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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斌的人设

维舟 维舟 2023-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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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22日凌晨,保姆莫焕晶在杭州“蓝色钱江”公寓人为纵火,户主林生斌在一夜之间痛失四位至亲:妻子朱小贞和三个孩子。

遭此惨重打击的这位林爸爸,在随后几乎成了国民偶像:案发20天后,他从亡妻和孩子四人名字种各取一字,筹建“潼臻一生”基金会,用于救助和防灾,使更多人不用像他一样遭遇不幸;不久又创立“潼臻一生”童装品牌,其维权和直播带货都得到公众广泛支持;案子开庭前,他皈依佛门,悼念亡妻,“虽然这辈子缘分很浅,但是下辈子我们还是夫妻”。


他举止得体,真可说“感动中国”,很多人甚至都想:“老天真是太不公了,为什么这样的好人没有好报?”

四年过去了,不久前的4月,他在微博上还说:“等忙完这一生,我来看你们。”从5月24日的发言来看,他还不时沉溺在回忆之中:


也因此,无数人都祝愿这位“绝世好男人”早日走出阴霾,开启自己新的人生;但当他真的走出阴霾时,很多人却受不了了,他四年来的人设,也几乎一夜之间崩塌。

6月30日深夜11点,他在微博上宣告,自己已有了新生活,不仅再婚,连女儿也已满月了。他说:“思虑再三,还是想把这份喜悦和大家一起分享……今天我和陪伴多年的朋友们报个喜,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祝福。”

绝大多数人送上的不是祝福,而是嘲讽和爆锤,在微博上搜“林生斌”,第一屏几乎全是负面。刹那之间,他从一个深情的“现代贞夫”形象,变成了众人嘴里“消费亡妻的凤凰男”

以往他每年在妻儿忌日都会发微博悼念,立刻就有人意识到:


更多人则推算出他早就变心了:女儿金牛座的,那就是5月20日之前出生的;怀胎十月,那怀孕之前和新婚妻子相识、结婚少则两个月,长则一年,意味着他其实一两年前就有新欢了。他们质问: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林生斌活得不分裂吗?

于是,人们怀疑他利用这双重面目来骗取名利,网上就有文章直斥他是“一边在现实里娶妻生女开始新生活,一边在网上拼命表白亡妻赚取好感度卖货”。甚至铺天盖地的节奏都是“他开直播就哭,关了直播就笑网友真傻”。还有人为他死去的妻儿不值:“受害者朱小姐和她的孩子,死后还要被丈夫、爸爸当做赚钱骗人的工具,地下有知当真不得安宁。”

当然,即便他没有再婚,也有人指控他“炒作死者”谋取名利,但那从未成为主流的声音——换言之,公众可以给他名利,但却要求他的行为不得与公众形象(“人设”)产生矛盾

这是“林爸爸”空前的形象危机,也因此,一个令人好奇的点在于:他为什么要公开自己再婚生女的消息呢?

纵火案之前,林生斌一家人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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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简单的一个可能是:他没能预料到公众的反应。不过,这与他以往对公众心态的精准把握不合,何况他之所以选择在6月30日深夜11点发微博,本身恐怕就旨在借“大庆”来冲淡负面反应,要说他没想到人们会在震惊之下嘲讽挖苦,这委实不可思议。

网上另一种难以证实的动机论揣测,则相信他这样自曝,是因“被别人爆料,崩盘更严重”。这倒像是说,与其被动,不如自己主动,损失还可控一些——不过从现在的反应来看,似乎别人爆料也不会更糟到哪里去。

再婚生女,原本是一个人的隐私,是完全可以不说出来的。因而此次事件,撇开道德因素不论,首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当下中国网络舆论所表现出来的公私边界模糊

在西方也有“强制性坦诚”的说法,意指公众有知情权,有权了解与自己相关的事务。像政治人物一举一动影响着国家社会,他们的任何隐私(例如生病)都可能造成国家事务的变动,那就不能让他们享有隐私权——换言之,他们的私人领域其实也是公共领域

有些名人,公众未必利益相关,但他们想保有隐私也相当困难,这其中尤为突出的莫过于影视明星,往往想摆脱狗仔队而不可得。为了使其公众形象不至于带来损失,好莱坞的电影公司曾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行为道德准则,在大萧条时期即便是大明星也只能在简朴的房间里拍照,但尤其是不得离婚——而在港台,很多明星为了能继续扮演“大众情人”,竟能在数十年里隐瞒自己已婚生子的事实。


这次“林爸爸再婚生女”的事件,公众的反应虽然看起来道德观保守,但之所以引发激烈反弹,说到底是因为反差太大又太突然——不妨假想一下,如果在妻儿遇难两年后,林生斌宣布自己已走出阴霾,遇到合适的人也不拒绝,那么,哪怕是同样的时间节点,公众的反应恐怕也不会这么激烈,祝福他的人可能会多得多

公众乍看是在使用道德审判的语言,但其实在这个时代,人们关注的重心已经从“道德”转向了“个性”——“真小人”比“伪君子”更易于被人所接受,人们宁可想要“表里如一的坏人”,也不想要“表里不一的好人”。但这就意味着他得全无隐私,把自己的所有情感过程都展现在公众面前。

