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悠悠“从文”不了情
在沈从文故居墙壁上,有一幅黑白照片尤为显眼。
那是1982年5月,沈从文从北京回到家乡凤凰古城,走在接官亭路上照的。沈老走在前排中间,身着深色服装,戴顶帽子,双手反背,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右侧的沱江河,同时似乎又在询问着什么。其后是陪同人员。而走在沈老前面引路的那个夹着公文包、左手托腮、神情专注的年轻人,就是我的表叔田儒钦。
1982年5月沈从文先生(中)回凤凰,行走在古城接官亭路上。走在最前面的(右一)系田儒钦。沈从文故居工作人员提供
表叔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他的大姑是我的奶奶。表叔十一岁时,他的父亲不幸去世,从此他辍学回家帮母亲挑起生活重担。表叔从小勤奋好学,放牛时就地取材用小石头当笔在岩板上写写画画,加之聪明过人无师自通,吹拉弹唱样样会,被村里人称为“小秀才”。他在生产队先后当过记工员、保管员、会计、大队民兵营长,在阿拉公社农技站开过手扶拖拉机,当过《湖南日报》《团结报》的农民通讯员。由于写得一手好文章,他被推荐到凤凰县财政局工作,后来又调到凤凰县委宣传部担任通讯报道组组长。因此,沈老1982年回乡时,表叔才有幸全程陪同,参与采访数日,近距离目睹一代文学大师的风采,现场感受了沈老的许多逸闻趣事,结下了一生“从文”不了情。
表叔生前对我提及那段往事时,常常激动不已而引以为豪。他说,沈老回乡当天,他与吴智江、郭清予、黄吉川、刘鸿洲、田儒龙等六人,跑到白羊岭黄永玉木板祖屋拜访沈老。那年,沈老已八十高龄,身体微胖,鹤发童颜,架着金边眼镜,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与旧朋新友谈笑风生。当表叔提出想与沈老合影留念时,他爽快应允,偕夫人在院坝坐定。拍照后,他还要夫人记下大家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并鼓励表叔等后生们要脚踏实地、好学上进,在社会这本“大书”里多磨炼,好好为人民服务。
第二天,沈老夫妇在黄永玉等人陪同下,重访其母校——文昌阁小学。在一颗古楠木树下,沈老驻足抚摸,感怀良久,勾起了鲜为人知的一件往事:“童年时,我很贪玩,尤其喜欢看戏。有一天,道门口唱木脑壳戏,我吃过早饭把书篮藏在土地庙,饱饱看了一天戏。第二天上学,刚走到这棵树下,就碰到班级教师毛先生,他罚我跪到树下,质问我为什么逃学?我老实交代看戏去了。毛先生斥责我说,楠木树喜欢向上长高,你却喜欢在它下面变矮吗?人家用功读书而你却逃学看戏,这叫做人自侮而后人侮之,自轻必然自贱,自尊才能自贵。老先生的话让我醒悟明白,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我始终坚持做一个自尊自强的人。”沈老的回忆无疑是一堂生动的思想政治课,教育大家不能自甘堕落,要积极进取、乐观向上。
第三天,阳光明媚,沈老夫妇步行到北门码头,登上一只木船,在清澈的沱江河漫游。他不时地向夫人张兆和讲述到河里洗澡、到喜鹊坡摘三月泡、掏雀儿蛋、端午节赛龙舟抢鸭子等童年趣事,以及豹子湾的鬼专迷熟人的传说,逗得满船笑声。上岸后,众人沿听涛山脚返回,沈老又介绍“凤凰第一泉”、黎元洪的题字石刻、接官亭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鞍的典故,亲切地与守碾坊的老人寒暄握手。走进边街上,沈老品尝了春卷、水饺和蜜橘等凤凰小吃,连夸“口味好”。到了文星街,他兴致很高,与一个倚门而立的老者开玩笑说:“我是老逃学啊!”
一天下午,一伙民间艺人在黄家大院为沈老表演傩堂戏。女艺人刘玉珍虽已年过五旬,可唱腔悠扬、声情并茂,深深地打动了离乡多年的沈老。他凝神静听、低声随唱,一边情不自禁地手打节拍、自言自语道:“楚音楚音”,一边手掩脸面、热泪盈眶,不停地取出手绢擦拭泪水。坐在表叔身旁的黄苗子满怀深情地说:“此情此景,真是坐中泣下谁最多,唯有沈老青衫湿啊!”并把字句写在纸上递给沈老。在座的萧离老前辈颇受感动,赋诗感怀:“一样凝神听楚音,先生岂是曲中人;故园雨浇深浅绿,我对溪山也动情。”后来,又请来一个民间戏曲班子唱高腔戏,沈老再次听到久违的乡曲乡音,十分兴奋,反复叮嘱要关心民族戏曲发展,做好收集整理、抢救保护和继承发扬工作。
1982年沈从文(右一)在家乡凤凰品辰河高腔。中为沈从文先生夫人张兆和先生,左为凤凰苗族学者吴曦云。陈庭茂 提供
还有一次,黄苗子为黄永玉祖屋题写“古椿书屋”匾额。苗子先生开笔前先赠沈老一联:“沱江开图画,边城出凤凰”,上联赞美凤凰山水如画,下联颂扬沈老及其代表作《边城》。沈老见了,挥手连说:“要不得,要不得!”他略一沉思,马上请苗子改为“天开图画,人出凤凰。”这样既歌颂了前贤,又激励了后人,言简意赅,更胜出一筹,博得在场人一片喝彩,更加敬佩沈老的才思敏捷和低调谦逊。
期间,沈老还重游了奇梁洞,去赶了阿拉营集市,吃了绿豆粉和油炸粑粑,逛了黄丝桥古城,到县民族工艺厂看土家苗族服饰和手工绣花带壁挂、丝帕、旅游包等工艺品,买了两个民族旅游袋和一扎土花布珍藏研究。
