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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先生|传奇落幕 灵魂不朽

石健 张谨 等 湘西头条 2023-11-06


  2023年6月13日,中国国家画院院士、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黄永玉逝世,享年99岁。6月18日,团结报推出连版特别报道,深切缅怀黄永玉先生。


《团结报》6月18日 2-3连版截图




传奇落幕 灵魂不朽

——深切缅怀黄永玉先生


团结报全媒体记者 石健


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先生逝世,享年99岁。


他的一生丰厚、灵性、勤奋、多产、通透、洒脱、好玩,仿若一部传奇。如今,斯人已去,传奇落幕,人间再无黄永玉,但他的精神与灵魂已然发生核聚变,涅槃成一颗更加闪亮的超新星,启迪蒙昧者的智识,照亮迷茫者的前路。



与黄永玉先生第一次相遇,是在他的书本里、在他的文字间。


1995年初秋,我18岁,读大学一年级。在闹市的喧嚣之中,我遇见了古雅别致的湘西文史书店,也遇见了黄永玉的作品《给艺术两小时》。在这本小书里,老画家不仅谈绘画、雕刻,谈故乡凤凰、漂泊经历、表叔沈从文,而且用极简洁幽默的文字、极斩钉截铁的语气谈人生感悟,他告诉我“艺术家越老越有生命力”“要客观地看自己的痛苦,要有节制”。我疑惑又惊叹:为何一个画家却有如此深厚的文字功力与深刻的生命感悟力?正对应了他对各艺术门类在自我生命中的排位:“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


遇见《给艺术两小时》,遇见黄永玉,如同遇见两件珍宝。于是,我在第一次遇见的这家书店,买下了此番遇见的第一本书。20余年过去,我看过的书很多都在时光与衰老中漫漶消散,但老画家关于艺术与人生的箴言字字闪光,记忆犹新。


此后的人生,每当经历生活的重压与命运的无常时,我会拿出这本小书,想想少女时光,领受这个老头儿关于快乐的智慧与生命的力量。可以说,黄永玉和他的这本书,给予了我莫大的力量和慰藉。



真正见到黄永玉先生本尊,已是大学四年级的那个秋天。


1998年10月,吉首大学中文系请来黄老讲座,可容纳百余人的公共课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时年74岁的黄永玉,头戴灰呢贝雷帽,身着蓝色衬衣,红色领带,麻色西装,叼着木质大烟斗,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很自在随性地聊着读书和艺术,没有讲稿,没带纸笔。


生性害羞的我着迷于这位老先生的自适感与卓越风度,全场他究竟讲了一些什么,竟然不记得一句,只听到不时有同学发出笑声并奉献掌声。


黄老讲完后,专门留有提问与讨论的自由交流时间。胆大的同学纷纷举手提问,又或是找要签名,他也一边吸着烟一边举重若轻地回答应承,还不时幽默地调侃一下,又逗弄得大家哈哈大笑,有同学一边忍住笑一边在本子上记下闪光的金句。我的内心则在犹豫徘徊,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因为,当时我们几个中文系与外语系爱好绘画的学生成立了一个黑骏马画社,他们寄希望于我这个大四师姐能够在这场见面会上,讨要到黄老的题字。


眼见提问的同学站起又坐下,讨要签名的同学上台又下台,时间分分秒秒在流逝,我想,没要到,又不会死,最后时刻,终于克服心理障碍举起手。黄老点了“那位穿白衬衣的女生”,我拿着素描本,上了讲台,结结巴巴地说了请求。他二话不说,斜叼着烟斗,拿起小毛笔在素描本的白纸上写下了“黑骏马”三个字,稍作停顿,又写下落款:黄永玉。写完后,他合上本子,一边递给我,一边轻轻地说:“和社员们好好画。”



与黄永玉先生的第二次照面,发生在2001年4月28日。


那天,黄永玉先生美术作品还乡展在凤凰体育馆开展,作为团结报社晚报版记者,我前去采访。开幕式上,人潮涌动,而黄老依旧贝雷帽,依旧麻西服、红领带,不同的是没了大烟斗,而且在胸前郑重地别了小红花,更不同的是没了大学课堂上的侃侃而谈。在诸多领导发言之后,他以三两句话表达了故土深情、游子之思,然后便叫大家去看画展。


