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说虎:从神兽到害兽,再到珍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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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善孖画虎
老虎可以说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动物形象和文化符号之一,人们对之包含着喜爱、尊敬又畏惧的复杂感受,但无论如何,“虎威”代表着某种高昂的精神气,所谓“生龙活虎”。也因此,虎年似乎直观上给人感觉也更吉利,毕竟口彩好。
不过,这其实是一种在中国文化圈里才有的现象,从西域以至西欧的文化里所注重的都是狮子而非老虎:在巴比伦、希腊和埃及的黄道二十宫中,都有狮无虎 ,所以星座只有“狮子座”而无“老虎座”,印度丛林多虎,但十二生肖中也用狮子代替老虎,而日本虽然自古无虎,但受中国文化影响,十二生肖与中国完全一致 。
老虎可以说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动物形象和文化符号之一。/pixabay
如今在谈到亚洲经济奇迹时,中国人常说的“亚洲四小龙”,如按英文直译其实是“亚洲虎”(Asian tigers)。有趣的是,新加坡(Singapore)这一地名的本意是“狮城”,据说早年岛上猛虎肆虐,但因其建城时的统治者在此打造了狮形王座而得名 。这种将狮子作为王权象征的做法,其实是受印度文化影响所致,至少在中国文化里是没有的。
由此可见,老虎在不同文化中的形象、含义是有着很大差异的,而在中国文化中,对老虎的认识也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翻新——简言之,在中国文化中,老虎从最初的“神兽”,渐渐地变为“害兽”,又变为“珍稀动物”。
古人崇拜并神化老虎,是很自然的文化现象,毕竟在东亚的山林中,这种猛兽是名副其实的“百兽之王”。所以东北和华南的山林地带族群自古就有虎崇拜,这与东北虎、华南虎的分布恰好一致,恐怕很难说是偶然的。
尤其对以狩猎为主要生计的群体来说,山神就常常以老虎的形象出现。在乌苏里山区,早年中国猎人会在山林里用石头砌庙,上书“山林之主”,敬奉虎神 。满族供祭的“山神”即“虎神”(tasxa ənturi),赫哲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也一样,他们认为山里所有的猎物、财富都是“山神”(虎神)所掌管、赐予人的,因而对其极为崇敬 。捕猎为生的鄂伦春人至今尊称老虎为“诺颜”,意为王、神、官,又或称“乌木其”(太爷)。
老虎是阿尔泰语系民族最神圣的动物崇拜,“在狩猎民族中几乎没有以猎虎为目的的猎民” 。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发现,在小兴安岭的通古斯族认为,自然界中有三个互相竞争共存的群体——人类、虎、熊各有互不侵犯的领域,因而人们绝对不会主动去打老虎 。
东北虎。东北和华南的山林地带族群自古就有虎崇拜。/pixabay
在毗邻东北的朝鲜半岛,虎崇拜则进入到了更高的一个文化层次:它不再是山神本身,而是一个人类形象的山神的随从、坐骑,“山神堂上必然挂着描绘老者身旁的卧虎、或骑虎的老者的山神图”,“这个山神具有统管支配人们的生产、人事等各方面的综合神的性质”,但原本属于老虎的神能,已经转移到了那个人形的山神身上 。
这些留存下来的虎崇拜文化,都很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人对虎的最初认知。考古学家张光直在《商文明》中指出,虎是殷商卜辞记载中不时提及的猎获动物,商代艺术“从整体上看,就是一种以各种兽面和不同动物的身体的各部位为特征的动物艺术,但是最为重要的是虎、牛、鸟三类” 。在青铜器的饕餮纹样中,虎是与龙、凤并列的三种最高等级的通天神兽之一,老虎造型的礼器大部分级别很高,为高级贵族所用 。
