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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摩崖丨只此湘西 不二之选
湘西,神地也。
山水之奇丽,资源之丰赡,文化之渊深,往来古今,人事代谢,自是说不尽的。先贤尽心尽力,未必瞑目。
世人多重效率二字,谋一事,论一人,窥一斑,往往访寻速成之术,你若问我,直抵湘西魅力,有无捷径,那我会慎重作答:
永顺之不二门,得天独厚,际会仙缘,乃不二法门。
一切缘起,其来有自。
永顺县位于古溪州腹心地带,境内重山迭岭,岗峦密布,算不得天府沃土,却是土家族的重要发源地和聚居地。
在大如中华这样的国度,谈论一切“重大”的事物,总是要削平四海八荒的横峰侧岭,割舍掉一些个人情感的,但私人意义上的“重大”,偏偏又切肤而更显深刻。因一人而爱一城的事,就荒诞而频发。
我们生下来,好像就是我们自己,跟祖辈没干系似的,其实不然,一个家庭的南迁,和一个朝廷的南渡,痛感可能是一样的。例如我的祖父大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年方弱冠,为谋事,离开望城县的黄家大屋,入武陵群山深处,定居小县城龙山,后与我的祖母田氏——一位土著姑娘结婚,养育三子一女,走完一生。当年迁来,“土家族”还未经国家确立为单一民族,祖父带上了家里的五弟、六弟以及最小的七弟,但湘西生活苦,五爷爷难熬,领着家眷回望城种田,六爷爷则去了新疆建设兵团,晚年也回到望城,只有七爷爷一直跟祖父待在龙山。我大伯、父亲、三叔几兄弟的上学、做工、婚配,以及“族别”转化,当时绝没有值得特别关注的理由。
但回头看去,祖父的名字,永远留在宁乡箭楼冲的黄氏族谱上,他们那一支,早早完成了从江西人到湖南人的转化。而我父亲三兄弟则又和祖辈、以及其他堂兄弟相区别,从出生就是湘西的土家男儿。我自然也是,即便母亲出自郴州资兴许氏,仍然不改我是土家族的事实。引进“民族”概念并加应用之后,中国人便以民族而分,两“族”通了婚,生下“混血”的孩子,户口本身份证上,民族随父随母,还是随祖辈,有的经深思熟虑,有的却在一念之间,但所有族别的事实,都是时代的真实。
可是,我们身边很多人的“根”,肉眼可见的复杂,正如溪州刺史彭士愁的父亲是不是彭瑊,直接关系到彭氏土司系土著民族还是江西吉水人的重大问题。“毕兹卡”尤其是老人口中实际的发音“毕卡”,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可以感情顺畅地译为“本地人”,土家年过还是不过,是需要用一生去回答的。
一个个家族的历史已然如此复杂,何况一个百家姓杂居的县域,这使我深深觉得,“民族”视角不足以释读龙山、永顺、保靖、古丈等等县城的历史,至少是读不透湘西的。于是,我对不大的永顺城怀有大大的敬意,这个地方坐拥一处世界文化遗产老司城遗址,溪州铜柱等五家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座“挂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镇”芙蓉镇,“土家第一村”双凤村,以及哭嫁歌、打溜子、摆手舞、毛古斯舞、织锦技艺等上千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赞一句“蔚为大观”,不是客气,林林总总都是我的镜子。
我以为,永顺堪称武陵山区探源土家族历史文化、体验土家族民俗风情、研究中国土司制度沿革、回顾历史上民族区域自治成功案例的不二之选。