那次画展规模之大、作品之精,令我领受到一次真正艺术之光的照拂,哪怕22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自己面对《山鬼》《天问》《忆江南》《白荷》《山有扶苏》《十万狂花入梦来》等作品时的惊心动魄,以及面对《倒骑驴》《小屋三间》《贪泉图》等漫画小品时的开心一哂。那些浓墨重彩与密不透风到了极致,那些清心雅丽与疏可走马到了极致,那些孤寂悲愤与通透洒脱也到了极致。


为眼前相见的震撼,为过去相识的欢喜,我认真写了这篇报道,尽管只是千字文,但拿出了少女时代学过几天画的全部见识,使出了当时文字水平的荒洪之力。回望24年职业生涯,多数文字都破碎消亡了,唯有包括这篇在内的所有文艺题材作品在记忆里保留了下来。我对自己这些披着新闻外衣但长着文艺灵魂的“四不像”“混血儿”,多年来一直不能遗忘,仍然如此喜欢。



文中的人眼见着老去了,然后在99岁高龄离开了,但那些线条、色彩、造型,那些神妙的文字与音容笑貌,依然风韵流传,仍可慰藉人心。


距黄永玉先生跟我说“和社员们好好画”,过去了25年,我的画家梦已然破裂,但人至中年,仍然保有一个艺术家的梦想。我牢牢记着黄永玉先生“人一辈子跟着书走不会坏”“人活着要留下五个字:爱、怜悯和感恩”“只要还在笑就没输”“艺术家越老越有生命力”“要客观地看自己的痛苦,要有节制”等名言金句,我想,如若成不了画家,还可成为写作者、读书家、抚琴人、生活美学家……这些不谛于幻想的梦想,之所以成为我重要的生活内容、生命方式,之所以成为一个平凡人闯关渡劫的精神支撑,必然不能离开来自于一位老人的亲声鼓励、来自于一位伟大艺术家人生与作品的开示。


惊闻黄永玉先生驾鹤西去,内心沉痛之余,抖擞振作精神,辑约缅怀之文字,细述来路之光芒照拂,以慰众人深切苦楚之思念,以弘先生精神灵魂之力量。


传奇落幕,灵魂不朽。



湘西狠角色的湘西瞬间

团结报全媒体记者 张谨


我对黄永玉先生的了解,是从20世纪90年代阅读他的散文开始的。他的散文老辣厚重,鲜活生动,一些深重苦难的故事用幽默的文字娓娓道来。读着读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如蜜泪。


我那时就想,这个可爱的老头蛮有意思,是个狠角色,有机会给他拍几张相片。


湘西这一方崇文尚武之地,总有一些传奇故事与人物。凤凰以筸军而威震天下,但从这里走出来的文人与艺术家个个是狠角色!


在从事摄影记者工作后,每次得知黄老来湘西,我都会赶去跟拍采访,因此,多年下来积攒了很多珍贵的照片。


黄永玉先生以99岁高龄驾鹤西去,沉痛之中,选择了他在六个时间节点上的湘西瞬间,以此,再现往昔,深切怀念。


一、老夫聊发少年狂



2003年6月25日,黄永玉先生一行人从玉氏山房到凤凰古城散步,路过沱江边的跳岩。我先过河,黄老看到我蹲在水边,便也张开手臂,手舞足蹈快速从跳岩上走了过来,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走过河,就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背景是凤凰古城标志性景观——北门城楼。不远处,一位大姐背着背笼笑眯眯地看着他,估计她并不知道这个老头为何人。


凤凰的很多历史都与北门城楼有关。只见他坐下后,握着烟斗,看着沱江清清流水,陷入沉思。


那年,黄老79岁。


二、爱凑热闹,也爱拍照片



2006年5月31日,凤凰沱江上正举办龙舟赛。黄老坐在主席台前排。发号枪一响,沱江两岸锣鼓喧天,彩旗舞动,喊声如雷。他站起身来,手持老式莱卡相机,边观看边拍摄。拍了一会,累了,他就抽会儿雪茄,再打个哈欠,揉会儿眼睛,又挠挠头发,用手撑着下巴眯着眼小睡。


