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一往而深
窃以为,中华古典文化中,关于人间情爱的最精炼最深刻最极致的文字,莫过于“问世间,情是何物”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出自汤显祖剧作《牡丹亭》题记,后来化作了四字成语“一往情深”。个人觉得这样化用是失败的,带不起共鸣,因为原句的精华不在“一往而深”,而在“不知所起”——爱你,却不知道为什么爱你,那么这爱,便纯粹,便是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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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重点要说“情是何物”。因为在《神雕侠侣》的开头,李莫愁阴魂不散的出场方式,便是阴森森地飘来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令人毛骨悚然。李莫愁曾在我湘西沅江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就因为她的情敌,名字中有一个“沅”字。
“情是何物”出自元好问词作《迈陂塘·雁丘》。元好问,号遗山,鲜卑族拓跋氏人,生活在南宋时期的北方金国。蒙古灭金后,元好问交好忽必烈重臣耶律楚材(契丹族),拼尽全力保护中原文化典籍和北方文人,是中华文脉绵延不绝的重要功臣。
元好问还有一首《迈陂塘·莲根》,开头便是“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也曾红极一时。问情问苦,元好问果然好问,也问得好。
苦情的又何止李莫愁一人?光《天龙八部》一书中,就有天山童姥、游坦之、阿紫、康敏以及段王爷的一众情人。
世间总有更苦的情。林黛玉苦不苦?都去葬花了怎不苦?但绛珠仙子至少每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比饿着单相思的茫茫凡人,包括光头的仪琳小师妹,强得太多了。
在读金庸之前,我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古代中国婚恋的主场调性。
但金庸以星河般壮丽的想象力,为我们编织了灿烂的、多元的、纷繁的爱情,让人读来或无语凝噎,或热血沸腾,或悲愤莫名,或暗自欢喜。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瑛姑的深夜思念、痴情呢喃,唤不回“不要神通,至死是顽童”(黄摩崖《金庸宇宙》歌词)的周伯通。
瑛姑唱的这段“四张机”,出自南宋曾慥收录于《乐府雅词》中的两组《九张机》,为第二组第四首。我们再看看第一组中的第一首:“一张机,绿纱窗外夜星稀。虫声四壁秋如水,停梭不语,玉人心事,惟有一灯知。”
一灯大师,你是照着前爱妃瑛姑爱唱的流行歌曲取的法号么?
瑛姑原为“南帝”段智兴的妃子,王重阳到访大理国时,会点穴的周伯通遇上了爱点穴的瑛姑,情难自禁之下珠胎暗结。来自我湘西铁掌峰的裘千仞,为了消耗南帝功力,打伤了两人的孩子给南帝救,南帝这才发现爱妃有了别人的孩子,纠结中拂袖而去。于是瑛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一夜白发,恨意滔天。“道德帝”南帝愧而删号,新手马甲取名“一灯”。
可怜的瑛姑,一边要苦练武功誓杀武学天花板级别的一灯和裘千仞,一边还要追回不负责任的野汉子老顽童,两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一灯大师的痛,自有“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洪教主懂。
金庸世界中,最让我动容的爱情,是张翠山和殷素素。
少侠和妖女是在打打杀杀中自然而然爱上对方的,然后,他们被谢逊胁迫去冰火岛,在船上定了终身,殷素素心中欢喜,给张翠山唱了一曲《山坡羊》:“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山坡羊”是众多杂剧通用的曲牌名,格律宽松,各家略有不同。殷素素唱的这一段,来自昆剧《孽海记·思凡》。我听过网上的正宗昆曲唱段,咿咿呀呀半天没唱几个字,有点等不起。记得我在初三课堂上第一次看《倚天屠龙记》,看到这里时,被感动得不行,于是顺着剧中的情绪,自己哼着配旋律,一节课下来竟哼出了个“通俗版”,又嫌自己不专业,数十年来从未唱以示人。
后来,殷素素果然如誓自裁。殷素素死前对张无忌说,“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每次看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眼泪打转,不管是原著还是各个版本的电视剧,这一段都是催泪瓦斯。
金庸真是狠。这样真挚的爱情,既然未能偕老,便只能偕死。
乔峰和阿朱的爱情也未能偕老。“塞上牛羊空许约”(《天龙八部》第二十三回)的章节名,加上《情爱几多哀》(香港TVB1982版《天龙八部》插曲)的旋律,痛不痛?痛彻心扉!
