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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中∣庄子是世界上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吗?

2016-10-22 强光中 文明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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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美国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穆瑞·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1926-1995))的说法,庄子或许是“全世界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庄子果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吗?从庄子思想的实质来说,我们认为庄子不仅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且是一个“无组织”主义者。我们在这里所说到的“无组织”,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无组织”——“没有组织”,而是一种与庄子“无为”学说一脉相承的“无组织”状态。也就是说,人应该处于自然而然的“自组织”生存状态,而不应该处于遭受人为的力量所控制的“被组织”——“他组织”状态。

在庄子眼中,不仅没有好政府,而且政府也没有什么好人。庄子不屑于对政府及其内部人员的行为作出一些必要的对比分类的事,政府中难道真的没有值得称道的人吗?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庄子看来,政府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以任何形式而存在的政府都必然是违反人类本性的,充满罪恶的。因此,何必去称道它呢?

庄子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极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在2000多年的中国专制社会里,很多知识分子都像庄子那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即使他们在肉体上被消灭了,但他们内心中的精神却是永不屈服的。


论证庄子是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不得不从一些繁琐的概念和范畴开始。我们首先需要弄清楚什么是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形式?在庄子生活的时代,中国社会的“组织”状况究竟如何?庄子时代的中国人处于什么样的组织状态?

所谓无政府主义,它的基本立场是反对包括政府在内的一切统治和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与平等;它的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对于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而言,“无政府”一词并不代表混乱、虚无或道德沦丧的状态,而是一种由自由的个体自愿结合、互助自治以及各种反独裁主义的社会组织形式。

实际上,政府组织只是众多的社会组织中的一种形式,只不过“政府组织”在各类社会组织中最有权威性和影响力,能够最有效率地对全社会的人们产生普遍性的影响。

如果把政府“还原”为一种组织状态,那么,我们就可以从“组织”这个概念本身来探讨庄子学说中的“组织”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组织”?

现代系统论认为,混沌系统在随机识别时形成耗散结构的过程被定义为“自组织”。一般来说,组织是指系统内的有序结构或这种有序结构的形成过程。德国理论物理学家、协同学的创始人哈肯(Hermann Haken,1927~)认为,从组织的进化形式来看,可以把它分为两类:“他组织”和“自组织”。如果一个系统靠外部指令而形成组织,就是“他组织”;如果不存在外部指令,系统按照相互默契的某种规则,各尽其责而又协调地自动地形成有序结构,就是“自组织”。自组织现象无论在自然界还是在人类社会中都普遍存在。一个系统自组织功能愈强,其保持和产生新功能的能力也就愈强。

显然,庄子式的“无组织”应该属于系统的“自组织”状态,而非“他组织”状态。在庄子看来,只有符合人类本性的自然而然的“自组织”形式才是符合“道”的。

庄子向往远古时代的部落社会——“至德之世”:“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庄子·马蹄》)。在上古赫胥氏的时代,人们安居而不知道该做什么,走路时也不知该去哪里,口里含着食物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游玩,人们所做的仅止于此。

庄子十分向往人作为个体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身处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麻;春天耕种,形体能够承受这样的劳动;秋天收割,身体能够得到安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天地之间逍遥,心满意足而又自得其乐。

远古时代的部落社会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类的社会化程度也相应十分低下,人类更多地是依靠自己的自然本性生存于社会的,虽然这种社会并不像庄子所想象的那般美好,但人与自然、社会之间却处于相对和谐的状态。

那么,这种相对意义上的“和谐”为什么会被不断地打破呢?