我站在舞台的侧面,用相机拍摄下他生动的瞬间。他给女子冠军组发奖时,匾牌上书写着“沱江女霸王”五个飞雄的大字,逗得接匾牌的女人笑开了花。


我把拍摄黄老揉眼挠头的相片,洗成黑白照,装好相框,送给了他。我以为他会随意搁置甚至丢掉,但第二次去凤凰采访时,我在玉氏山房一楼大厅的桌子上看到了我送给他的相片。


我拍摄这组片子,不是想把黄老拍得如何高大威武,只是想把他还原成一个平凡的人,而不是神。黄老一生对神都嗤之以鼻,他与沈从文一样,只相信智慧、美与爱。


三、凤凰之子



2006年11月18日,凤凰卫视与凤凰县政府在北门码头沱江边举办“天下凤凰聚凤凰”活动。黄永玉、作家唐浩明,以及凤凰卫视著名节目主持人陈鲁豫、王鲁湘等参加了活动。


活动结束后,凤凰苗族大姐们把黄老围在中央,她们以凤凰出了黄永玉而自豪,而黄老也和她们进行了快乐的交流。那一刻,他就像个常在城里溜达的小老头儿,与大艺术家等名头无关。


四、老顽童与小顽童



2008年2月9日,一批湘西摄影人在湘西老州长武吉海的带领下,到凤凰玉氏山房看望黄老。扯完谈,他把大家送出门,与大家握手告别。同行的两个小宝宝看到黄老伸手相握,不好意思,羞涩地笑了,还吐了吐舌头。一个老顽童逗笑了两个小顽童。


我把一本《边城》和一本《比我还老的老头》递给他签名。签完《比我还老的老头》,他看了看《边城》说:“这本书不是我写的。”说罢,和我相视一笑。


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那一刻,我想,如果黄永玉与沈从文两位先生同时出现在《边城》中,会是一件多么神妙的事儿。


五、他的眼中有光



2013年12月3日,黄老来到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我喜欢黄老的诗歌《我的心,只有我的心》,我想把黄老和这首诗歌的雕塑摆件拍进一张相片,于是,先请几位领导与他合影,然后单独请黄老拍了一张照。展厅的灯光较弱,但他的眼中有光!


“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心中有爱,眼里有光,所见之处皆是美好,所以,黄老才能《一路唱回故乡》。


六、 人活着的意义



2014年3月9日,90岁的黄永玉先生,依然强健,不需人搀扶。上午从峒河游园进入,一行人先到峒河上观看肥桥、爱桥、花桥、醉桥,再一路穿行于峒河的小街小巷,与路上的老百姓们闲聊。走了很远,然后又乘车至乾州古城,从喜桥走到画桥边的壹茶轩茶馆休息。


中餐,他吃了一碗肉沫面。饭后,他感觉茶馆的对联不太好,就叫人准备笔墨,写了一副对联,接着又为喜桥、文峰楼题写了匾额。休息之时,他抽起雪茄来,逆光下,一个圆圆的烟圈悬浮在半空。



九九归一


99岁,黄永玉先生走了,他的骨灰将撒到大自然中当肥料,不立碑,不开追悼会,不搞任何纪念活动。从生至死,通透、有趣,洒脱,一以贯之。


黄永玉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不会磨灭的真理——人生苦,但人大于苦。


我曾在采访时问过他,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黄老说让我想一想,一周后,他告诉我:“答案就在我的书里!”


是的,活着的意义,就在他狂野奔放的画里,巧夺天工的设计里,波澜壮阔的文字里,意义就在他勤奋而洒脱的人生里,在他通透而有趣的生命里。2013年8月16日,我从吉首去北京看黄永玉九十画展,展览无仪式无发言,有记者提问,他手一扬,说道:“看我的展览去吧!”一切答案都在色彩、线条、造型与文字里,都在先生的作品里。


人生难过百。人活着的价值,是活出精神高度,是在他热爱生活与倾情创作的同时,还能被朋友后辈们所深爱所敬重;艺术家的价值,是他创作出的作品能经得起时间的冲刷……沈从文和黄永玉正是活出了这些价值意义,所以成为湘西百年来的骄傲与丰碑。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的作品将会润泽后人,令更多的人活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经年累月地经由相片回忆黄永玉先生,一年年的,他自然老了,而他的作品依然年轻。我很少为某个人的到来与离去而哭泣,但某个雨夜,重读《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眼泪就会流出来,正如当年读《边城》,内心会升腾莫名的悲悯。我突然想起黄老给吴启雄题写的一幅书法——“为善最苦”。