临走前,沈老应邀到吉首大学讲学。他谦虚地说:“打烂仗出去数十年,现至暮年称不上什么作家、考古学家。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大变化了,主要是学习,学习了十一个字,就是为人民服务、实践、古为今用。”他对地方历史文物问题的精辟论述,赢得了热烈掌声,感动和启发了在场所有师生。讲学完,他又来到峒河码头,看到河上两岸的生机景象,他喜欢得不忍离去,高兴地说:“又可写成新湘行散记了。”
二十多天的行程很快结束了,沈老游兴未尽,带着永久的遗憾回到了北京。沈老离乡不久,表叔也从凤凰调到了株洲市政府部门工作。
关于这段弥足珍贵的经历,表叔在2002年沈从文诞辰100周年之际,专门撰写了长篇回忆散文《八旬沈老故乡情》在《团结报》副刊整版刊发,创作了《乡曲催泪青衫湿》一文刊登在《光明日报》。
表叔与沈老虽仅一次之缘,后来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他却对沈老记忆深刻、感情深厚。表叔曾经告诉我一件事对他影响很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的邻居韩棕树先生,冒昧地写了一封信,连同一篇小说托给沈老请求指点。想不到从未谋面、德高望重的沈老认认真真回了信,工整的蝇头毛笔小草书,足足写了四页纸,又用圆珠笔作了多处增添修改,信的开头亲切地称呼韩为“同乡”,信中指明了创作方向,谆谆教诲先从短篇写起,字里行间饱含沈老对晚辈的深情厚谊。表叔与棕树捧读沈老的回信,如获至宝,大受裨益,增添了从文的信心与动力。在沈老的关怀下,韩棕树走出凤凰,成为中国文化报记者兼作家、诗人。
尽管表叔一生坎坷不顺、命运多舛,但他总以沈老为激励,低调做人、爱岗敬业、辛勤笔耕,撰写发表了大量新闻稿件和文学作品。遗憾的是,由于婚姻家庭不幸,表叔劳心劳力、无法集中精力创作,未能在从文道路上走得更远更好。
“为叔来自大山,历经坎坷,好在铭记沈从文大师八二年回乡时教诲,甘于淡泊,年轻时为生计奔劳,成年后为儿女操心,让我尝透了忤逆子弟的脑筋,但义务不完,仍要唤浪子回头,至于向何处发展实难预料,即便如此,我泰然处之,有苦有乐,天宽地阔。”这是1993年10月7日表叔写给我书信中的一段话。
2005年,表叔看见我发表在《湖南日报》的《凤凰老年戏迷靓古城》一文时,又激起对沈老的回忆和对傩戏的兴趣。他写信告诉我:“还想取舍你文中情节,写一篇傩戏文章,重点讲傩戏渊源及沈从文1982年回家乡看傩戏剧团表演时,黄苗子书画家在场吟诗,坐中泣下谁最多,唯有沈老青衫湿。那份情感,终身难忘啊!”
沈老夫妇回乡与家乡人合影留念,后排右一系田儒钦。田志远 提供
退休后,表叔身体不好,却仍然坚持笔耕不辍。他多次实地登山探访考证,在2008年去世前一年,还躺在病床上创作完成纪实性报告文学《凤凰名山擂草坡》,后交由我保管文稿及相关图片。读后我才知道,擂草坡地处凤凰城沱江北面,山上存有南方长城之一的“靖边关”和辛亥革命凤凰起义的英烈陵墓、纪念碑文,还有记载1930年8月20日毛主席指挥的浏阳文家市战役中击毙的国民党中将戴斗垣的石表和文字,是一座充满传奇神秘的“三绝山”,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称“这是一处值得保护的文物”。表叔在文中写道“沈从文先生曾在多篇著作中提到过名山擂草坡,书画家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一文中称赞擂草坡:从外面回来下到擂草坡半山腰,就可闻到城里油炸粑粑的香味”,并引用了沈老在其《辛亥革命的一课》中九岁时与父亲对话的情景。表叔积极呼吁开发保护擂草坡,打造成红色旅游景点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为凤凰旅游发展腾飞增光添彩。
表叔每次回到凤凰,总要与我谈论文学,要我多读沈老作品,一定坚持写下去。在他的鼓励与影响下,我也迷上了“从文”,并创作了《看一眼爱一生》、《墨染凤凰》等有关纪念沈老的诗文。
小小一座城,水秀山又青;
虹桥成倒影,吊脚楼勾魂;
满河桨橹欢歌声,沙湾如画屏。
淡淡一个人,执着又多情;
从戎漂沅水,独自闯北京;
阅尽世间大人生,挥笔写《边城》。
城叫凤凰城,人是沈从文;
小巷深处把梦寻,灯火阑珊觅踪影;
今生最美的城,相思最美的人。
烟雨凤凰天下醉,看一眼爱一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年是沈从文诞辰120周年。清明节之前,我再次走进沈从文故居,看到墙壁那张表叔陪同沈老家乡行的照片时,许多往事和感触涌上心头,而沈老与表叔皆已远去,只有静静的沱江水流淌着无尽的思念……
点击图片查看详情
来源|团结报
作者|杨胜国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精彩内容速览一分钟
■ 夜读|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