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树下夫妻校
文/向方华
▲28年来,杨昌强、罗荷珍夫妻以树的姿态,以代课教师的身份,坚守呈田村小学,成为村里两代人的老师,相继送出近千名学子。
那是2016年一个春寒料峭的周末,我懒懒地靠在沙发上休息,像只打盹的老猫。
忽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映入眼帘。周末也不让人清静,真是烦人。无奈,我只好按下了免提键。
“请问是向老师吗?好久没联系,还记得我吗?我是杨老师啊。”
杨老师?哪位杨老师呢?这声音分明是熟悉的,我的脑子飞快地搜索着。杨姓,是我们这儿的大姓,加之我工作过好几所学校,杨姓教师较多,这究竟是谁呢?
见我迟疑,电话那头又解释道:“我是呈田村的杨老师啊,2000年,你到我们村工作过。”
“哦!原来是杨老师啊?你在哪?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在县城,河边的码头上。不知你家在什么地方,给你打个电话。”杨老师回道。
“好,你等等,我马上到。”
正是春寒刺骨的时候,树上残留的枯叶被风一扫,飘落了一地。杨老师背着个硕大的背包,手上拿着把旧雨伞,站在树下,像一幅被定格的老画。
10多年未见,杨老师身材依旧高大,只是往日挺拔的脊背已经微驼,头发竟也开始花白了。
故友相见,杨老师居然腼腆了起来,连连说道:“不好意思,知道你忙,打扰你了。有个小事需要你帮忙。”
“没关系,只要我帮得上,你尽管说。”
“是这样,家里房子无法住了,想搞个危房改造,不知道去哪儿咨询。你熟人多,能否帮个忙?”
“什么?你还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我震惊了。10多年前,我在呈田村工作时,去过杨老师家很多次。那时候,老房子已经是危房了,居然一直住到如今。
“是啊,两个儿子读书,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全靠我和爱人每年两万块钱的代课金,哪里还有钱树新房子?”说到这里,昔日这位乐观、坚强的山里汉子,两眼竟湿润了。
10多年前,师范学校毕业的我,和同校的刘同学一起被分配到湘西大山深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成了乡村小学教师。
从泸溪县永兴场乡政府所在地出发,一路翻山越岭,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一群古树下。古树群莽莽苍苍,其中两株尤为巨硕。这两株树相依相偎而生,巨木参天,浓荫如盖,宛如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后来才知道,当地人称之为“夫妻树”。
从古树群出发,又越过两道溪,翻过一座山,才抵达呈田村小学。学校位于寨子中央,这学校,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明亮的教室,宽敞的操场,若不是屋檐下挂着个铃铛,根本看不出这是一所学校。除我们外,学校还有一名代课的杨老师。
▲杨昌强正在给孩子们授课,讲解生字生词。
杨老师名叫杨昌强,他衣着朴素,身材高大,腰板挺拔,只是眼睛高度近视,待人接物时,得努力地眯缝着双眼才看得清楚。
我们的诸多不适,杨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像个大哥哥一样,用他特有的风趣语言开导我们:“我们村一直只有民办教师、代课教师。你们可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批直接分配到我们村的师范生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乡亲们听说你们要来,都高兴得不得了。我这个‘游击队员’还得向你们正规军学习哩!”
