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批评的惯例
编辑按:本文分为为两部分,原文主标题为《桎梏心灵》。
批评的惯例
我曾经在这里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出版翻译书籍的习惯,总是要先搬出一些重得压死人的大话,例如「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然后才能好好地「批判地」介绍一本「带有资产阶级唯心论色彩」的论著和小说。八十年代的事,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然而,凡是熟悉内地媒体情况的,都会明白类似的习惯仍然存在,只是换了载体,也换了另一番语言。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埃及民主化的反覆。有不少论者在报刊和网站上分析埃及乱象,既谈到了民主化进程的先后步骤问题,也说到了民主化速度缓急之影响,本来都是很好的范本,可供我们未来参考。奇怪的是,这些评论往往要在结尾蛇足地补上一小段但书,强调作者的意思「不是要否定民主的价值」,更不是要惊告中国,「不可学习普世价值的歪路」。那些文章本来就已经写得够清楚了,而且也丝毫没有全盘否定民主政制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解释埃及民主之路的困境而已。为什么它们的作者还要如此多余,深怕自己被人误会呢?
那是因为误会真的很容易发生,并且可以出现得十分离奇。比如你批评美国的税收政策劫贫济富,大概很快就会换来漫骂。只不过他们骂的不是你对美国情况的掌握,也不是你在公开经济学上的观点;那是,难道中国的税收就很公平吗?甚至「所以中国就应该继续一党专政,不能走上西方的邪路?这就是你的意思吗?」要是完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们可能很难明白这些批评的意思。既然那篇东西要谈美国的税制,它干吗非得扯上中国?它批评美国,难道就一定是要维护中国吗?
再走进一点,再站近一些,便能发现事情的确如此不幸,就像中国官方东施效颦的「美国人权报告书」,就像官方媒体大肆「揭发」埃及民主化的弊端,他们太过习惯这类转移视线的手法。似乎只要指出了美国枪械泛滥的后果,就能连带否定了美国所代表的一切;似乎只要说明了任何一个国家的民主困境,也就能根本瓦解了民主政制的价值。
大脑殖民
他山之石,可以玩玉;引鉴外地经验以衡自家得失,本是评论常见手段。只是中国言网稠密,门内的事不便多言,有心人就只好声东击西,老借着窗外的风景来影射对照了。与此同时,官方也总是三不五时地揭露「美国民主的真面目」,又或者很批判很「左翼」地报道,所谓中东民主化背后的「金权政治」,好告诉国民外头的月亮其实是方形的。
渐渐地,许多人养成了一种固定的阅读习惯,一看到有人批评外国社会,有人质疑现存民主政制,马上就要怀疑这些声音背后的意图,甚至出言痛骂这都是为当局涂脂抹粉的五毛大话:再接下来,便是网上最常见的那种夹缠不休的混战了:「美国就算有金权的说客,起码也比天朝好上十倍,你这个五毛赶紧回家吃饭吧」。「批评美国又怎么样?难道人家说的不是事实吗?你这个洋鬼子的孙子」……
由于大家太习惯把战场拉到境外,所以任何关于境外的观察也就自然变成内政讨论的延伸。这不只是种阅读习惯,甚至还是思考的方法,以及一种认知世界的框架。我们再也没法单纯地就事论事,也没法见山就是山地好好阅读一篇文字。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论战双方尽管立场对立,但脑子雷同,都在使用同一套理解和思维的模式。
当然,绕道外地来暗讽中国,是当前现实下的无奈之举。当然,官方媒体最喜欢用「人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来当自己的遮羞布。然而,这种迂回的论述方式本身就是权力扭曲出来的产物;我们又何苦陪上自己的大脑,让它也成了扭曲权力的殖民地呢?在更根本更幽微的层次上讲,独裁与集权的可怕,不在外在的强制,而在它能深入毛细管内运作,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不自觉的俘虏;就连反抗者的心灵也都跟着起舞。
两个月前,写了一篇东西谈中国游客当街撒尿,有内地读者骂我丑化中国美化外国;这不奇怪,本来就是大陆常态。两个月后,再写一篇东西谈美国游客的傲慢,却有香港读者认为这是帮中国游客说话;这就比较诡异了。因为我一直以为香港不是大陆,暂时还能免疫于那种心灵的桎梏。如今看来,香港真的变了,同样的思维方式已然南下。
来源:苹果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