强烈要求的活动，上场了就不肯下场，到后来满头大汗，一脸通红。

他就是这样，每次都非常投入，投入到完全无法接受他人的任何“干扰”——“干扰”一词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那纯粹出于他的主观。他一会怒斥哥哥嬉皮笑脸不认真打球，一会埋怨妈妈球技太差，甚至爸爸坐在旁边看书他都嫌碍眼。

受不了他总是这样挑剔，哥哥小毛一度都放下球拍不想打了。哥哥是他最想击败的对手，他没办法，只好哀求：“哥哥你回来嘛，我再不发脾气了。”然而就像往常一样，他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很快就又振振有词地数落哥哥这里那里不对。

哥哥倒也不生气，一家人都早就习惯了，只是今晚他或许是打得不顺手，窝里横还不足以发泄，连旁人都看不惯。先是小声嘀咕说旁边一桌打球时大声说笑，然后说他们来捡球时直接从他身后走过也不打招呼，“真没礼貌”。我们刚打完，那一桌的球滚过来，他很生气，捡起来就扔到一边，我们只好代他向对方陪笑道歉。

他不高兴：“为什么要道歉？是他们没礼貌。”哥哥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他们怎么没礼貌了？你这样扔球不是更没礼貌？”“可是他们刚才打球就好吵。”“我就没觉得吵，你自己不停骂骂咧咧不吵吗？”

走出场馆，他还愤愤不平，妈妈的耐心也快耗尽了，皱眉说：“你本来不是都说好了不发脾气了吗？怎么又说话不算数了？”他争辩：“我是说过不发脾气了，可是他们实在太讨厌了，我为什么不能指出他们的问题？难道我看到了问题也只能忍着吗？”

我叹了口气：“你已经快11岁了，要明白一点：你觉得是问题，别人不一定这么觉得。你也不要老觉得问题都在别人身上，看看自己的问题吧。”

他勃然大怒：“你闭嘴吧！我不想听你说教。你每次一开口，说的就都是这种让人讨厌的话，这一年来，不，两年来，你就没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看你的书，你的手机去吧，你就在一边啥都别说。”

我说：“可是刚才爸爸在旁边不说话，你都嫌我碍眼，要我别站在你面前，那你到底要怎样？我们一家人出来打球，是为了开心，但你的情绪那么烦躁，就看谁都不顺眼。不能这样。你平静一下。”

苏打跟我摆摆手：“你现在跟他说这些没用，我来和他说。”我说：“那行，现在我们去哪里吃饭？”阿福在旁说：“你就知道吃饭，别回避问题，现在我们还没谈清楚，明明都是别人不对，你怎么能说是我的问题？”

没人想跟他争论。同样的戏码，已经在我们家里上演了无数回，我们也都累了，只希望他情绪能平复下来，到时或许还能心平气和一点谈谈，然而今晚，这座小火山的喷发持续了很久，迟迟难以平静。

到场馆外开了车锁，上了路，苏打让我带小毛先走，他还在一路数落哥哥讨厌，打球也不好好打球，就老是嬉皮笑脸，一点都不认真。哥哥反唇相讥：“我笑都不行吗？碍你什么事了？”“可是你这样真的好讨厌，你一点都不尊重别人的感受吗？你那样子就是在嘲笑我，看着就很欠揍。”

他说到这里，就凑上前去打了哥哥一下，立刻就遭到了反击：虽然几乎每次都是他先动手，但他根本不是哥哥的对手：哥哥比他大了三岁半，手臂更长、动作更灵活，看着性情温厚，但胆大心细，下手也是稳、准、狠。他一下就哭了：“我只打了哥哥一下，他打了我脸五下，不行，我要打还。”

我本来骑在前面，待到察觉，兄弟俩已经打成一团，也没人看清到底谁打了谁几下，但结果都和以前一样：阿福先动手，然后打又打不过，觉得自己吃亏了，愈发暴躁地要再打；而哥哥，虽然打赢了，也气哭了。

