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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湘西 文化寻根】刘年:关于永顺的抒情

湘西头条 2022-05-02




 关于永顺的抒情



文/刘 年


(刘年:本名刘代福,湘西永顺人。著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行吟者》,散文集《独坐菩萨岩》等。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等奖项。2014年在《诗刊》担任编辑期间成功推出著名女诗人余秀华。)


图片摄影/张 谨  




▲羊峰山地势高,风大,于是修建了风力发电站。







你说你很累,不停下来身体吃不消,停下来又心慌。你说你总是不满,不满自己,不满世界,你恨命。 你说总是莫名地担心一些莫名的事物,总是失落、失望,以至于失眠。你说你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怀疑真理的存在。你说你恐惧未来。 ——来永顺吧。这里是一座山水的博物馆和展览馆,也是一座医院,同时还是一座三千七百平方公里的寺院。








首先,去老司城,看八百年的土司王城,看历代土司王如何用心计,掌权力,如何立威严,建功业,如何起高楼,宴宾客,如何竖碑坊,如何改土归流,如何曲终人散楼坍塌,最终成为一堆废墟。在那里,我体会到了时间那石头一样的坚硬和冰冷,可以看看我写的旧文《老司城记》 。





▲2005年,老司城,孩子笑脸。







老司城的护城河叫灵溪,是猛洞河的支流。顺着灵溪,乘木船往下,过祖师殿,继续往下,经过一片无人的森林,一个小时左右,可以到达哈妮宫。这里是猛洞河漂流的起点,也是我要带你走的第二个地方。换乘橡皮船,漂流半程到牛路河。12里,两个多小时,如看一部高水准的动作电影,张弛有度,节奏感很强,有比较平静的段落,供人细看两岸的古木、飞鸟和野花,但不会很长。双溶滩、三角岩瀑布、斗篷滩、鸡笼门、雷公滩、钓鱼台、十三浪、捏土瀑布、大滩口、那必拐、阎王滩、鬼门关、灯火疤子、溜巴岩、落水坑瀑布、梦思峡瀑布、铜钱眼、杉树湾、牛路河。光看一路的地名,就知道它的跌宕与丰富。这是半程,全程到王村,因为时间太久,电影会变成沉闷冗长的文艺片。河水看起来清澈可人,甚至可以直接喝,一入滩,就会危险起来。尤其到了阎王滩、鬼门关,乱石把水道锁住,只留下一道窄门,刚好一只橡皮船通过,水由淑女变成暴君,把船高高掀起,再重重摔下,过山车一样。怕出事,这里还专门安排有救生员。巧合的是,这两处险滩的悬崖上,开有不少的蔓珠莎华,这花也叫彼岸花。花瓣如菊,呈放射状,有花时无叶,有叶时无花。 本是金黄色,如果太阳照得猛,又会变成妖冶的铁锈红。因为花叶不相见,所以人们觉得不吉祥,日本人则认为这种花代表悲伤的回忆。一路的瀑布各不相同,有以水大取胜的,有以水高取胜的,有以水形取胜的。我最喜欢梦思峡瀑布。水一线一线如垂下的珍珠门帘,悬在青苔厚重的突出的崖壁上,被斜阳一照,金光闪闪,让人忍不住叫船夫钻进去淋一淋。山水凉,你身子弱,不能淋。我们会坐向世洋的船,他强壮如牛,却饱读诗书,会唱山歌,会写诗,会从十米高的石崖上往下跳。他懂船,也懂水,但他不太懂人情世故。所以,他的《马桑树上搭灯台》,能让人听出泪来。