《商文明》
[美]张光直 著,张良仁、岳红彬 等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1
从商周时期的礼器来看,上古虎崇拜的文化发祥地大致有三个:东北山区、长江中游江南山区、江汉上游山区,而这无疑都位于“华夏边缘”。到后来,“白虎”在宇宙四方中仅是西方神兽 。从后世老虎的分布看,东北虎、华南虎似乎主要位于中原的东北、东南方向,为什么“白虎”却被安排在西方?这或许暗示,中国文化起初接触的虎崇拜来自西南山地。
彝族民间有“得罪山神,虎豹伤人”的说法 。彝族创世神话甚至相信,是老虎开创了宇宙:“虎尸解体生万物,虎毛散四方,虎血溅四方……虎毛变草木,虎肉变动物,虎血变江河,虎骨变岩石,虎眼变日月星辰。” 拉祜族、小凉山彝族都有虎氏族,分别称为“拉扒”“罗波”,都意为“虎人” 。纳西族、普米族也崇拜虎,自称为虎,认为人类起源于虎 ,普米族因而喜欢用“虎”作为地名和人名,泸沽湖就是普米语“猛虎湖”的意思 。
老虎是古人在狩猎时遭遇的最强猛兽,代表着一种威严的神秘力量/unsplash
老虎是古人在狩猎时遭遇的最强猛兽,是山林之王,代表着一种威严的神秘力量,“能够与老虎合为一体的人,即是崇高的巫师,自己便能够成为自然界的神王,在山顶上、也就是最高的境界上,掌握崇高生命的权力” ,因此在青铜器上经常有被虎神吞食的人物形象,历史学家李学勤推断,“吞食象征自我与具有神性的动物的合一” 。
正因此,在商王墓中,虎神造型只出现在王家礼器中,意味着虎乃是王族所独有的特殊崇拜对象,甲骨文带“虎”的地名均是商王猎区,但极少猎获老虎,“虎”经常是向其咒祷以借其神力的神兽 。然而随着王权的兴起,这种原本被视为掌管死生的神兽,渐渐成为王权的象征,“在新的制度和观念的冲击下,死生神兽的信仰观念逐步消退,而老虎形象开始普遍被当作是勇武良军的象征” ,后世表示军权的“虎符”、军种“虎贲”均由此而来,在大理国的《张胜温画卷》中,武将身穿虎皮,也是同一意味 。
商代伏鸟双尾青铜虎。在商代,虎是王族所独有的特殊崇拜对象。
到了周代,虎神的形象就开始发生转变,出现了天之刑神蓐收,他面生白毛、有虎爪,手执象征刑杀的斧钺 ,是虎神向人形神转变的过渡形态,而“白虎”与西方、死亡联系在一起,因为执掌生命的虎神也是死神。那种虎神执掌生命的意涵,到后来以主杀的厉神形象出现,而助力升天(所谓“云从龙,风从虎”)的神能则只有在道教文化中才得以保留 。看守南天门的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其中武财神赵公明元帅(赵玄坛)的坐骑就是黑虎,而《西游记》里的道士也有“虎力大仙”,能驾驭老虎神能的就是法术最强的道士。
这样,在中国文化中,老虎逐渐从具有神秘力量的“山神”出现了分化:一是作为王权的象征,与军事、勇武发生关联;二是作为超自然力量的化身,逐渐被巫师、道士或人形的神灵所掌控。不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老虎作为一种神秘力量,已经被人所驾驭。
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对于众多深度心理学家来说,认同(identification)也就意味着代替(replacement)。从一个强有力的事物中吸收力量,就是在削弱这个事物。”因此,当人们扮作老虎的时候,他们就“无意识地将自己与深深恐吓他们的力量认同了起来。”
随着文化的演进,对老虎的崇拜,最终使人转向借用、掌控虎神本身的神秘力量来强化人自身的力量,这就是老虎被祛魅的开始。
老虎曾是最受敬畏的神兽之一,但经过一两千年的漫长演变,它却逐步被人所降伏,到宋代甚至出现了武松这样的“打虎英雄”,对老虎来说,也真可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它已跌落神坛,成了世人眼中的“害兽”。
这个漫长的过程,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中原文化毕竟主要是平原地带发展起来的农耕文明,不像山地狩猎族群那样生计完全仰赖于山神的恩赐,因而在华夏文化主体中,源于山地猛兽崇拜的虎神形象,只是宇宙间的诸多神兽之一。到了秦汉时,虎神的神能范围逐渐收缩变窄,老虎形象也渐渐地不再被当作崇高权力的象征 ——龙才是至高权力的专属形象,而虎则被降级为将士或道士所有。
