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黄摩崖:这个时代,读书人如何自处

湘西头条 2022-05-02


这个时代,读书人如何自处

黄摩崖


每一回古今之变,都要比所谓的“流行”“风气”“浪潮”深刻得多,那不只是服饰言行之变,而是骨骼气血之变,也就溢出凡人感官,甚至超出“国变”的震荡。


两周入秦汉,晚清转民国,这两回真正称得上古今之变,惊心动魄,余震绵绵,看看大时代爆发什么样的事件,诞生什么样的人物,社会又消化什么样的思想,就晓得了。西汉变东汉,却没到此程度,变,只是文气馥郁,儒家根性上浮罢了,稍假时日,人心就适应了。文化上的例子很多,汉赋是在西汉早期就涌现并风行的一种新文体,而东汉并没有直接发生什么重大的文体变革,那时只是冒出句式齐整、文辞对偶的倾向,标准的骈体文要诞生于稍后的又一回古今之变。


人类文明至近现代,像被按下快进键,猛然提速,迭代加剧,几乎所有事物的衰老都变得很快,二战以前的老爷车,已经被称为古典车,而任何一件电子产品使用十年,都可以像老爷家的古董那样供起来。知识体系尤其是教育制度的成熟,使读书的门槛大为降低,低到何种地步呢,须法定入学和求着公众读书,以提高识字率、阅读量等指数,所读之书也变得丰富而细腻。



不能说全无坏处,气质松垮,口味崩坏,高贵让位庸俗,人们谈信息多过谈知识,以致于信息爆炸、话语粗鄙,文字耐性极差,知识也泛滥而琐碎,书则更加物化、器化、数据化、泥沙化,是花枝招展的“读物”本本了,完全不再囿于经典名著及其教辅,若还奉“开卷有益”为圣旨,值得商榷。


现在说人“知书达礼”,不见得就是高度表扬,而略等于“非文盲”,因为“书”和“礼”都跌入尘埃,同“遵纪守法”的底线,“雅”则成了“装”的近义词,此间况味,自作自受。


还存一个天差地别:中国古时的“金句”,主源在诗词文章,或者说经史子集的文化库;现代金句则更可能出自报纸新闻、网络论坛、资本巨头、广告、综艺节目、主播、歌词、影视剧等等,它们极可能是未来的一种新型成语,你顽抗不受,却无法阻止后人采用。网络流行语的传播度,就是远远高于读物里的菁华,而传统经典飞入心田的翅膀,形同折断,或被烤糊。谁也不知道哪一个人会红,哪一件事会爆,我们对未来文化走向的判断,失去先贤们的那种笃定。“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一变,几乎不可逆。何为书,何为读,都已更新,究竟是书随着读而变,还是读随着书而转,我们调整心态,和当年整理国故的汉朝学者一样。


现代社会的职业分工习惯,使我们在理解“读书人”这一存在时,产生极大的障碍与误区,甚至虚无感。谁是读书人?读的什么书?他们凭什么?如此小众还有必要单独拎出来说吗?


就这样,一帮疑似读书人的朋友聚拢起来谈天论地,感觉颇不自信,因为每个领域都有相对应的专家盘踞,隔行如山,过去几千年智识上的优越感被逐渐打掉,新的信息不对称形成。在律师面前,你可能是法盲,在经济学家面前,你可能是经济智障,在设计师规划师面前,你可能是空间的美盲,在职业教师面前,你可能欠缺传道受业解惑的系统技巧,在音乐家面前,你可能五音不全,在职业书法家面前,你可能是毛笔字的门外汉,而在科学家面前,你可能就是当代文盲,在企业家面前,你还可能是社会地位靠下的穷酸人物,……


若退一步,撇开智识,极端务虚,只以情感、审美、人性为专业,则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笑而不语。真唤你一声“灵魂工程师”,你敢答应吗?怕只听见零件相互撞击的声音。