杨老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的生活起居。他带着我们购齐了生活物资,又一起开垦了菜地。每逢赶集,总要买点肉、豆腐之类的,让我们到他家里“打牙祭”。
杨老师的爱人姓罗,叫罗荷珍,为人亦十分谦逊。我们来之前,她也在学校代课,我们称她为罗老师。当我们大快朵颐时,罗老师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杨老师则在一旁打趣道:“多吃点,你们十八九岁,还得长身体!女长二十二,男长二十四嘛!”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多么幼稚。当时,我们刚毕业,月工资400元左右,而杨老师的代课金,每月仅有150元,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可他还经常隔三差五掏钱让我们“打牙祭”,想来真是惭愧。
在杨老师悉心照料下,我们很快适应了乡村小学教师的角色。每当我们教学中遇到疑难时,他总是适时点拨帮助,是那样的妥帖,丝毫不以老教师自居。与其说是他向我们这些正规师范生学习,倒不如说我们是他的学生。当我们结束了一天的复式班教学,累了倦了时,他那三两句幽默的语言,总让我们捧腹大笑,一天的疲劳立刻烟消云散。
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的汉子啊。
与杨老师熟识了,才知道他乐观豁达的背后,竟是艰辛的生活和多舛的命运。
杨老师13岁丧母,他与蛇毒致残几近瘫痪的老父亲相依为命。1988年,杨老师高中应届毕业,参加省考成绩优异,被某师范院校定为保送生,只需面试即可录取。这对于山旮旯里的农民家庭,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可命运却在这时与他开了个玩笑。连续三天暴雨,溪水暴涨,出村道路中断,杨老师无法出村赴县城参加面试,院方将保送资格调剂给了其他学校的学生。这个晴天霹雳让他始料未及,接着高考发挥失常,成绩一落千丈。
命运越是不公,坚强的杨老师越是抗争。为了养家糊口,白天,他不得不在吉首一个砂场打工,晚上挑灯夜读,又连续两年出现在高考考场。但在那个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没有系统学习的杨老师,两次高考成绩均不理想。
1990年秋季,呈田村小学开学在即。学校1-5年级原有的三名教师,一名外调,一名改行,仅剩一名本地老教师。家长急、村干部急、学区校长更急。作为当时村里唯一一名高中毕业生,杨老师成了他们的不二人选。老支书亲自上门做工作,要他去村小学代课,把这副重担挑起来。
出于对乡村教育的良知和本能,杨老师当即就答应了老支书,当天下午便到学校报到。任教五年级语文和二、四年级复式班数学,并担任村小学教务主任。
学校条件差,没有可供住宿的房间,他便踩着一双解放鞋,往返于家校之间。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做饭,然后奔赴学校上课;放学后,再摸黑回家备课、批改作业。高度近视的他,不知多少次滑倒在往返学校的路上,擦破手掌、跌伤膝盖是常有的事。
1994年,已代课4年的他,又鼓起勇气认真准备,第四次走进了高考考场。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他考上了湘西州教育学院电大普通专科英语专业。可4000元的农转非预录费和三年两万元多元的学杂费,再次让与老父亲相依为命的他望而却步。
杨老师常说,这就是他的宿命。或许,这辈子他都与正式老师无缘了。身边的年轻人都纷纷外出务工了,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一想到村里孩子们对知识渴望的眼神,又狠不下心来。
他从学区找来了小学整套的教辅资料,认真学习教育教学知识。同时,他不放过任何学习机会,每次学区开教师会,他总是早早赶到,利用早到的时间去学区优秀教师的课堂听课取经;会后,又虚心地向其他老师请教教学中遇到的问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任教的学科一跃居于全乡前列,特别是1996年,他送出的17名学生参加初中中考,1人考上师范学校,1人考上湘西州民族中学,还有8人考入县一中、二中。家长们激动得奔走相告,特别是出山赶集时逢人便讲。学区教导处吴老师更是逢会必以他为榜样教育全体教师:“后山茅草窠出李逵,呈田小学的杨瞎子老师(绰号,因其高度近视)只领着一名正式老师三分之一的工资,却干着成倍的工作量,还干得这样好,你们都要向他学习。”
于是,杨瞎子老师声名鹊起,弄得临近一村小负责人特意进村找他,愿意加薪请他去该校代课。被婉拒后仍不甘心,还四处托人做他思想工作。