花灯节上龙虎相争的灯光装置。秦汉时,老虎形象逐渐不再被当作崇高权力的象征,龙的形象取而代之。/unsplash
不仅如此,大致从战国时期开始,老虎还被世俗化为贪狠的形象,因而当时人们将秦国称为“虎狼之国”。顺着这一新的含义,后来在汉语中衍生出一系列负面意味的词语。文孟君《骂詈语》一书发现:“虎,直接用于骂詈的不多见,往往取其本性凶猛、残忍的特征,与其它词语搭配而形成骂詈语,常见的有‘人面虎’‘笑面虎’等。”
随着东汉以后南方开发的逐渐深入,作为老虎栖息地的山林也一点点遭到破坏,随之而来的就是虎患的不断加剧。
早在秦汉时期,虎患危害的地域就已很广,以至于倭人的居住地无虎,时人视为奇闻 。到了中古时期,在不少地方都出现了虎患,以至于地方官员一个重要任务便是止息虎患 。唐朝政府十分重视官道的维护,严禁砍伐道旁行道树,但在南方老虎猖獗的州县,官道两侧十步之内的树木必须伐光,以便行人防备老虎 。明正统十三年(1448),福建兴化县(今莆田)甚至因为虎患严重、疫病流行,人口大减,不得已而被裁革。
北宋李公麟《卞庄子刺虎图》。唐宋时期的虎患呈现出南北皆有的特点。
丧失了家园的老虎与步步进逼的人类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冲突,而这又反过来让人对老虎的印象进一步变差了。虽然成语中说“畏之如虎”,把“豺狼虎豹”视为最贪狠的猛兽,但实际上,就像弗朗索瓦·拉塞尔在《错解大自然》中所说的,“老虎对人类充满恐惧,由它们主动发起的攻击极为罕见,那往往只是与人类不期而遇深感威胁之下的个体行为。”如果老虎攻击人,那其实往往是它们感到自己的领地遭到了人的入侵。
与此同时,随着佛教的传入,老虎的形象被进一步降格了。陈怀宇在《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一书中说:“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作为六道中畜生道的一种动物,虎在早期佛教文献中以邪恶的动物形象出现。”
法术高强的佛教僧侣以“降龙伏虎”的形象出现,不过陈怀宇也发现,僧人对猛虎并不纯粹是降伏,“而应该将猛虎视为孤独修道僧人的法侣与法徒”,到了唐代,更明确出现了猛虎也有佛性的说法,唐代甚至还发展出一个新传统,即以“虎”作为僧人的美称,“律虎”即赞誉精通律学的僧人,而精通义学者常被称为“义虎”或“义龙” 。
《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
陈怀宇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12
在《太平广记》中收录了不少唐五代老虎相关的故事,有学者分析虎发现,“竟有不少人以德化感动老虎放弃食人的传说,要么以念诵佛经而退虎,要么以至诚孝行感动老虎立地成佛,而且故事记录者大多对此深信不疑,反映了唐五代人与动物之间的微妙关系” 。因为在传统道德信念中,“虎患”其实是“人间秩序和道德败坏所导致的自然界的感应” ,因而自然界的异常是人间道德败坏导致的。
不过,这种“伏虎”故事固然是在宣扬高僧、孝子的道德感化力,但似乎也由此可见,老虎的形象看起来已更接近于一个脱离了社会秩序的恶棍、不孝子。在这种情况下,它已经很难得到尊崇了,最多是道德感化的对象,而当无法加以感化时,打虎也就顺理成章了。
对于一个农业文明来说,老虎由此成为百姓生活的一种潜在威胁,到了宋代,终于出现许多打虎英雄。虽然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有冯妇搏虎、卞庄刺虎等故事,但在晚唐之后,这样的打虎英雄大批涌现,五代猛将李存孝勇武过人,据称在十几岁时就曾打死恶虎。但最出名的当然还是武松打虎的故事,事实上,在《水浒》中这样的事迹不止他一人,仅李逵就杀死四虎,解珍、解宝兄弟也是打死老虎的猎户,而水浒人物还有李忠也外号“打虎将”。
刘继卣以“武松打虎”为主题创作的组画《武松打虎》第十一幅。