问题是,如果他的形象牵涉众多,那是不是公布、公布多少、何时公布,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这就像比尔·盖茨离婚的消息,不仅成了全球新闻,还牵连微软股价、资产分割和公司运营,这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就算林生斌一开始就想坦诚,可能他的新婚妻子也未必愿意,资方和团队更不见得赞成——乍看起来,“林爸爸”是一个人,但很难想像,他筹备基金会、运营童装品牌、甚至网络口碑管理,背后没有一个团队。

这又涉及到“林爸爸的两个身体”:他既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个体,但在个人私德引发公众评判时,其实又是一个“品牌”。个体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在私下哪怕怎么变态都行,这也是他的隐私;但作为“品牌”,那就由不得他了。

如果不公开,那他就势必要一直表演那种完美形象,这不仅对他的现任来说可能挺难接受的,他本人可能也不堪承受,何况也不得不考虑孩子的未来;当然也许能继续从悲剧中受益,但毕竟一个人需要的不止是经济利益。

这是成为公众人物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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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事件爆出后,另一个惹人关注的焦点是林生斌的妻舅朱先生提到的财产分割问题,让很多人怀疑纵火案涉及的巨额赔偿没能如数给到老人。但这以法院的最终裁决为准,可争议的道德疑点不多,真正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的,还是林生斌表现出来的“深情”是真是假——因为尽管没有利益涉入,但如果判定为假,人们就气愤于自己受骗了。

既然他已悄悄再婚生女,很多人自然觉得,那他悼念亡妻就不是真的,否则岂不是“分裂”?这看似不无道理,但其实却基于“从一而终”的保守道德观,因为它假定:如果悼念亡妻就不能再婚,再婚了就不能再怀念前妻,否则就是“分裂”

这样,留给他的选择就很有限了:要么怀念妻儿,孤独到老;要么一开始就不要表现出极度悲痛的深情(但谁处在他的位置恐怕都很难不悲痛),做个“表里如一的坏人”(但亡妻尸骨未寒,同样会被炮轰)。当然,还有一种选择是退出公共视野,悄悄地去过自己的生活。

他对妻儿的深情是否为真,这我不得而知,但这与他再婚生女其实并不矛盾。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包惜弱,在误以为丈夫杨铁心身死之后,改嫁完颜洪烈,但她即便贵为王妃,在王府里仍留着不远千里从牛家村运来的所有器物,住在那“破破烂烂的地方”,始终把这看作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梁实秋与原配夫人程季淑

另一位杭州人、文学家梁实秋的再婚也曾引起轩然大波。1974年,与他陪伴长达四十七年的原配夫人程季淑在西雅图因事故不幸过世,他随后写下《槐园梦忆》,寄托对亡妻的哀思。

他本就是散文家,文笔既好,情真意切,当时也感动了无数人,谁也想不到,仅仅半年后,他回台湾偶遇歌星韩菁清,71岁的白发老翁竟就此陷入热恋,每天写信来追求这位比自己小28岁的异性。

当时无数人反对这桩婚事,梁实秋的学生们还成立了“护师团”反对他们结合,除了两人年龄悬殊之外,还因为韩菁清在这些文人学者们眼里只是个“歌女”——两岸果然同根所生,当时台湾社会的反应甚至还更保守,居然还留着传统对“戏子”的蔑视。

实际上,别说是他们,连韩菁清本人起初也无法接受。年龄还在其次,关键是她也读过《槐园梦忆》,曾被字里行间的深情所打动,实在料想不到会有这样戏剧性的转变。程季淑4月30日遇难,梁实秋半年后来台与韩菁清邂逅,相处仅两个月后,1月7日他返回美国处理亡妻身后的诉讼案,对韩菁清的信上已是这样的措辞:“亲亲,我的心已经乱了,离愁已开始威胁我。”

梁实秋晚年与韩菁清再婚,两人在一起相伴了12年

事后来看,梁实秋对亡妻的悼念难道是假的吗?那很难说。唐代诗人元稹写的《遣悲怀》三首,被普遍赞誉为史上最好的悼亡诗,“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句流传千古,但据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考证,元稹自称为亡妻韦丛守节,但其后继娶裴氏;在韦丛死后仅两年,又纳安氏为妾。

人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所谓“深情”也远不是非黑即白的两极形态。在网上还看到有人提及:“有一位同事,工作用的笔记本上写着已经去世男友的名字,画了很多爱心,而她的先生会每年陪她回去祭拜已故男友。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很深情。”

因而至少存在一种可能:他们的诸多面向都是真的,但公众人物的麻烦在于,他们受到一种强大的舆论压力,那就是希望他们保持形象的统一性。问题是,如果一个“人设”要符合社会普遍的心理需求,那势必就偏向保守。

更棘手的是,为了便于人群记忆,“人设”的定位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浓厚的标签,这又势必将其本人碎片化,往往只是突出其一个面向,这又难以使其本人具有完整的角色形象。

最终,这恐怕需要公众自身的成熟:见得多了,人们就会渐渐意识到,自己想像中的理想形象,在现实中极有可能是不存在的,在此基础上逐渐学会欣赏人的复杂性。

你最好是出于自己的需要去购买商品,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同情、怜悯或赞许,这样就不至于到现在产生被辜负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把一个人身上的“公”和“私”两面分开看待:只要不影响你,他的私德如何其实不关你的事;与此同时,你当然可以欣赏、赞同他的理念和行为,但最好不要太自动代入,以免有一天发现真相时难以承受。余华小说《活着》里说得对,“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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