小城故事何以多,为有源头活水来。
湘西千山万水,溪流之纵横细密,溶洞之鬼斧天工,民众习见,因为那是生活场景。有一水,以“猛”字起势以“洞”字收尾来冠名,大家皆以为是名实相副,从来如此的,你看那些巨石都要从山上滚落到此,更何况有百余处险滩与数十挂飞瀑坐镇,气场天生不凡嘛。可这名起初并不是按字面意思来取的,就像塔卧这个地名也非“如塔卧地”的意思,而是土家语田螺的汉字记音。但老百姓往往不追根穷源,那是学究的活儿。
猛洞河漂流。余光龙
地球上每个大洲的子民,都有把母亲叫“妈妈”音的,叫着叫着,就大同了。对着一切河流叫妈妈,必不会错,流水总以声响作答,而猛洞河的回答,尤其响亮,带着陡峭。
二百里猛洞河,乃酉水最大支流,再往“重大”上拉扯,她曾是“土司王”运送大楠木抵京修建紫禁城的重要水上通道,看看,都说长江黄河是中国的大动脉,这毛细血管也是有大用的。猛洞河串联龙山、永顺、古丈三县,终与酉水汇合,倾注沅江。千古奔流,有如脐血,孕育了商周洞穴的渔猎文化,溪州儿女的忠勇精神,直至成就今日“天下第一漂”的美名。
山如此,水若斯,民依然,还有一方嘉木丰林,在城南。
三千公顷的不二门国家森林公园,仿佛闹市红尘中陡然长出的一片仙境,这种配方,国中罕有,像是一副专为热土降温、为热血降压的草药。
呼朋唤友,把臂而行,园内长林丰草,古木参天,其中不乏原始孑遗树种和珍贵树木,终年葱翠,绿意盎然,空气尤为清新润湿,堪称天然氧吧。
我曾经猜想,这片密林一定接纳过狂浪的白衣,收留过不羁的青衫,招待过阴郁的蟒袍,挽留过慈悲的袈裟,却忘了那些光膀子的汉子,他们同样适合这里。
下雨路滑,石板小径如针线穿引,点缀奇洞怪石,造型特异,百态千姿,漫步于此,只觉万象隐现,忽明忽暗,亦俗亦仙。若驻足冥想,则难辨上下曲直,何去何从,谁始谁终,且自去排列组合,于是八卦天启,迷宫落成,号为“八阵图”,名播四方。
不二门森林公园的难得就在于,生态禀赋本已超群,还深藏石林盛景,兼备闯关挑战之用,可谓人借天趣,惊而不险,《乌龙山剿匪记》等经典影视剧在此取景,真不二之选。
如果可以,入不二之林,宜由不二石门过。
不二之名取自佛家语,《维摩诘经》所言“不二法门”。石门由三尊巨石并立倚靠而成,上合下隙,相传原是整块,菩萨神力所致,石裂双扉,豁然洞开,可行巨人,一径穿入两壁如削之石廊,便可踏足古树老藤拱卫的摩崖世界。
我到此处,有种灵魂上的亲切。我大学念的是中文专业,时常因深夜磨牙为室友笑,便取谐音,以“摩崖”为笔名,欲在虚拟的网络世界留一道扎实的痕。那时已很少用笔,便有疑问:世上有文学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雕塑家等等,可“书法家”真的成立吗?
直到读汉史,困惑更深,那操心书法的赵壹,本是辞赋家,他的《非草书》虽以草书出发,却纵论诸体,堪称中国书法美学评论的开篇;杜度是官员,蔡邕是通才,而蔡邕之前,文学艺术方面最全面的就是崔瑗。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岗位书法家呢,书法真是一种传统职业吗?
我想,历史上有的,只能是虔诚的画心人。
如果书法构成一门艺术,那么笔墨语言除了审美之外还一定有着某种超越精神。秦汉自然有书法,但谨慎地讲,睡虎地秦墓竹简不尽是书法,里耶秦简不尽是书法,居延汉简不尽是书法,敦煌汉简不尽是书法,武威汉简不尽是书法,甘谷汉简不尽是书法,马王堆帛书也不尽是书法,但是,他们又都是书法。
纯粹的书法一定有其入口与出口,那么汉隶书法在何处,摩崖也,碑刻也!
