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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荣枝的两面

维舟 维舟 2023-01-27

劳荣枝


9月9日,被坊间称为“魔女”的劳荣枝被判处死刑,罪名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绑架罪,特别是她在1996-99年间参与实施的4起杀人案。在第一次庭审中,她当庭承认抢劫罪、绑架罪,但否认自己故意杀人;这次宣判后,她泣不成声地说:“我不服,我相信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显然,她在内心自认为是一个“好人”,但问题是,公众普遍认定她其实是个“坏人”,并且是一个狡猾的坏人。


在这些案件中,案情、作案手法乃至动机都并不复杂,无非是“谋财害命”,主犯之一法子英也早就伏法,劳荣枝虽然逃亡20年,但落网后的供述也都对得上。真正棘手的地方,是她在每起案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如何确定她应承担的责任。


第一次庭审中,劳荣枝就当庭承认绑架罪、抢劫罪,但否认了对自己故意杀人罪的指控。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她智商不低:可想而知,在这20年里,她必定无数次想过自己万一被捕的可能,也清楚地知道,想洗脱所有罪名是不可能的,唯一还有可能为自己争取的机会,就是承认部分轻罪,但拒绝重罪,这样即便仍然难免牢狱之灾,总能免于一死。


这样的自我辩护策略要成立,有一个基本前提:在人与人之间缺乏明确的权责边界,以至于难以明确个体究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而这正是中国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现象。


1999年7月23日法子英被捕,12月28日被枪决


曾为主犯法子英担任辩护律师的俞晞回忆,法子英在落网后,竭力避免提到劳荣枝,的确每次都是大包大揽,把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袒护她的倾向极为明显。反过来,劳荣枝在受审时也再三表示,自己当年是年轻无知,其实“跟着他,我身体上、精神上饱受折磨”,只是因为法子英的种种胁迫,所以才不敢报警、逃脱。


这番说辞并不能取信于人,因为她真要报警,有的是机会。然而,这确实是中国社会最常用的辩护策略之一——试想想,就在两代人之前的可怕年代里,多少人也就一句“我也是受害者”就轻轻揭过去了?


此前,我就在《无责任之恶》一文中分析了劳荣枝的人格,认为她很可能是一个缺乏自我的人,从小不习惯自主决定,因而明明是自己行为引发的后果,也拒绝承担责任,因为她可以说那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的。


根据她的说法,她和法子英在一起没多久,就频繁遭到暴打、精神控制,24小时被监视,每天赚的钱也如数上交,甚至曾为他堕胎四次,头骨都被打到凹陷——这些说法,如今基本死无对证,但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她想以此证明,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都不是自主自愿的,也就不能承担主体责任。很有可能,她内心也是这样区隔,才能那么多年睡得安稳的:“犯罪的那个不是真正的‘我’。”


在厦门酒吧里出现在圣诞招贴上化名“雪莉”的劳荣枝


她在庭审中一再强调:


“逃离法子英后,我20年零犯罪。”

“抢劫、杀人、绑架,我真的骨子里不屑于做这些,我瞧不起那些通过不正常的方式赚钱的群体。”

“这二十年,我循规蹈矩,除了炒股没有一件事是错的。我不是这样残忍的人。”

“我一直心怀感恩之心,连一只鸡,一只鸭都没杀过,人要心怀感恩之心。”

甚至还说过这样的金句:“你们可以说我不优秀,但不能说我不善良。”


这些常被看作是令人震惊的厚颜无耻和虚伪,连详细分析她人生的一篇《劳荣枝的选择》,末了似乎也对此不无困惑地说:“或许,包括她本人,都无从知晓,温柔娴静的小学老师、草菅人命的杀人犯和软语温言的雪莉,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劳荣枝。”


不管怎样,有一点确实可以证实:她离家前和逃亡时认识她的人,都一致认定她漂亮、温柔、娴静。劳荣枝在庭上也说过:“别人不可能看出我是坐台女,我走到哪里别人都说我是知性美。”或许也正因此,她在厦门结识的现任男友罗先生曾发誓要倾家荡产为她做无罪辩护。