星星依旧在黑暗之中闪烁,世界可以这样简单之极。


99岁,九九归一。



“最湘西”的老头走了

团结报全媒体记者 吴刚



2023年6月13日,“最湘西”的老头没了。


那个连几根稀疏头发都要根根有不同个性的老头没了。


那个穿着围裙,含着烟斗,老是神在在地琢磨一幅巨画的老头没了。


那个说出“我丑,但是我妈喜欢”这种惊天动地的超级文案的老头没了。


武陵沉寂,沱江喑哑,湘西永远失去了这个老头。


我们生活在黄永玉的画里、诗歌里、散文里、传奇里,而黄永玉,走了。



第一次见到黄永玉,是1983年。


那一年,我刚刚考上湘西州民族中学,初一新生,杀进杀出的野孩子一枚。


记得是深秋的某一个下午,我猫跳狗跑地从寝室赶往教室,路过学校办公楼下面的一排平房时,发现这些从未开启的窗户居然开了一扇,然后一个急刹车,从窗户慢慢探出一个脑袋,去看这房间里有什么。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个一点都不威严的中年男人,拿着毛笔,站在窗边写写画画,见我脑袋冒出来,也不作声,就拿眼睛玩味地看我,嘴角有点坏坏的角度,十几秒后才冒出一句话:“看什么×,你给我画一幅画,我就给你画一幅。”听口音,是凤凰人。


天老爷,我就一小屁孩,不知道你是黄永玉啊,也不知道黄永玉是哪根葱啊……呜呜呜……我这枚狗肉上不得正席的小屁孩,心生胆怯,蹦下窗台,飞奔而去。


数日后,州民中新校门上,便使用了由黄永玉题写的校名,我才知道那天在平房里画画的男人,叫黄永玉。


那一年,“瓦罐”包装的“湘泉酒”横空出世;1987年,“麻袋”包装的“酒鬼酒”震撼现世;2004年,“油纸”包装的“内参酒”惊艳面世。


我的“窗口”事件,竟然是这一系列历史发生的“边际见证”。



越长大,我就越觉得,当年我可能错过了一个亿。


第二次看到黄永玉,应该是2006年。那一年,位于吉首大学的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建成开馆,在开馆现场看到黄老,没有交谈;之后不久,亦不知何由,我得到机会随嘉宾参观黄永玉在凤凰的居所——“玉氏山房”,黄老给嘉宾们介绍他的房子和收集的艺术品,我在一边跟着听,极其震撼于横亘于家中的一根巨大的阴沉木。当时,我国领导人刚刚参观了比尔·盖茨的家,我看过电视,感觉世界首富高科技的家,远远比不上黄永玉艺术的家——虽然没有可比性,但实在忍不住就比了。


见过几次黄老,却始终没有私交,也没有刻意找机会拿当年“窗口故事”来求接近,总是以一名湘西后辈的崇敬与感恩心态,关注着黄永玉的消息:从《比我老的老头》《一路唱回故乡》《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等著作的出版,到“矮寨大桥”的题写;从北京居所“万荷堂”的日常,及至今年的生肖邮票“癸卯寄福”(蓝兔)。


下意识中,总觉得黄永玉就在那里,即使他90寿诞都过了许多年,他依然就在人世间的某处,玩他的跑车、吸他的烟斗、打他的桌球、写他的书画他的画……



关于黄永玉的才情成就,自认无资格进行评价。但对于他作为一名湘西人的性情,却有发自灵魂的认同——我说他“最湘西”,有反对的吗?