张阿生与韩小莹的爱情,还没怎么开始就已经结束。“没有月,也不见星;迷茫路,伴孑影……”(香港TVB1983版《射雕英雄传》插曲《千愁记旧情》)痛不痛?痛彻心扉!
叶二娘与玄慈方丈的爱,依旧是偕死之局。一路幸运王炸过来的虚竹,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只能抱着刚刚认识的亲爹亲娘尚有余温的尸身哭。痛不痛?痛彻心扉!
以至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爱情,惟有变成悲剧才算完美。
不痛的爱,那还是爱么?
啊,多么痛的领悟。
最让人无语的爱情,属于张无忌。
周芷若爱不爱张无忌,我迄今为止都不知道;赵敏爱不爱张无忌,爱,但有一种富家小姐轻易抢夺草根爱情的既视感,显得不怎么纯良;殷离爱不爱张无忌,爱,但蛛儿表妹真正爱的,其实是张无忌的马甲曾阿牛;小昭爱不爱张无忌,或者爱吧,又或者不是爱吧,但是丫鬟爱主人式的爱,人格上不对等,不符合现代价值观。
反而是杨逍、纪晓芙、殷梨亭、杨不悔之间,兜兜转转,终归恩消仇泯,圆了因果。
最让男读者主动代入的爱情,一个是大理渣男段王爷,一个是怡红小哥韦香主。无他,大多数普通男人的身体里,总跳跃着一颗海王的心,希望自己的爱情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多且轻,随风纷飞见缝插针,只要落地就能生根。
我和大多数宅男一样,更喜欢韦爵爷——段王爷虚伪,韦爵爷真实;段王爷高富帅,韦爵爷矮矬穷——韦爵爷更像投胎失误的我辈,死皮赖脸抢阿珂,啪啪打脸玉树临风的富二代郑克塽,这种令人十分愉快的情节,即便不是现代爽文的标准桥段,也是现代爽文的逻辑鼻祖。
金庸用生动的笔墨,描绘了发生在古代中国里鲜活的通俗的爱情。
其实古代文人也有写通俗的爱情,“三言两拍”和《聊斋志异》都有,都是古代文人关于爱情的“美好”想象。
然而我十分不耻这种想象——我们来数一数,《牛郎织女》《追鱼传说》《田螺姑娘》《天仙配》《白蛇传》《柳毅传》《宝莲灯》《西厢记》甚至《杜十娘》,哪一篇,不是卑微男人幻想被强大女性拯救的意淫之作?
即便传世版的《梁祝》,也被描述为富家女祝英台看上了穷书生梁山伯。“王子拯救公主”之类英雄主义的剧情,我们基本上没有。
在中国这样有着悠久“门当户对”观念的传统社会里,居然诞生了一大堆贵女配穷男的鬼扯故事,实在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文化现象。
鉴于此类作品大多成熟于明清两代,我觉得,这很可能是科举失败者逐步增多后,占据了民间故事讲述权的结果——这类作品对穷男品质的描述,主点赞词为“孝”和“慧”,却很少说“勇”和“信”。说“孝”,是因为儒家有《孝经》,且自汉代以降历代都号称“以孝治国”,代表了道德正确;说“慧”,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慧就是能读书,代表了发展价值。不说“勇”,是因为读书人大多数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勇不起来;不说“信”,是因为穷书生一无所有,没有用来履行责任的硬实力,同时还方便穷书生始乱终弃。
主角就是作者心里的自己。于是,这群不能打的弱男,化名为许仙、董永、牛郎、张生、梁山伯、宁采臣等,从“耕读传家”的自欺中获得心理优势,幻想着哪天白捡一只狐仙、鬼仙、天仙——“书中自有颜如玉”,啧啧,一语道破天机。
只能说,这些雄性斗争的失败者,就连精神中的某些东西,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去势。
好在,金庸用他的精彩至极的小说,告诉我们,即便在封建礼教之下的古代中国,爱情的样式,也多姿多彩,也荡气回肠,且从来没有脱离人类文明的基本规律——
情之一物,随遇而起,一往而深。
来源|团结报
作者|吴刚
责任编辑|杨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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