人类最初创造的文明可以视为人类赖以生存的“母体文明”,它如同自然界中的某些动物一样,它们最初从母体那里继承而来的坚硬的外壳,注定要被后天的进化所打破。

庄子所向往的远古部落文明也是注定要被打破的,这是文明的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由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特别是农业文明的不断进步,人与土地之间形成了相对固化的关系,占有更多的土地、人口等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就意味着拥有了更为优越的生存条件。于是,部落间的征伐变得十分频繁。小部落被不断兼并,部落规模变得越来越大,部落社会的内部组织形式也不断地被打破。


部落间的征战加速了私有化进程,那些原本只是从属于家庭/家族的私有利益逐渐扩大化。经过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以家庭/家族为单位的政治、利益集团逐渐取代了部落组织的全部功能,从而使得它们占有更多的土地、人口等资源成为可能。

这正是中国式广场文明进程的主要形式。如果把部落、部落联盟看成是“大洞穴”的话,那么,由于部落社会不断走向衰亡,代之而起的是自私自利的家庭/家族式密布的“小洞穴”。在孕育无比广阔的中国式大陆文明的超级广场上,原本由部落式“大洞穴”占据的地方,却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家庭/家族式“小洞穴”。

如何能够将这些密布的“小洞穴”统一成为拥有共同价值认知体系的社会化组织,是中国人面临的大问题。这个阶段就是将不同“小洞穴”的“广场”化进程——也就由“洞穴文明”上升到“广场文明”的阶段。由于农业社会的高度组织化,来自系统外的“被组织”——“他组织”成为中国人社会化过程中的主要手段。这种手段主要是靠无节制地使用强权暴力来实现的,强权暴力将无数“小洞穴”控制在某些大家族、家族集团势力范围之内,最终导致大一统式的“家天下”的形成。

从尧舜禹三代禅让制的结束而走向夏启发端的世袭制“家天下”,中国部落社会日趋衰落。到西周初年,周公大力推行“分封制”,在文化上实行“制礼作乐”的政策。以家族式的强权文化逐渐以制度文明的方式在中国大地上牢固地扎下根来。在这场广场文明的“格式化”过程中,中国人最终选择的是强权暴政的文化形式,宗法等级制度正是这种组织状况的必然产物。

以暴力方式强行占有土地、人口等自然与社会资源的行为,必然是充满罪恶的。中国人对此也曾有过深刻的反思。周武王灭商后,就曾幻想“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尚书.武成》)。然而,历史的大趋势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在庄子看来,由崇尚暴力的文化制度组织起来的文明形式显然违反了人类的本性,违反了“道”,是一种“恶”的文明。自夏朝以来的数以千年计的时间里,由人欲导演下的恶行以文明的形式无休止地循环着,到了庄子生活的时代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庄子对此痛苦地哀叹道: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庄子·人间世》)


意思是,当今这个时代,只求免于遭受刑戮。幸福比羽毛还轻,人们也不敢指望;祸患比大地还重,人们却不知如何逃避。

近乎绝望中的庄子,也许无数次地追问过他所遭遇的那个时代: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庄子认为,这一切都是“治人之过”。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庄子·在宥》)。

 

这段话的意思是,扰乱自然的常规,违背万物的常态,自然造化就无法成功。兽群纷纷离散,飞鸟夜夜哀鸣;灾害波及草木,祸患殃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的过错啊!

庄子否定现实的社会政治制度以及文化生活,他在政治上主张无政府主义。庄子政治学说的核心概念是无为,但它的本意并不是无所作为。庄子认为自然本性的本身是完善的,如果人为地加以改变,就会损害事物的本性。统治者应该听任社会自然而然地发展,而不要加以人为控制与治理。无为意味着对的摒弃,而指的是人为、机巧、干预和破坏自然与社会和谐发展的种种行为方式。从政治学观点来看,代表的是强权的压迫,因此,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系统性的无政府主义思想。

庄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没有贵贱尊卑的隔阂,没有仁义礼乐的束缚,没有功名利禄的角逐,人人过着无忧无虑、安闲自在的平等生活,每个人作为个体的身心都能获得完全的自由。

 

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故自生”(《庄子·在宥》)

 

这段话的意思是,万物纷纭繁多,各自回归本性,各自回归本性而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会浑然无知而保持本真,再也不会离开根本。一旦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会背离本真。不要询问它们的名称,不要察看它们的真相,万物本来就是自行生长的。

在庄子看来,无政府主义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

 

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庄子·在宥》)

 

这段话的意思是,明白了主宰万物并非万物,这样的人岂止有能力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呢!他可以出入天地四方,遨游于整个世界,独往又独来,这就称为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人,可以称得上至高无上的尊贵。

人是社会的动物,任何时代的无政府主义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人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行为呢?

