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多拿了三五个批件
文 | 桃花坞@HD
魔方按语:一致性评价牵动行业神经,临床自查接近尾声,新的化药注册分类开始实施……以此文致失去的3类6类新药黄金年代,迎接以满足临床需求为导向的新药开发新纪元。
虢妖砺獐的药会埠头,进门过道两边地面上横七竖八摆布着各个生命科技园出来的宣传册。册子也从往年的彩色变成了黑白,册子上写的是临床批件,把纸填的满满的,密密麻麻。用白腻泡沫一样的波浪线一漾一漾地分隔着这个批件和那个批件。过道进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街道那头是另一幅药品丰收的盛况。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玻璃幕墙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赶火车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过道入口占卜他们的命运。“新药两块,仿制一块”药行收货摊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三百块么?”
“五百块也卖过,不要说三百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批件象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下了火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几间实验室多收这么三五个批件,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卖的好,我们带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卖,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临床批件,BE批件,头几批还没消化完,马上赵家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药,赵家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卖那已经送到药会来的批件,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卖呢?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税是要缴的,为了雇帮工,买机器,吃饱肚皮,借下银行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摇到粤琼去卖吧,”在粤琼,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粤琼,就是摇到魔都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新药两块,仿制一块”。”
“到粤琼去卖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粤琼,既有路费又有入场费,知道他们要我们捐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交易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卖价是二百,今年的卖价又卖到三百块,不,你先生说的,五百块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二百块多一点吧。哪里知道只有两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二百块吧。”
“先生,做实验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门外,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卖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又有一叠儿批件册子进来了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两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兜里的批件可总得卖出;而且命里注定,药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钱。
在批件质量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治病多和治病少的争持之下,旧毡帽朋友把自己收到的批件送进了虢妖药行的廒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先生,给现洋钱,华盛顿,不行么?”红红的批件换不到蓝蓝的现洋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佞!”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只有钞票。”
“那末,换中国银行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虢妖药行,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红红的批件送进虢妖的廒间,换到了并非蓝蓝的现洋钱的钞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洋火也要带几匣。印度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卖批件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洋镜,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难得今年天照应,多收这么三五个批件,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保温瓶。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会儿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虢妖药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药行。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芍茗利颖历兴乌镇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洋火,洋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听的印度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乡亲”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两块钱一个,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七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卖出去了。唉,做药人吃不到自己做出来的药!”
“为什么要卖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
“实验真个做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我看,到魔都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七个批件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东洋人打仗,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做药,到底替谁做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虢妖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
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两块钱一个!’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一百块钱一担,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药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药也是拿本钱来做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赵家人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药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药,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药么?”
“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赶火车回自己的乡村。
第二天又有一人来到这里,药行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地主感觉收租棘手,便开会,发通电,大意说:今年收成特丰,药品过剩,药价低落,药工不堪其苦,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
金融界本来在那里要做买卖,便提出了救济的方案:(一)由各大银行钱庄筹集资本,向各地收买药品,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使药价保持平衡;(二)提倡药品抵押,使药商不至群相采购,造成无期的屯积;(三)由金融界负责募款,购屯批件,到出售后结算,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
工业界是不声不响。药价低落,工人的“补贴”之类可以免除,在他们是有利的。
社会科学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从统计,从学理,提出药品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药贱伤农”也未必然,药即使不贱,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之下,农也得伤。
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在“乡亲”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有的卖了自己做的药,卖了可怜的液相,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有的挺身而出,被关在拘押所里,两角三角地,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有的沉溺在股市里,希望骨牌骰子有灵,一场赢它十块八块;有的来人去说好话,向田主退租,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俏地爬上开往魔都的四等车。
—【医药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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