▲王村码头不是故事的开始,便是结束。







第三要看看县城的坡子街。多变、巨变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失去和痛苦也是常态,理解了这些,你也会和我一样珍惜,珍惜越多,失望和失落就越少。8岁时,我进城读二年级,当时这条窄而破的街,就是县城的主街,还能见到菜地,农田。水很干净,我们在东门桥下洗澡,洗菜。有空,会帮大人在街边卖甜酒、油宵粑粑、米豆腐、米粉、面条、饺子,那时没有城管,可以搭篷子。做熟食业很辛苦,早上五点钟摆摊,到晚上十一点钟收摊,一家人都有做不完的事。那时感觉同学们看不起乡里人,看不起做小生意的,在这条街上,我度过了我自卑封闭的少年生涯。这条街,其实是整个永顺的缩影,也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永顺城现在有了近十万人口,高楼大厦代替了当年的丝瓜架和稻田。当时满街的熟人,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婆婆不在了,婆婆的房东不在了,婆婆房东的女儿也是给我启蒙的陈老师不在了,敲镔铁桶的吴师傅不在了,雕章子的胡师傅不在了,修电器的小吴不在了,没有双腿的锁匠罗师傅不在了,租连环画和武侠书的郑梅不在了,我的姨父不在了,我的姨妈不在了,我的表哥住进了精神病院,表嫂离婚回乡下了,还好表妹还在那里,开着一个宾馆,证明着那些记忆真实不虚。我有时会去找她说话,她要么忙生意要么忙麻将,她完全不知道,我内心里的伤感和珍惜。很多年前,农忙时节,大人们曾经叫五岁的我负责带三岁的她。她跌倒在水田里,一身泥。回去还挨了骂。她一不听话,我就指她,食指像有剑气一样,一指,她就哭,屡试不爽。 现在指她,她会哭,还是笑?什么时候试一试。





▲小孩子剃头,稳住。







第四要去看的是猛洞河。猛洞河全长158公里,是酉水的最大支流。她像一串珍珠项链,沿途串着许多值得去看的地方。吴家寨到马鞍山水电站之间,有个偏僻的卡措村。水面宽阔。一并排有九棵古枫,在深水边。阳光好的时候,站在枫树下,往下看,水非常绿,像那种冰种的最高等级的翡翠一样,绿得有点邪恶,总让人怀疑深水里有非常非常大的蟒蛇。其实,这里的村民,划小板船赶集,打草,打柴,运粮食,在水面上缓慢而平静,有桃花源居民的从容。转过弯去,水浅的小港里,水下面全是软泥,泥里面尽是贝壳,我最多一次,一个猛子下去,双手捞了六个河蚌上来,每个都有半斤。蚌肉肥美,要放大量的姜和辣椒去腥。你能吃辣,但也得出一身大汗。 再下去就是凤栖寨、勺哈镇、太阳岛、董家塘,进入县城,经小西门和南门桥。到达不二门。继续下去,海螺、列夕,每个地方,我都去了很多遍。喜欢游泳的你,如水的你,估计会像喜欢珍珠项链一样喜欢这条河流。猛洞河不比灵溪,水暖,不侵人。








南门桥继续往下两三里地的不二门,是我们第五要去的地方。一根五六十米高的石柱倾倒,被另一边石壁撑住,形成了不二门。不二取自佛家语,我的理解是无差别的平等。上面原有很多石刻,被毁掉了,现在的都是新刻的,那些吟风赏月的诗词,大多空泛而做作。洗心池边倒有一首好诗,清朝彭勇行的,“黄菜花开碧柳丝,城南门外洗心池。劝郎洗尽闲烦闷,莫洗心头一点痴”。此泉水传说可以净心除垢,你不用喝,你的内心本来就很干净。洗心池上去,方圆一平方公里的深林里,是石径交错纵横的八阵图,传说是仿诸葛亮的八阵图所建,只有四个出口,去了三五十回总有了,至今,还经常迷路。最怕的一条路上,有一个黑洞,伸手不见五指,转过几块石壁才重见天光。现在那里挖出了许多先周时的人类活动的器物,证明了湘西有着久远的过去。 知道你讨厌命如草芥的历史,但你一定对这里的重阳木、羊奶泡儿、野棉花、野梨和剥皮菌感兴趣。如果运气好,你会走到那条通往古寺后院的路。在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下,便是观音寺,重重叠叠,古色古香。最上面的大殿上,有一副对联让人喜欢,“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中人”。二十年前, 别人给介绍女朋友,没成,到这里闲游求签,把对联改成了四句诗:你是世间名利客,我是苦海梦中人,无名无利客已去,此生此梦何时醒。 失魂落魄的时候,容易怀疑世界和自己,没想到求了一支上签,签词“云开雾散终有日,开出琼花第一家”让我心安稳了许多。当时的老尼姑竟然还在,只是记不起当年的那个头发很长的年轻人了。燃香还愿,老人家在一旁敲鼓和木鱼,节奏简单,但于我来说,入心入肺,惊心动魄。 一度很害怕来这里,禅院里的冷和静,钟和罄,香火味和青苔色,甚至墙外,那安静深绿悲伤如妙玉的猛洞河,都特别让我沉迷,那种想放下一切的沉迷。这里,劝你也不要多留,我迷恋的,你也迷恋。