还想居高临下好为人师,时代似不允许,现在流行的是一种“一辈子只要专注一件事就很了不得”的观念,其中有自觉的示弱和不自觉的卑微。很多人不禁生疑,读书人能不能构成某个稳定的社会阶层呢;也有人天真以为,读书人自古就是一个小众的精神团体,或者不合群的偶像团体,并不是无门槛而出入自由,入伙也须纳投名状的。过不了多少年,怕会形成一种偏见:文人是文人,官僚是官僚,写文章的欧阳修跑去做官,就是背叛初心卖文求荣,作诗的苏轼跑去写歌词,就是没有格调不务正业,王莽、刘秀去当皇帝,就是他们的人格破产。


可是,应不会有眼光误看,文人沉迷养花就是花匠,热衷下棋就是棋手,麻将通宵就是赌徒,玩味茶饮就是茶艺师,执着古玩就是文物鉴定家。再细推下去,按现代的标准,汉代乃至中国古代的文人,有多少不是官僚呢,有多少不是背包客呢,又有多少不是书法家,甚至,有多少不是文旅方面的专家呢,而且,书斋何尝不是书吧不是工作室呢。


人言可畏,本质上,可畏的是人眼。


误读的根源在于,读书人并非一种职业,至少不等于职业的知识分子,而是文明世界中的一种生存状态与价值取向。这些人把阅读本身视为生命的刚需,如食如色,又将阅读心得作为处世的最高法则,排序高于外物,如名如利。


从前欧洲的知识分子就很苦恼,他们的思考很深,文章写得很长,读者却太少,出版销量更低得可怜,但他们还是坚持输出。儒家根性的确立,早早为中国文明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一个社会里,什么人去编书写书,什么人去买书卖书,什么人去开发图书的周边。家境贫寒的刘梁,单凭在集市上卖书便可养活自己,表明当时社会上的购书需求不小。东汉初年的学者杜笃作有一篇咏物赋《书㨭赋》,所谓“书㨭”,简单说就是书套,他把书套之形貌比作君子人格,可证读书行为的审美自觉已蔓延周边。


文明是书的温床,是读书人房东。杜甫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往深处想,就是这层意思。


任何的成书,都只是一道浓缩,世界远比此复杂博大,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人阅读着文明的内容和产品而成长,甚至,他们本身就是文明的内容和产品,也是文明的象征。


古代的读书人已经需要阅读政治、军事、邦交、农耕、地理、数学,最大的古今之变发生以后,物理需要阅读,化学需要阅读,财经需要阅读,互联网需要阅读,宇宙需要阅读,……不是书不重要了,而是书的形态升级了;不是读书人不被需要了,而是社会要求读书人越来越“大”!帝国前夜的著名读书人,孟子、邹衍、荀子、韩非子等,哪个不大;汉开国以来的著名读书人,陆贾、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王充、张衡、蔡邕等,哪个不大。不大,无以涵容无限繁殖的文明内容,不大,无以稳坐不停迭代的历史潮头。王莽就是尽信书,越读人越狭小。


我特别敬仰张衡,因为历史地看,他在汉朝那会儿拿出了该有的新人新貌。蔡邕、苏东坡式的东方通才或全才,固有文化魅力,却还不大适合拿与达·芬奇那样的西方博学家匹对,他们只是文科天才,人和人能否订交,既要看人格境界,也要论知识结构,而张衡既是官僚,文学家,又是思想家,还是科学家,这样的大人物碰见达芬奇,是能聊上些话的,而他们也隐隐代表着文明的进向。


晓得这些原理,还能因为摄影与电影是人类艺术史的“后生”而轻视他们吗?还能够抗议摇滚明星、电影导演、体育明星获得与传统文人相当甚至更高的尊崇吗?单看中国文学的内部便知道,小说家地位崛起,“小说”不小了。散文也越来越大,前头还冠以一个“大”字。


人类文化的格局总是在更新且必须更新的,换言之,书连同读书人,都在随着文明共同进化。使他们成才的家世国运,就是文明内容。导演、编剧、摄影家等等,在背后支撑他们的是影视工业、音乐工业,他们对文明的阅读并不少,更不浅,倒是很多编辑、作家不读了,我们也果真没有见到那些沦为低收入人群的写作者带来所谓的“文学工业”。