抛开篆、隶、草等书体,我倾向认为,甲骨青铜之后,中国书法可据载体不同分为四大系统,即简、印、碑、帖。论原件保存,碑石优势最大,能挨住自然的风蚀水浸,也能躲避人世的战火与烟火。至于互联网,尚不能先知。
如果说摩崖石刻是为自然的肌理上妆,紧贴着山体默默做法,是与人类“官山海”的资源攫取相逆的行为,那么碑刻就更像文明的颁证盖章,是从天地取一块祭肉,打上虔诚的烙印。
不二门摩崖石刻的内容,多为历代文人墨客的字句,最早为嘉庆年间所刻“眼前南海”。不消说,历史总会磨去许多人迹,又增补一些。现还存有“胜境无双”“鬼斧神工”“涤尽尘氛”“瞻奇仰异”“海上飞来”等数十处石刻,另有不少毛泽东诗词语录,对此,不必觉得突兀,历史会圆上。其中《石门天凿》一诗完整无缺:“法门高矗五云隈,鬼斧神工妙化裁。鞭石无痕还着相,振山有铎不须锤。地沾花雨千歧坦,道接薪传一线开。莫道终南称快捷,巨灵神辟小蓬莱。”而入门右壁高处镌刻的,正是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晚年手书的“石门天凿”四个大字,这就是当代故事。
中国人凭什么认为高德可以动天、大名可以留传,为什么热衷题字留名、铭功纪事,又为什么坚信这些记录在世有人支持后世有人赞许?这种前赴后继、乐此不疲的文化行为甚至不因朝代更替而断绝,正有“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的意思。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谁说名一定要见于经传才能不朽。
摩崖与碑刻,其刻工刀法的逻辑不同于墨迹书法,为什么能够被审美?原来,那笔画刀斧所伺候的,是人间的功德与大道,因此,手绝对不能颤抖;而作文刻石的背后,既有私人情感,也有公共的仪式感,既有对已发生的记录,也有对未来的嘱托,因此,足够认真,足够敬畏,自成一种精神,姑且叫做“摩崖精神”吧。
摩崖精神,是发愿做一块托命自然、与万物一体、与天地同生死的顽石,是立志做一篇嵌入历史记忆、水冲不掉、烟熏不毁、风沙抹不尽的手札,是叮叮当当笃定地写下一封寄给未来却不署收件人名姓的书信。
在此精神的指引下,发生美好的艺术,丝毫不意外。令人欣慰的是,历朝历代,总有人能把他们弄清读懂,吹气,指抚,心灵感应。在不二门一众摩崖石刻中,最让人着迷的是清光绪甲午庚辰探花景元所书的一颗连体字,字形似是而非,有说是“山青海岸”四个字合成一个“岸”字,颇有仙气,其真意为何,众说纷纭,仍未定论,但放在历史长河中,这不二之谜题也只是一时的。
也不是所有问题都无标准答案。
某种程度上说,寺,即为是;庙,就是妙。
若论不二门岩壁景观的代表,非观音岩莫属。
密林之中,此岩高耸五六丈,由石灰岩风化而成天然佛像,只见白面青冠,岚烟束腰,头顶流云,脚踏沧浪,万绿簇拥,人皆言观音菩萨下界,树立于此,传法于此,故得此名。
有时,传说就是历史的标准答案,“湘景名峰第一岩”就是观音岩的法号。
毫不意外,岩下藏一古刹,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曾在北京为寺题名“观音岩寺”。寺始建于乾隆朝,又经嘉庆年间扩修,正殿、三观殿、地藏庵、水府阁、玉皇阁、接引庵和禅房客舍等,构成玲珑别致的殿阁建筑群。
因石佛感召、僧侣德高、环境清幽、设施完备,观音岩寺晨钟暮鼓,梵声缭绕,香火不绝,属周边最大道场,历为湘西的佛教圣地。清末永顺茂才向道平有诗云:“灯影照开天地界,钟声击破古今愁”。
观音岩东侧的小山顶上,还有一座七级空心宝塔。塔身为古朴的八面体,塔顶北面塑有“魁星点斗”,即主宰文运的魁星立于鳌鱼之上挥毫。底层拱门上则横嵌一匾额,上刻“天开文运”四字点题,匾上方镌刻的便是“培英塔”之名,配有二龙戏珠之浮雕。原来,此塔是清道光年间的永顺知府杨镇源所倡修,意在为本地培育英才,此后读书人来永顺府应试,必拜培英塔,以求魁星庇佑一举中考,据说屡有灵验,永顺自此文运大开,英才辈出。