这几天,黄老逝世的消息,刷屏了湘西人及至全国艺术界朋友圈,从某个版本中,发现一首黄永玉填的词《沁园春·归乡赋词》——


老鹤归来,灰褪残红,越遍激湍。


幸旧巢仍在,桐花历历;古椿如昔,孺子翩翩。


芳草黏天,新蕾惹瓦,何处深山不杜鹃。


长亭外,有苗炊冉冉,细雨川前。


楚些才到唇边,且收拾断肠人背看。


纵倏忽凿窍,唠淘心意;涂龟曳尾,粗得平安。


崖上蜗居,嗟来迥旋,一笑窗开赏晴妍。


小道场,这人间路窄,乡酒杯宽。


这是一个有爱的灵魂,在炎凉历遍甘苦穷极之余,发出温厚的嗟叹,沉沉释放着阳光不朽的澎湃暗力。


是啊,正因为“这人间路窄,乡酒杯宽”,所以“不可不醉,不可太醉”。


黄老,你是一路唱着回到故乡,而路过矮寨大桥的每一辆车,都在看你。


有爱的灵魂永垂不朽。



在无趣的时刻想起一个有趣的人

张建永


先生,您走得太突然了!不是说好了要举办100岁画展吗?我一直翘首以盼。我相信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长寿的人举办的画展,一定有您的百年思考。100年的人生和100年的思考,再加上100年的创意和情怀,那得多么精彩啊!您强旺的生命力差点让我以为您的生命没有上线。但客观规律不可逾越,您魂归道山,世上再无黄永玉!


仓皇之际,语无伦次,一时难以成文。只好先将以前写您的文字发出来,以示哀悼。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伏惟尚飨!


——题记


湘西这个穷旮旯儿出产的人,大都不按规矩长,他们随物赋形,自然生长,哪怕后来被各种“规矩”强制性整治,某种个性还是会时不时像刺一样捅破壁垒,脱颖而出。如平和如水的沈从文先生,不提笔则已,一提笔就震撼全世界。


他的表侄儿黄永玉就更不像话,简直是个性包。更为重要的是他不仅个性,而且充满机智,浑身上下洋溢着趣味。趣味加上个性,再加上智慧,把世界弄个“颠鸾倒凤”都是新常态。


我喜欢黄永玉不在于他画了什么突破美术史的作品,那都是专家感兴趣的,我喜欢他那些说不完的睿智和画不完的人间感悟。


这个世界太沉重,关于生态,心态,社会、人生……实在有太多要说的话。怎么说才能一剑封喉,把事情表达得深刻而充分,或者需要一本书才能讲清楚的道理,放到黄永玉这里,一句话、一个造型就能够让人心领神会,此种功力,非常人能及。“说”的艺术和“思”的深度一样有极大难度。黄永玉是这方面的大师,把幽默和智慧推高到同行难以攀爬的高度。


比如他创作的一幅漫画,一只很丑的老鼠说:“我丑,我妈喜欢。”其中可品味的内涵还真够得上一篇大文章。再比如另一幅鹦鹉图,题跋为:“鸟是好鸟,就是话多。”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他的诗歌,至少有两种风格。一种古典的,温润隽永,一种市民的,幽默俚俗,但是真知灼见和机智幽默随处都是。如《一束故乡的诗》中的《清明节》:


流浪时,

眼泪已经干涸,

从羞涩的行囊,

掏出仅余的笑。


儿子老了,

只能遥望高山上父母的坟。


刺莓花白得像遍山幡帜,

杜鹃啼在绿色的浓茶中,

惟愿不是梦,

以免一朝醒来。


这首诗在行进中埋下了泪点。当你读到“儿子老了,只能遥望高山上父母的坟”,那种浪迹天涯的沧桑和不能孝敬父母于跟前的愧疚如潮似浪地涌起,再扑打而来。


另一首口水话的,很有趣味。标题叫《警告游客》:


如果街上有个妹崽看你一眼,

或是对你笑一笑,

你千万不要妄想她在爱你,

这只是一种礼貌,

要小心,

他哥哥很可能是个阉猪的!


他用抖包袱的手段,把湘西人的率真和爱恨表达得淋漓尽致。世界的其他地方找不到第二位这样的诗人了,但湘西有——他们就是生长在深山旮旯里的顽石,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


他的题词也一样,时而优美雅致,时而放浪形骸。要温柔诗意的吧,给你:“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那境界,那禅意,那胸襟难用文字表述完整。要率真的,给你:“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童真般的自嘲能力也是一种天赋才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拥有的。


这是一个到进棺材那天都能笑着跳进去的人,他眼里的世界和他表达出来的世界跟旁人绝对不一样。记得记者采访他说到“死亡”这个话题时,黄永玉说:“烧成骨灰,放进马桶冲掉。”这个湘西老头儿,就这么洒脱幽默。