我上前把两人奋力拉开，阿福指着我鼻子说：“你为什么总是偏袒哥哥？他打我脸打了五下！”小毛也红了眼，嘶声说：“谁先动手的？我还不能还手吗？不要脸！”

阿福吵着说“你让我打还，这不公平”，我竭力拦住他：“爸爸不能让你打。你冷静点，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如果你不先打哥哥，哥哥会打你吗？”

这没用。显然在他看来，我阻止他攻击哥哥，就是在袒护哥哥，因此他把怒火又喷向了我，辱骂着我，说我“除了看书写作，什么也不会”，“我讨厌你，讨厌看到你整天皱着眉叹气”，最后骂着骂着，他竟然口不择言说：“爸爸是狗！”

我真的怒了，威严地朝他吼了一声：“不可以说爸爸是狗！”他好像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原本也不怕我，还是接着骂，甚至继续探身要打哥哥，我拦着就打我。我转身从背后抱住他，把他的双臂都紧箍在胸前。毕竟还只是11岁的孩子，他虽然拼力挣扎，但完全动弹不得，只是声嘶力竭地吼着，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来。

我抱住他的时候，右手是从他肩头伸下去的，他很快就控诉：“你要把你儿子勒死吗？我只是个孩子，你一个大人凭借自己的暴力就这样对待我，你要不要脸？”小毛在旁一边哭，一边气笑了嘲骂：“谁不要脸？你才不要脸！谁先动手的？哈哈哈，傻逼！”阿福就在那为自己辩护：“是我先动手，我承认，我道歉，可是爸爸这样要勒死儿子，这才是更可怕的，你必须跟我道歉！”

好吧，我跟他道歉。我当然不至于要“勒死”他，只是当时要控制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他，我说：“那我们相互道歉完了，都同意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吧？”

他同意。但他坚持认为我犯了更大的过错，要我再进行“更真诚”的道歉。我又说了一次。但我确实疲惫不堪，周围有几个行人都停下脚步来围观了，也让我深感羞耻。我转头对苏打说：“我们走吧，去哪里吃？”

阿福并不想就此罢休：“你不能走。我还没讲完。你不是说要民主、讲平等吗？小孩的话，大人也要倾听。”小毛在旁一边哭，一边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我说：“爸爸说的时候，你觉得自己不想听就有权不听；可是现在你为什么认为爸爸没有权利不听？你想说什么，等平静下来我们再说，可以吗？”

他在那继续骂我是个用暴力对待孩子的坏爸爸，“你是狗，你生的也是狗。”哥哥在旁一边哭一边狂笑：“好傻逼啊，自己骂自己。”我也怒了，走上前一步，苏打在旁大喊我的名字：“你失去理智了吗？”阿福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转身就逃。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逃走。

我带着小毛先走了。到前面的商场里，平静下来，我跟他说：“爸爸知道你今晚心情很难过，但你想过没，弟弟为什么这样？”他眼圈红了，两道泪水刷地流下来：“我不知道。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我抱住他，让他平复下来。

吃完河粉回去的路上，苏打给我消息：阿福也平静了，说回家想找我谈谈。我原以为他可能又会像以往那样，竭力为自己争辩，但没想到，进门来他就先道歉：“我今晚不该发脾气，先动手是我不对，但我真的被你勒得喘不过气来，你也要跟我道歉。”我再一次真诚向他道了歉。

小毛没看弟弟就进了自己房间。苏打和我一起过去，看他情绪还平稳，我说：“妈妈也抱一下小毛吧。”苏打笑笑：“现在没事吧？也不用刻意。小毛，你是不是有时会觉得妈妈偏爱弟弟？”他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过了好一会说：“有一点吧。”我说：“那你知道吗？弟弟还觉得我们都偏爱你，至少70%偏向你，因为他觉得每次你们吵架我们都主要在说他。”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像是感觉很不可思议，但没说什么。苏打说：“弟弟有时粘我，我难免分给他的时间多一点，但妈妈爱你们是一样的。”