▲永顺老街,是孩子们童年的乐园。







第六要去的地方,是羊峰山。是永顺最高的地方。海拔 1438 米。山形似羊,故有此名。那里适合看日出、云海,但最近修了一些风力发电机,就不好看了。我会带你去羊峰山下的胡家村,那里有我的童年和恐惧。对面的马拉河,如今被开发成了景区。小时候隔着一里地,听见河岸的松涛,就会紧张,走到河边,脚就会发紧,河岸陡而深,夏天都阴寒侵人 。有个姓张的大哥,有次下雨捡浮柴,死在这里,尸体都没找到,也有人说是为人所害,反正不了了之。 他母亲也疯了,一到河边,就说他的儿子坐在悬崖上笑。有一次,我和二姐在边上玩,突然滑了下去,二姐眼疾手快,一手拖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上来,并再三叮嘱我不准告诉父母。走远了,回头再看,才知道,滑下去,就是几百丈的悬崖。很久以后说出来,母亲说那可能是找替身的小张在扯脚。如今,在城市生活中,我们的害怕越来越少,只在看恐怖片的时候,还有一点。他们说害怕又叫敬畏,懂得敬畏的人,往往才会更懂得感恩。他们说,懂得感恩的人,才会懂得宽恕。他们说,你宽恕别人的同时,也在宽恕自己。








以前到处漂泊,到处碰壁,总是伤痕累累地回来。父母溺爱我,不叫我做事。于是我有机会骑单车、骑摩托,走遍永顺的每个角落,我知道还有很多地方值得去。如靛房的流浪溪、万民岗的海角溪、润雅的茅岩河,松柏水库、城郊的双凤村、朗溪的王木村。 其中,长官镇的小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属原始次生林,空气好,水好,花多,但蛇也多,估计你不敢去。但万坪你会喜欢。那里有个水库,有十万坪的菜花、杉木河的芦苇、铲子坪的竹林,还有绝壁千仞的万福山……大自然,原本就是人类最初的故乡,我们的旅行,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返乡。这种返乡,其实就是进寺庙安魂,进医院疗伤。所以,只要在永顺待上十天半个月,我又会充满能量,又会背上行囊。希望,在永顺能恢复你对自己和世界的信心。知道吗,猛洞河一度变得又脏又臭,只是大家不在往河里扔垃圾了,短短几年,大自然就还给了她清澈和鱼虾。还有一个地方我没有提起,王村。那里要说的太多,另外写一篇文章,单独说。





▲儿童时代的喜怒哀乐,长大后都成为无尽回忆。







如果你心里还是觉得不安,那就到北门冲来。我家两层的旧砖楼,有个阳台,适合喝酒。酒不是好酒,菜绝对是好菜。母亲种的,是手捉的虫,锄头锄的草,不用农药。是二姐和二姐夫的手艺。我会跟你聊聊,为什么我反复地提到叔本华,为什么反复地提到珍惜二字。那里的视野很好,我会指给你看,我写的菩萨岩,以及菩萨岩下面的婆婆塔,那是我少年砍柴,找笋子和菌子,掐蕨菜和香椿的地方。以前有个老婆婆收苞谷的时候,被老虎吃了,因此而得名。那里现在是个现代化的殡仪馆。








继续坐,一起看夕阳缓缓地落下,一起听殡仪馆的音乐,庄严地升起。





▲2019年2月13日《团结报》特别报道。点左下方“原文链接”可看全文。






来源|团结报

作者|文/刘年 图/张谨

编辑|孔黎明

监制|龙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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