可是,我还是怀念传统的,对中国文明来说,读书人甚至更重要,他们根本就是中国文明体系的一环,光环。


毫不夸张地讲,读书人也是帝制时代中国文明的本质特征之一。


至于他们如何介入文明,自然是以不同的社会身份和生活姿态,他们用生活所感补读书,也用读书所得补生活,他们可以只读不写,也可以又读又写,更可以参与各项具体的社会事务,有补于世,或者,情怀根本大于知识,理想根本大于能力,对他们来说,人无情怀与理想,要么无趣,要么坏。


既然存世,便不厌世;既然入世,不妨深入。


所以,孔夫子一直是中国读书人的古老范本,这人很“大”,大得超前。后人学其“大”,比学浓缩过的“孔子思想”“孔子语录”更踏实。稍晚他一点的墨子,其实也大,大到研究起机械、力学、光学、声学等,但思想窟窿也大。孔子的人生则极复杂,复杂到超越地域、种族、阶级、职业与政治分野,独独忠于自己的仰信,这极大提升了读书人立世的适应性,也拓宽了演化的可能性,在一生中的不同时段或不同环境,孔子是教书匠,是乡贤,是领导,是礼仪专家,是智库成员,是哲学家,是史学家,是旅行家,是预言家,是脱口秀达人,等等。


他说自己“述而不作”,致力阐述而不用功于著作,不管是否自谦,这就是一种可能性。


谁规定读书人一定要著作等身一定要开宗立派,兢兢业业地整理国故就不行吗,勤勤恳恳地买书藏书就不行吗,平平凡凡地教书育人就不行吗?


谁规定读书人一定要抵抗应用,拒绝商业,端木赐(子贡)爱财有道,以资本为文化传播开路就不行吗?


谁规定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骨气的读书人非得鱼死网破宁死不屈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不是智慧吗?叔孙通曲线卫道,司马迁甘受奇耻大辱,难道就不伟大吗?他们是为了发表、出版、获奖、成名吗?安放自我进而传灯便是,何必千人一面。


关于选择,两汉之交出了一位孔子的忠实信徒扬雄,他将读书行为划出了高低层次,最好的态度就是实践推行所学,其次是著书立说诠释所学,再其次就是照本宣科教给别人,什么都不做到,那就是普通人,不能算读书人了。扬雄补充道:“学无羡”。这便是说,真正好学的人,除了学习本身,不该有附加的欲望。


读书人的边界何在?无比明显的是,读书人之所以是读书人,在于他们能够以不变应万变,万变的是社会需要,不变的是阅读心态。“书”里有他们相信的道和理,善和美,如果真的保持住这一心态,屠狗的,杀猪的,烙饼的,打更的,何尝不能是读书人。而读书人何尝不能秘书化、行政化、行伍化,不能做党员、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有一天,他们还会拿奥运奖牌,竞选总统。


就像今天路过一座座各具特色的商业综合体,我们一直以来遭遇的读书人,其实就是一座座面貌不同的文化综合体。


谋生之前、著作之前、从政之前、经商之前等等,笼统说是踏入红尘之前,须先立人。人站住了,生活才能明澈,作品才能成立,政绩才能坚实,财富才能稳固。以诗文、专著、讲学等作品为例,作品不能跑到人前面去。作品落后于作者,也片面地反映着作者。作品只是一粒金子,但作者是富矿,是富有生命的文化综合体,不是几行字几幅画所能代表甚至替代的。


故人生最大的失败,只能是做人的失败,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乃至做鬼做妖,都不大容易失败。


英国诗人、政论家约翰·弥尔顿认为,杀人只是杀死一个理性的动物,而禁止好书是杀死理性本身。我不大喜欢这样的观点,他们所说的理性或者知识,是外在于人的。我更接受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所言,从来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


是的,书已无常形。读书,读书,贵在读进去,难在守住心,美在走出户。


读书人群体既然形成如此丰富多彩的内部世界,一定会凝结成多种人生选择,并在此基础上塑造不同却又交集的多个形状,例如学者/学人、文人、士大夫、太学生、儒者、博士等等,还包括隐士。没有人会把不通文墨但一生住在山野的老农视作隐士,隐士一定是读过书的人,无论他读的是入世书,还是出世书。