有人说,荣誉是前行的动力。杨老师的这份荣誉,来得实在不易。可荣誉越是来之不易,他便越是珍惜。他时常用这份荣誉鞭策自己,在困难重重的山村教育道路上,继续前行。
除了自己选择坚守在边远乡村这片教育的荒原上,1996年,因教师再度告急,他甚至打起了新婚妻子的主意,让妻子一起代课。妻子也是高中毕业,学了两年的护理,本可在娘家镇上开个诊所,岳父母也多次动员杨老师倒插门,走出山沟沟,去镇上过日子。但执拗的杨老师死活不松口,妻子也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答应与其一起代课。于是,他与妻子罗老师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作业本,往返在家校的路上。学生们发烧感冒等小病,再也不用跋山涉水外出就医了。从此,呈田小学夫妻树下夫妻校的故事,被人们津津乐道。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呈田村工作一年调离后,呈田村小学一直由杨老师夫妇坚守。
▲杨昌强在课堂上辅导学生
杨老师常说,教师的天职是教书育人,代课教师亦是如此。除了把书教好,更应做到爱生如子。尤其是对于贫困山区的留守儿童,这份爱,应该加倍倾注。
杨浩,是一名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弱智儿童。父母从老家搬往县城多年,一直没能上学。无奈之下,杨浩的父母只得将其送回乡下奶奶家,要求插班入学,杨老师夫妇二话没说就收下了。可他刚到学校,就给夫妻二人当头一棒,当天上午大便就拉在裤裆里,弄得教室里臭烘烘的,学生争相躲避。中午,又将给他喂八宝粥的班长手指咬伤。告他状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家长们也蜂拥而至,要撵他走。他和妻子苦口婆心地做家长们工作,并保证下不为例。从此,夫妻俩把杨浩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两年的特护下来,杨浩竟能写上几个字,算上几道题了。2016年秋,县特校招生,杨浩重返县城就读,离校时,他的父母特地买了一挂鞭炮在学校燃放,以示感谢。
黄明金是一个命运十分悲惨的孩子,是邻近乡镇人。一场雷击,不光烧毁了她家的房屋,还使她失去三位亲人。小小年纪,便寄养在姑妈家,成为杨老师夫妇俩的学生。平常,夫妇二人经常嘘寒问暖,为她买文具、小吃,还为她垫付了部分学杂费。一次,暑假开学后两天,不见黄明金来校读书,夫妻二人便去她姑妈家家访。只见她没精打采地蜷缩在角落里。有护理经验的罗老师根据她的肤色判断,应该是生病了,而且是肝胆方面的疾病,一点耽搁不得。于是,夫妻二人马上动员其姑父,背起黄明金直奔20公里外的镇医院。经过紧急救治,黄明金病情稳定了。夫妻二人又将她背回村里,一边上课,一边照顾她,直到她完全康复。
对在校学生,夫妻二人关怀备至;对已经上完小学读了初中、高中的学生,夫妇二人也常常挂牵在心。徐助要就是其中之一。
徐助要初中毕业时,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湘西州民中就读。读高三时,因其母亲去世,父亲多病,心理压力过大导致高考发挥失常,回家闭门不出。对于这样一个好苗子,杨老师倍感心痛。于是,身为小学教师的杨老师主动上门做起了高中生的劝学工作。他用自己四次高考的经历鼓舞孩子,要他相信自己底子好,没考好是因为发挥失常,鼓励他东山再起。在杨老师的鼓舞下,他重新复读,考取了湖南农大,现在省城长沙供职,成为呈田村的骄傲。
和杨老师夫妇相处的一幕幕,犹如电影般在我脑海中浮现。
多好的人啊!乡村教育的荒原,正是有了杨老师夫妇这样的好教师坚守,才显得愈发青翠,愈发蓬勃。可命运,竟对他们如此不公。
因为代课补贴少,夫妇二人一直很拮据。结婚时,是父老乡亲凑钱凑物出力帮他们操办婚事。由于夫妇二人均在学校代课,孩子无人照看,只得将罗老师已年近八旬的奶奶从娘家接来,帮助照看两个孩子。如今,大儿子上大学,二儿子上高中,捉襟见肘,哥哥穿过的衣物,弟弟接着穿。一家人长期蜗居在老父亲留下的破木房里,多年来,高度近视的杨老师甚至连一副好点的近视眼镜都不舍得配。
2014年,一家人过得尤为艰难。因为洪灾,粮田被毁,粮食颗粒无收。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二儿子因病去医院做手术,罗老师的奶奶也因病去世,这使他们一家债台高筑。正月初八,大儿子上高中要报名,学费没有着落。岳父母只好卖掉老两口准备做老屋(棺材)的木料,凑来了5000元学费。夫妻二人拿着岳父母送来的钱时,一家三代哭成了一团。
再大的苦难,也压不垮这对坚强的夫妇。他们依旧在山村代课教师的岗位上继续坚守,继续前行。
对于这样可爱的人,我有什么理由不帮助他们?