在客厅里坐下来，我们一起复盘了今晚的事。我也认真跟阿福分析解释了：今晚本来好好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烦躁、爆发，从根本上来说，问题在于你自己的情绪没处理好，而这绝不只是这一次，是在你身上反反复复出现的问题。

你要怎样才能不烦躁？大概是希望所有人都按你的想法去做，但现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接受一点：别人有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按我们的意愿行事。

从心理学上说，0-6个月婴儿期的孩子就有一种“全能自恋”，认为世界就该按自己想要的样子运作；当这种心态延续下来，但全能自恋无法实现时，就会出现“全能暴怒”，发泄着攻击性，“你们为什么不是我想要你们的那样”；暴怒之后仍然无法达成，还被反击了，就陷入了无助；无助之后，就是第四个阶段：堕入“受害妄想症”，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没有错，都是别人的错”。他今天的表现，可以说是这全能自恋崩塌四阶段教科书一般的演示。

不管怎样，他今天总算有进步了，至少肯承认“先动手不对”。以前他一再怀疑，哥哥脸上诡异的笑容、发出怪声是在取笑自己，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而这足以让他觉得自己先动手也是正当的。

就在两三个月前，有一次他还谈到：“为什么对谁先动手的问题感到愚蠢？因为即使没有动手，用语言表达的状态也可以产生暴力，语言暴力和身体暴力同样具有危害性。”

话说得好像倒也颇有条理，但问题是，他以一种孩子的自我中心主义，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还合理化了自己的行为。

今天谈“自恋崩塌”的问题，也不知道兄弟俩听懂了几分，但至少有一点：成长的过程中，迟早都得明白，我们有我们的意志，但别人有别人的自由，未必按我们的想法行事。我们既不必暴怒，也不必彻底无助，完全可以成熟、平静地接受这一点。如果是这样，那今晚的冲突也算是一次成长的机会。

闹腾了一晚，我也很心累，等两个孩子睡了，苏打悄声说：“弟弟其实还和我说了很多。他说爸爸勒住他脖子的时候，他觉得好恐怖，而且当他这样无助的时候，哥哥还在旁边笑，他就觉得你们联手在对付他，他虽然有错，但相比起来只是小错。”

她讲到后来叹了口气：“其实你有一点和他很像的，就是你们俩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哪怕有点小错，但对方更过分。你刚才起初讲得不错，还能共情，到后面怎么又开始讲大道理了？我不太喜欢你这种理性分析的上帝视角，孩子估计更是听不进去的，你讲道理只会把他推开。”

我也不知道讲这些有没有用。有时很茫然，教育真是太难了，哪怕看过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可是事到临头，真难说怎么做才是对的。我想要做个好爸爸，可是有时十分挫败，心底里还有一点恐惧：我担心像这样一次争吵，在孩子心中和亲子关系之间投下长久的阴影，直到数十年后仍然无法消除。有朋友说，她从小心气难平的，不只是因为自己受了欺负，还因为家长的处理方式。

这事虽然表面上看是端平了，但我知道这有多难——阿福固然觉得我们偏袒哥哥，但从哥哥的角度来看，难道不也很不公平？类似的事发生太多回了，弟弟每次大闹都得到了他想要的关注，而懂事的孩子分明没惹事，却得承受攻击，什么都没得到，还要体谅弟弟，就因为自己是哥哥。

十多年了，兄弟俩从没像今晚吵得这么凶过。阿福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我一度真担心小毛以后再也不想理睬弟弟了。骑车回来的路上，我和他一路复盘、分析，快到家的时候我问他：“你下次还想跟弟弟一起打球吗？”

他默然片刻，说：“可以吧。”

他给了一个我希望听到的答案，但不知怎么的，那一刻有点心疼这孩子。爸爸知道你懂事，我会补偿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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