庄子时代的“政府”行为是充满罪恶的。既然活着的人无可逃于天地之间,那么,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不与形形色色的“政府”组织合作了。远离“政府”的逃避归隐之路正是庄子所崇尚的社会行为方式。

从《庄子》一书中有关庄子“无政府主义”思想与行为的记载中,我们大致可以总结如下。

不去“政府”做官。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菽。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庄子列御寇》)

 

这个故事说的是,有人想请庄子做官。庄子答复他的使者说:“你见过那准备用作祭祀的牛吗?用织有花纹的锦绣披着,给它吃的是青草和大豆,等到它被牵到太庙待宰的时候,它即使想要做个孤单的小牛,还能办得到吗?”

不与“政府”发生利益方面的联系。有个拜会过宋王的人,宋王赐给他车马十乘,他就依仗有了这些车马在庄子面前炫耀。庄子说了这样一则故事:

 

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干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庄子列御寇》)

 

故事的意思是说,河边有一家穷人,靠编织苇席为生,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父亲却对儿子说:“拿石头来敲碎它!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出自九重深潭黑龙的颔下,你能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正赶上黑龙睡着了。倘若黑龙醒过来,你还想活着回来吗?”如今宋国的险恶,远不只是深深的潭底;而宋王的凶残,更胜过黑龙。你能从宋王那里获得十乘车马,也一定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一旦醒过来,你也就要粉身碎骨了。

蔑视一切从“政府”那儿得到的不正当利益。宋国有个叫做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前往秦国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宋王赠与的数辆车子。秦王欣赏他,又加赐车辆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身居穷街陋巷,贫困到织鞋为生的地步,饿得面色饥黄,这是我赶不上的;一旦有机会见到万乘之君,就有百乘车马跟随于后,那才是我的过人之处。”庄子回答说: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庄子列御寇》)

 

这段话的意思是,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医生,使脓疮溃散的人,可获得车辆一乘;舔好痔疮的人,可获得车辆五乘。治疗的部位越是卑下,所能获得的车辆就越多。你难道给秦王舔过痔疮吗?不然怎么得到这么多的车辆呢?”

把“政府”施予的荣华富贵视如粪土。庄子在《寓言》一篇中说到一则故事,说到曾子第二次出来做官时,内心感情较前一次又有了变化,当年做官时可以奉养双亲,虽然只有三釜微薄的俸禄也感到快乐;后来做官时,有了三千钟的丰厚俸禄也赶不上奉养双亲了,所以心里很悲伤。庄子借孔子之口说:

 

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意思是说,如果是一个内心没有牵挂的人,哪里会有悲伤的感情呢?他看待三釜、三千钟,有如看到雀儿和蚊虻从眼前飞过一样。

在庄子眼中,不仅没有好政府,而且政府也没有什么好人。庄子不屑于对政府及其内部人员的行为作出一些必要的对比分类的事,政府中难道真的没有值得称道的人吗?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庄子看来,政府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以任何形式而存在的政府都必然是违反人类本性的,充满罪恶的。因此,何必去称道它呢?

庄子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极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在2000多年的中国专制社会里,很多知识分子都像庄子那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即使他们在肉体上被消灭了,但他们内心中的精神却是永不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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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中, 1989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哲学系,安徽省哲学学会会员。3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人类文明比较研究工作,2011年出版《全球史观下的孔子学说》一部,已被台湾“中央研究院”、上海社科院、中国科大等数百家图书馆收藏。80余万字新作《全球史观下的人类文明》即将出版发行。所创建的“强光中的哲学博客”(http://qianggz.blog.ifeng.com)是凤凰文史名博,因思想深刻、特色鲜明而长期受到学界重视。欢迎添加强光中微信号:qianggz123.公众号:文明比较(qiangguangz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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