读书人的形状,其实就是自在的形状,他们不需要向所谓的中心靠拢,他们就是中心。中国文明保护这种自在,并形成自己的一套评判体系。大可回顾一下孔子时代的自在精神: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论语·述而》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论语·雍也》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论语·先进》


先贤给人的建议是,享受那种读书问学求道的乐趣。但告诫的是什么,四个字:莫太势利。农耕,没那么鄙陋,工商,也没那么光鲜,农耕经济为主,工商贸易为辅,本就是中国传统社会之自然状态。于是,好人坏人与地大地小哪有什么直接关系,英雄的出身又有什么要紧。所以孔子讲,即使是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也一定有忠诚信实的人。用孔融的话说,历史上像南山四皓那样的人物,是“潜光隐耀”,他们实际上拥有耀眼的光芒。


对“物质低调”的赞美与推行,是中国传统文化一贯的立场,怀才而隐几乎是最高境界的谦逊。


中国文化谈人类处世的问题,儒家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与极大的贡献,其中能总结出个“一二三”。


一个人,慎独也。崇尚内省,勿意、勿必、勿固、勿我,修己克己,独善其身。


两个人,仁也。仁是以你和父母、兄弟、妻儿、朋友的关系为基础,讲究孝、悌、忠、信、恕,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个人,众也。提倡泛爱众,三人行必有我师,四海之内皆兄弟,见贤思齐,达则兼济天下。


说到底,都是群己论。最深的“独”就是绝世独立,不染凡尘,既不矢志在朝美政,也不刻意在野美俗,对公共事务不惊不怪甚至不闻不问,这类人就是隐逸者。这类极端的人,加上我之前所提到的那些特别的人,我相信这世间必然是存在“小众人格”或“稀有人格”的。



几千年来,深刻持续影响文明进展的所谓“文化”,还不只是一波一波嬗变的思想观念,应还有某种稳定的东西立于历史深处,叫做人格。人格是文化中最幽深最顽固的力量。


我理解的人格,是中性词,指性格类型或人生取法,它是非遗传的,却又近乎天生,极为稳固,且有景观之美。


特定的事,需要特定的人格支撑,真没有巧。


“小众人格”是对“从众人格”的补充说明,发挥的是人性的比对特征。当某种观点、方式、价值、立场占据主流,即将一统天下、树立霸权、定义何为正确的时候,当大多数人跟从流行,放弃主见,即将卸掉思考力、同化为一个模样的时候,“小众人格”就成了提醒:


你不要害怕区别于他人,反调唱得未必不美,你未必要活成大众的样子,你的独特异常未必是错的,你的不得志、不合群或者不受欢迎,未必就是不会做人。


当大众认为做官是最体面的职业,需要有人说不;


当大众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需要有人说不;


当大众认为赚钱是最重要的,需要有人说不;


当大众认为体力劳动是低贱的,需要有人说不;


当权威说,艺术、学问只有一个做法,孝敬师长是无条件的,忠君爱国是无条件的,牺牲奉献是无条件的,等等,需要有人说不。


或问:此种人有无用处,对人类社会有无贡献。


答曰:此辈之存在正是对“人之为类”的证明。


我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是因为你我在同一时空。


你不能懂得我,我也不能懂得你,只可说你我不在同一维度。只有“不绝对”,人类才能保持活态。如独特的诗歌,非凡的文章,另类的小说,美得不规矩,美得无法无天,美得超越世俗价值。


当下的读书人,尚在重新定义和集结的大进程中,稳定的形态一天没有形成,无疑就是小众人格,他们的社会意义一度变成了可资镜鉴,其存在唤醒疲于奔命的人们,世上还有愿意静坐雅室、安于清风、求知热情大大盖过逐利欲望的人,你未必能和他一样,但是人家好好地活着,就让你的路成不了惟一。


人生于短促之世,各有其长远之志,而无害之志,不应讨伐,也不必虚伪地各美其美,真诚以待,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点击图片查看详情


来源|湘西网

作者|黄摩崖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精彩内容速览一分钟




■ 黄摩崖:致里耶秦简博物馆开馆十周年的梦话

■ 湘西真牛!165.68万!13.56亿!

■ 今日寒露:露稠秋残

■ 大美湘西 | 云中的矮寨大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