文化其实如泉,有引,有接,方可流长。一个地方出人,和出泉是一个道理。
中国古人特爱以林泉并称,以之为闲坐、栖息、隐居、终老的佳所,有林而无泉,或有泉而无林,皆为一憾。
游不二门,必经一座翘角凉亭,内有洗心池,一股清冽甘甜的山泉,自石壁罅中由青石龙嘴汩汩流出,终年不断,昔人到古刹朝拜,必经此嗽洗除垢,故谓之洗心。水池后壁还嵌有石碑,刻有同治年间贡生、土家族诗人彭勇行的题诗:“黄菜花开碧柳丝,城南门外洗心池,劝郎洗尽闲烦闷,莫洗心头一点痴。”以痴而论,我想他应该是个可交之人。
不二门温泉。张谨 摄
沿观音岩下行至河滩,则有与冷泉别样风味的温泉,本地人谓之“热水坑”。有记载的第一个温泉发现者,是永顺改土归流后的第一任知县李谨,他当年就把不二门温泉比作著名的长安华清池,倒也没那么端庄。这温泉常年保持在40摄氏度左右,水质富含硒、硫、钙、钠、钾、镁等多种微量元素,氤氲萦绕,盛传有健体治病之效,因此野浴之人络绎不绝,甚至甘愿排队等候。一三五为男子沐浴日,二四六为女子沐浴日,约定俗成,大大方方,不避行船之人。
有此温泉,长沁诗脾,乾隆年间的永顺读书人朱得胜诗云:“溪流晓日含春意,岸对晴岚透暖烟”。文人洗澡也是能洗出名堂的,当年湖南巡抚陈宝箴以“新学”取士,袁吉六先生就以一篇诵之齿颊留香的《永顺温泉颂》中举,后来成为著名教育家、文史学家。那年岁还没有温泉宾馆,文人野浴,怕是更烧热肠,“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此之谓也。
根据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经验,佛学是要刺激诗学的。
白居易诗曰:“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是个明白人,不过我最喜欢的唐代诗人,还是“诗佛”王维。
王维,字摩诘,名与字连起来是“维摩诘”,此即印度大乘佛教里的在家菩萨,著名的《维摩诘经》便以他为主人公。王维等中国传统文人对《维摩诘经》推崇至极,当然要感谢鸠摩罗什漂亮的翻译,中外精神一旦契合,是不是伪经的问题便退居其次。
每当身入幽林,我必会想起王维和维摩诘的禅,然后就是生活工作的“缠”,这很矛盾,我努力分辨入世与出世,上船还是下船,以期领悟生命自由无拘的境界,却总在儒家的“道不坠地”与庄周的“齐同万物”之间拉扯,等不到漫天花雨的畅快。也许,还染着污秽,还有执著,内外皆不空,就不得解脱。可是,烦恼分明就是菩提,修行不能肆意跳跃。
入不二石门后,一旦流连过长,便把所有字体归为一体,把所有颜色归为一色,把群岩归为一壁,我忽记起“无念则无分别”一语,世间与出世间真的平等吗,一切善与不善真的平等吗,众生与菩萨真的平等吗……
客从五湖四海来,其实皆从娘胎来,未必都到彼岸去。在世皆为客,虽客亦是主。你虽是你,我虽是我,但你也是我,我也是你,俱为连体,何分彼此。尘世纷扰,万世不易,皆因各有各理,但他的理,和我的理,实是一种理,何必砌墙对立。有的来观光,有的来避暑,有的来运动,有的来疗养,皆为清净,又有什么分别。
世界有无数个法门,在乎人心,世界也只一个法门,仍在乎人心。到此人皆佛,同来我亦仙,“不二”就是绝对超越,绝对抵达。不二门,算是我到过的人间仙境,她还在等待更多有缘人,说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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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湘西网
作者|黄摩崖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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