不仅中原如此,连原本尊崇老虎的游牧民族也以射虎为习。《辽史》卷五三《礼志六》:“九月重九日,天子率群臣部族射虎……国语谓是日为‘必里迟离’。”契丹语“biriči”,与蒙古语“bars”同源,就是“老虎”的意思。直到元代,西辽河流域老虎仍然很多,元世祖时期松州知州仆散秃哥“前后射虎万计,赐号万虎将军”(《元史•世祖纪》至元十八年秋七月赐)。
这样,随着环境开发的加剧,老虎和人之间展开了生存竞争,除了极少数边远地带的族群仍然尊重它身上的神性,在越来越多的地方,它已经成了人类继续开发大自然的阻碍,不断遭到捕杀。正因此,历史学者马立博(Robert Marks)把老虎活动看作是人类入侵和破坏自然环境的晴雨表 。
对老虎的滥捕滥杀,其实早就显示出生态环境在恶化了。在康乾盛世,人口大幅增长,大量人口为了讨生活,深入山林,使得此前发挥着人与老虎的缓冲地带作用的杂木林荡然无存 ,老虎数量从那时起急剧减少。
木兰围场是清代的皇家狩猎场,康熙三十一年(1692)行围时猎获虎9只、野猪10只、熊3只;乾隆行围时仅猎获虎1只、野猪8只,熊则根本没有 。有学者在回顾西辽河流域动物地理与环境变迁后得出结论:这一带“清代中期以后和19世纪及20世纪前期,虎豹等大型食肉动物迅速减少直至完全消失,和内地人口从清代中期以后大量向西辽河流域移民开垦有密切关系。”
尽管如此,当时在深山老林里,老虎仍然为数不少。汪灏《随銮纪恩》载康熙四十二年(1703)在大兴安岭南段多次猎到东北虎;这一年九月初三在乌里雅斯台,皇太子猎得东北虎,“上命与观。谕云:……朕杀者一百九虎,皇太子亦杀数十,自十四阿哥以上,无不杀虎者” 。
清代西南森林覆盖率当在50%以上,直至20世纪初,四川有72厅县仍有华南虎出没,云南有54个厅州县至少有华南虎和印支虎出没,贵州至少有27厅州县有华南虎出没 。
就虎亚种的数量而言,中国原本位居世界第一,就分布幅员而论,除了台湾、海南隔海无虎,中国各省都曾是虎乡,从亚寒带的小兴安岭到亚热带的西双版纳广泛分布,这是任何产虎国都不能比拟的 。
在全国2100多个县级行政单位中,约有1100多个曾有过老虎的分布,约占全国县级单位总数的55%,其中:指名亚种6县市、东北亚种77县市、华北亚种208县市、西北亚种28县市、华南亚种820县市、云南亚种27个县市,总计1166个县级单位 。
随着农业开发的推进,老虎在各地逐渐消失了。很多人不知道,连上海都有过老虎:1430-1760年代,华南虎在上海地区的活动有13次,其中明代8次,清代5次,但在那之后就再未见到过。晚清近代,在中国偏远地区旅行的传教士一般都携带武器,为了防范野兽和土匪,有一个季度,仅在福州郊外就打死了12只老虎 。
国内各城市郊区打到虎的记录年代是:厦门1870、1895、1897、1925,宁波1875,杭州1880,福州1894,南京1895,安庆1925等。在1930年代初,香港也曾发现由大陆泅水过去的虎。迟至1948年,在南昌附近也打到一只虎 。
老虎虽然在城市郊区逐渐消失,但直到1950年时,还有133县残存有华南虎,这些县主要分布在长江干流以南,华南和西南的边远山区 。
到1990-1991年末,世界自然基金会调查估算,中国境内可能只剩下30-50头野生虎。1993年5月29日,国务院正式全面禁止任何老虎贸易。就在一百年前,全世界野生虎还有10万头之多,但现在已仅剩约3200头。过去三十年里,没有任何野生华南虎的可信目击报告,它极有可能已经灭绝,只剩下黑龙江、吉林边境地带有偶尔从俄罗斯入境的东北虎。
一只被解救的老虎,其前爪被猎套套住。/©WWF
在这样的快速灭绝危机之下,现在老虎已成为最濒危的珍稀动物之一,但它的种群恢复仍然非常困难。因为作为利用植物所产生能量的0.0001的顶级食肉动物,它最终必须依赖于分布密度稀和活动范围广方能生存 。现代的研究表明在良好的条件下,大致需要20到100平方公里的区域才能供养一只老虎 。
这就意味着,单单保护老虎是无法挽救其危亡的,没有大片生态环境良好的山林存在,就不可能有老虎存在。反过来说,老虎的消失,就表明能支撑它的良好生态也已不复存在。这是对生态学视角下人虎关系的新认识:拯救老虎,其实就是拯救我们自己同样赖以为生的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