劳荣枝的微信头像


这里的关键在于:公众大多认定,真正的劳荣枝是个恶人,展现出来的“知性美”只是面具;但在她的自我认知里,虽然展现出来的礼貌同样是面具,但却相信自己的内在是一个柔弱、善良的小女孩。她的微信头像就是拿着微小面具、背后含泪的初音未来。至于那个作恶的自己,她根本拒绝认为那是真实自我的一部分。


这可能吗?可能的。


《纳粹医生》一书中解析了这样一个现象:许多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犯下可怕罪行的纳粹医生,在生活中都是彬彬有礼的好父亲,他们为何能这样?理解这一问题的关键是“双重自我的角色转换”:自我可以分为两个运行的整体,每一部分的行为都可被当作整体自我在行事。这样,一个奥斯维辛医生不仅可以屠杀和协助屠杀,还为此构筑了一个整体的自我结构,他在其中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因为他只是在遵循元首的意志:

总之,角色转换是一种心理手段,一个人藉此来唤醒自我的邪恶潜能。这种邪恶既非自我所固有,但也并非与自我无关。过角色转换的生活,召唤出罪恶,这是一种个人要为之负责的道德选择,无论当事人对此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了。通过角色转换,纳粹医生做了一个走向邪恶的浮士德式选择;实际上,这样一个角色转换的过程,就有着理解人类邪恶的一把总钥匙。

就像当年一个生活中“彬彬有礼的好父亲”犯下那样的罪恶令世人震惊一样,劳荣枝的许多同学也至今对她为何做下那些事感到非常意外,因为印象中的她“说话轻声细语,性格也不强势,从来不与人冲突”。这样的话本身表明,劳荣枝的内在人格是鲜为人知的——甚至可能连她本人都并不清楚。


年轻时的劳荣枝


这就涉及到本案最大的谜团:这个曾经品学兼优的美女,当初为什么竟然会追随一个大自己十岁、其貌不扬、又已有妻女的亡命之徒?劳荣枝自己都说过:“他什么都没有给过我,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是啊,法子英能给她什么?答案或许是:不一样的活法


与其说是她被法子英吸引,不如说是她早已厌弃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在她温和礼貌的面具之下,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灵,她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在这一点上,她和吴谢宇有着相似的心态:虽然在别人眼里都是光鲜、礼貌、优秀,但在他们自己内心深处,却觉得依照别人的期望去生活是极其压抑的。在一个家教严格的家庭中,尤其容易出这样叛逆的心灵。


这样的冲动,以前或许还压得住,但在青春期却蕴藏着爆炸性的能量。21岁这年,她遇到法子英,这个无法无天的“法老七”代表着她现有一切的反面,正可以让她借力打破原有的生活结构,几乎就像是一个不受压抑的暴力“本我”的化身。在港片《天若有情》里,富家女吴倩莲被小混混刘德华所吸引,原因也在这里:他身上那种冒险、动荡的生活,对一个循规蹈矩、受困于压抑生活的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一种闭眼纵身一跃的蹦极式快感。


那是1995年,一个现在很多人已遗忘的风起云涌的年代,无数人从僵硬的组织结构中游离出来,为了挣钱而欲火中烧。法子英在被捕后也说过,他的目的是挣钱,不是杀人,只不过为了搞到钱而不择手段了。


这很可能是真心话。就像《女魔头》里那个可悲的主角,她空有梦想,却不知如何去实现它;女友性格中依赖性甚强,但对主角这样支配欲强烈的人来说,能吸引的恰是这一型——那个女友原生家庭中父母控制欲强,以致女儿既逆反又依赖、既天真又自私,这很像是劳荣枝的人格特质。


打碎原先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结构,那种无法无天确实会带来一种平日无法想象的快感——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都寻求“刺激”,以“冒险”为主题的游乐园也总是很受欢迎。


然而,那毕竟仍是系紧安全带的,没有一定的规则和保障,生活很快就会陷入不可持续的困境。劳荣枝人生的悲剧,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是许多人的写照:他们以为那通向自我解放,其实却通向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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