黄永玉的散文,哪怕放在当代中国散文家行列,也绝对属于第一方阵。他那种写法,不是“被文学”的方式,而是类似于德国哲学家胡塞尔现象学的还原方式。他所有感觉、认识、慨叹和议论,都过滤了任何人可能对他的影响,更过滤了要登台表演前进入“文学”创作时的那种“端”的状态,他沉潜内敛到能够谛听到只属于自己“生命言语”的地方,如中医望闻问切般,在深度感悟自己内心的脉动。因此,他的语言表达方式、思维角度、情感向度都深深烙上了黄氏印记。


读黄永玉,读不到“重复”。这是许多作家做不到的。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大量地浪费阅读时间,许多作者书写出的东西都似曾见过,毫无新意。如果思想是一把刀,应该每次都能切出新鲜和有趣,而不是腐肉和无趣,正如韩愈所说的“惟陈言之务去”。但是,当下这样的腐肉实在太多,让人生厌。我最厌烦的就是这种“被文学”后的写作。黄永玉不是,他每次都能出新,甚至让你出乎意料地获得或思想或情感上的收获。


读《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的笔力可用“凌云健笔意纵横”譬喻。不过他倒不是“老更成”,反倒是笔意青春澎湃,童心灿烂又暗藏老辣。原始生命力的自然宣泄,从俗到雅,一步过渡,自然天成,毫无违和感地从个性张扬到生命宣泄,最后达到诗一般静美。市井之俗被黄永玉赋以生命之光,妙且至美。


黄永玉是一个文化杂合的生命体。父本书香濡染出的文心,母本苗区熏陶出的倔强,加上整个凤凰边民的骁悍,梅山文化的敢作敢为,构成他个性的“厉辣”、坚韧、童真。关键时刻敢以拳头说话,困难时期能用智慧对付,还有敏感敏锐的灵魂。凡命运交集过的山川日月,经历过的生离死别,都能引发诗意般的创造,加上印刷机式的记忆力,凡他所经历过、思考过、阅读过、感受过、看到过和听到过的方方面面,成了百年挥之不去的场景。生命太长和记忆力太好常常使他痛苦。他多次谈到“活得这么老,常常为回忆所苦。”我相信,他九十七岁才完成的这部260万字的长篇个人传记《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将使这个远离故乡,饱经沧桑却毫不褪去那份机智幽默乐观的灵魂,获得片刻安宁。


黄永玉不仅有趣,生命力还无比强旺,就像网络语言常说的“比你优秀十倍的人还在用比你努力十倍的状态在工作”,这日子不暗无天日吗?九十五岁时的黄永玉,又推出了一批紫砂陶作品。这老头儿不把世界玩疯,绝不放手。


曾看到作家李辉先生发的微信朋友圈,他说:“黄老真是一黄忠老将,他都‘枯藤老树昏鸦’了,还披挂上阵,勤奋创作,把一贯作风一以贯之下来,依然是幽默有趣,深刻隽永。”


这个世界因为有了黄永玉,真是多了一份快乐,特别是当功利成为趋之若鹜的东西时,“没趣”成为大多数人的标配。走近黄永玉,了解黄永玉,这辈子就能弄懂人活着一定要有趣,要快乐,不要讨没趣,不要痛苦。



黄永玉 请让我再喊你一声——先生

卢瑞龙




你年轻时,我也没夸过你。

你还需要夸吗?

现在,是真不需要了。



从沱江、沅江、长江到翡冷翠,再到塞纳河,你一路,单骑绝尘。

好吧,算你狠。

这次,到了无愁河,你这个浪荡的汉子啊!我再也无需把你的衣裤,收在虹桥下面的石缝里了吧?



先把夺翠楼的门锁好。

再去文昌阁小学,告诉老师六乘以六等于三十六后,跟老师请个假。

到南华山下抽袋烟,再到城南吃一回血粑鸭。

记得去听涛山呀,跟表叔沈从文讲一声吧。

这次,我不再问你。

你欢喜出门多久,就多久吧。



我的如父,我的如兄。

我的崇敬,我的夸耀。

我的挚念,我的悲恸。

我的天塌地陷啦,我的万劫不复。



请让我,再喊你一声:先生!



先生,您,永生。



来源|团结报

一审|杨世芳

二审|黄谆

三审|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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