于是,我拨通了杨老师夫妇所在乡镇政府上班朋友的电话。朋友告诉我,农村危房改造,先由农户申请,再由村里评议、并公示名单,最后由镇政府和县危改办现场核查,符合条件即可享受。我把这些信息告诉杨老师,他回家后立即向村委会递交了申请报告。
短短几天过后,杨老师打来电话告诉我,县里和镇里已派人到现场核查,杨老师符合农村危房改造政策,可以新建,待批复文件下达后即可动工。电话那头,杨老师兴奋得像个孩子。
尔后,我和杨老师常有电话联系,问他新房子的建设情况。他来县城看望正在上高中的小儿子时,我们也会在县城河边的沿江大道上看一看,走一走,聊一聊。
三个月过后,杨老师新居落成,非要我去他的新家看一看,我应邀前往。
这其实只是一幢不足100平方米的小平房,但善良的杨老师夫妇已很知足了。当天,我们聊了很久。
杨老师告诉我,他与妻子选择当一辈子山村代课老师,无怨无悔。
他说,学生没有忘记他们。每逢过年过节,一条条祝福短信会纷至沓来,塞满夫妻二人的手机;一个个问候电话,让他和妻子倍感温馨。学生回家,总会到他们家来坐坐,讲一讲出门在外的奇闻逸事,看一看他们曾经的小学老师。
乡亲们没有忘记他们。每逢春耕秋收,乡亲们总是抢着帮忙。有的村民还牵头成立村级尊师重教基金,想通过乡亲们筹资的方式,改善杨老师一家的生活条件。2016年,村里评议建档立卡贫困户,大家异口同声:“不是为了大伙儿孩子们有出息,杨老师一家会这样寒酸吗?不能让劳苦功高的杨老师夫妇既流汗、又流泪!”认定他家为建档立卡贫困户的赞同声此起彼伏,结果全票通过。
杨老师还说,社会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事迹得到了很多爱心人士的关注。2014年12月,省城长沙一爱心团队拟在湘西新建一所希望小学,要求提供三个备选地点,供他们定夺。12月22日,杨老师正在帮杨浩同学换尿湿的裤子,妻子罗老师把一名低年级同学冻得胀痛的双拳放在胸口取暖。突然,一群陌生人走进校园,见此情景,一个个泪如泉涌。道别时,他们及陪同的人员列队向夫妻二人鞠躬致谢,并送上了慰问金。不久,呈田小学新校破土动工。2015年秋,新校建成,学生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读书。年底,该爱心团队还邀请杨老师到省城长沙做客,游览伟人故里,为毛主席铜像敬献花篮。
今年初,杨老师又找到我说,某爱心公益基金在集中连片贫困地区评选一批优秀教师,他也想试试,想让我帮助把他的事迹申报材料看一看。
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这可是一对在贫困山区小学代课了28年的教师夫妇啊!这样的人不被认可,不被表彰,还有谁有资格去接受表彰呢?
▲罗荷珍与孩子们玩游戏
是啊,28年,弹指一挥间。28年,1万多个日日夜夜,在以家校为端点的轨迹上,夫妻二人走了上万个来回,行程7万多公里,不知道穿坏了多少双解放鞋,用坏了多少把雨伞,跌倒了多少次。2011年,杨老师背学生过溪时,被洪水冲倒,差点淹死。
28年来,杨老师夫妇一边教书育人,一边为学生免费诊治。他们的办公室随时放着十字出诊箱,学生身体不适,夫妻二人立即诊疗,是孩子们名副其实的“守护神”。
28年来,杨昌强、罗荷珍夫妻二人成为村里两代人的老师,相继送出近千名学子,其中大中专毕业生58名,研究生6名,留学博士1名,呈田村成了远近闻名的秀才村。
就在我为杨老师修改申报材料时,他打电话来告诉我,因另一所村小女教师请产假,学区急调他去该村小顶班一年。这所学校和他的呈田小学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翻山越岭近四十公里,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次,诸多不便。但善良的杨老师没有推脱,欣然前往。
他还风趣地说:“五十岁的人了,也体验一下牛郎织女的生活,浪漫一把。”
前不久,就在申报材料提交的两个月后,基金会发来邮件通知,杨老师夫妇均已在初选中入围,如果9月份通过复选,即可接受该基金会的表彰。
消息传来,我倍感欣慰。多好的人啊!愿更多的社会公益组织能关注他们、关心他们,让杨老师夫妇这样可爱的人,在乡村教育之路上,走得更加久远吧。
前些日子,我再次去杨老师家,专门去看了古树群。10多年未见,古树群仿佛愈发青翠葱茏了。在那两棵浓荫如盖的夫妻树庇佑下,一株株小树正吮吸着阳光雨露,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