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浪逼到了三层甲板上,我们一家三口慌忙在颠簸中躺平。
我和先生忙着安抚孩子,还数着谁吐得多。
一个小哥跌跌撞撞走来,塞给我们一件救生衣,激动道:“你们怎么不去抢救生衣!!都被抢光啦!还有一件,你们将就用吧!”
我和先生勉强对视,才觉得隐隐不对:什么??救生衣被抢光了?这么严重了吗?
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2018年6月30日,我们一家三口去泰国旅行,那时小远5岁,才刚上幼儿园中班。
在此前的一年多里,我们经历了婆婆病逝,我离开职场,由于压力骤增,夫妻之间也矛盾频发,生活一地鸡毛。
这趟旅行,算是我们规划的一次“对过去说再见”行动,积极拥抱未来的远行。
这次旅行,小远和先生都是第一次出境,一路上他俩很是雀跃。我则盘算着到达目的地后可以去哪儿吃饭,去哪儿玩。曼谷的酒店给了我们临水的房间,打开阳台门,下个小台阶就可以直接跳下泳池游泳,游累了又可以直接爬到阳台上晒太阳,简直不要太美好!湄南河的夜晚很悠闲,乐队的歌声融入黏黏稠稠的空气里,城市的灯光营造出摩登的幻景。收费合影环节,“小姐姐”微笑着弯下腰来想抱起小远,没想到他很沉,“小姐姐”艰难地保持优雅,五官却瞬间用力地挤在了一起,随后才又舒展开标准迷人的微笑。小远有些害羞地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说着“耶”。先生也被“小姐姐”揽住,脸上多了好多红唇印。
当天天气特别晴好,阳光普照,海水蓝得耀眼,清风来处,放眼皆是美景。我们第一次玩浮潜,看着小鱼们在身边穿梭,小远伸手想要抓住几只,结果失去平衡,头往海里猛一扎,呛得直咳嗽。“妈妈,海水好苦好咸”,小远兴奋地比划着,“我喝了好几口。”船靠了岸,柔软的白色沙滩绵延铺展地伸向清澈的大海,让人走不动步子。我们租了一个大救生圈,小远玩起了冲浪。小小人儿,挂着裤衩,乐此不疲地被一阵阵海浪劈头盖脸地冲上岸。眼睛进了海水,小远就爬起来冲向爸爸,抓起爸爸的衣角一顿猛擦,然后扭头又嘎嘎地冲向海里。👆小远在岛上玩得很开心,此时的我们对接下来的厄运还一无所知
下午四点多到了返程时间,我们悠闲地躺在船上的沙发椅上,商量着回去后该去哪儿吃晚餐。天气却猛然变了。
刚才的蓝天白云无影无踪,先是乌云压顶,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狠狠地砸向来往的游船。我们定了三楼的位置,虽然可以躺着休息,但浪实在太大了,有人开始呕吐。我躺在窗边往外看,天黑得不像话,船摇得仿佛要栽进浪里。我自己在海边生活多年,但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浪。我和先生也晕得厉害,都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幸运的是,小远的耐受力似乎比我们俩好一些,还不时向我们报告说,谁又吐了,浪涨到多高了。这时船员走了进来,大声喊着话安抚大家,他告诉我们:这种浪在普吉岛很常见,我们的船长也很有经验,没什么大不了的。听着这番话,我们高悬的心放下了,我和先生的弦突然放松,接连吐了起来。不一会儿,外面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在大喊大叫。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出去一探究竟。只见风浪中一艘摩托艇,被困在海面上进退不得,艇上是一对俄罗斯情侣。船员们抛出粗粗的缆绳,末端系着救生圈,但救生圈此时却显得如此轻飘,总不断被浪打回来。那个男人尽力掌控着摩托艇,想离我们近一些,好在女人终于抓住了绳子,先被救上了船。👆俄罗斯男人牢牢把持着他的摩托艇
轮到营救男人时,他想把摩托艇也拉上船。但浪实在太大了,反而一波波把摩托艇越推越远。男人怎么也搞不定摩托艇,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也许是体力终于不支,男人突然被一个浪打翻下了摩托艇,只能扶着摩托艇飘在海上。我身边的船员大声喊话,让他放弃摩托艇;他的女友也大声喊着,让他别管那么多了。可这男人太过固执,非得“人在艇在”,牢牢地抓着他的摩托艇。眼看没辙,一位船员穿着救生衣,腰间绑着缆绳,跳下海去,准备帮他把艇拖上来。我们不禁为他们祈祷,此刻黑压压的天,黑漆漆的海,大海发怒的样子,又丑陋又可怕。而海中两个人,像是被卷入海里的小玩意儿,在浪涛里浮浮沉沉。一个海浪过来,俄罗斯男人被打得和摩托艇分开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俄罗斯男人被海浪推着越来越远,直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俄罗斯女人声嘶力竭地喊着,继而掩面哭泣。我们的船员也险些陷入险境,好歹挣扎着回到了船上。围观人群陷入沉默。我抬眼一看,那个被海浪淹没的俄罗斯男人竟然又出现在视野中,而且在大浪起伏中游向我们。大家欢呼起来,冲他招手呐喊。我脑海中只剩下震撼,就这么呆呆看着他硬生生游回来,最终被拉上了船。
营救全程花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回到船舱里。或许刚才行动忤逆了大海,海浪卷得更大了,几乎要冲上三楼。船舱里高处摆着的、挂着的小件家具,开始咚咚咚地往下砸。我们躺着的沙发躺椅,像开碰碰车似的,开始漂移、彼此碰撞。一会儿远远地分开,一会儿又重重地撞到一起。我整个人晕晕乎乎地,一边无力地看着小远,一边任凭椅子摇摆,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为了缓解孩子的紧张,我们只能哄他数一数爸爸、妈妈和他,谁吐得最多。小远的注意力开始放在观察我和队友上。“妈妈,你快吐了没有?”“妈妈,你已经吐了两次了。”“爸爸,你也吐了两次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竟对近在眼前的危险毫无察觉,直到文章开头那一幕发生,陌生小哥塞来保命的救生衣。这时我忍着难受稍稍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发现整个楼层已经没什么人了。而剩下的零星几个人,都已经把救生衣套在了身上。我心中闪过不安,但更多是疑惑——船员不是说这是常见的风浪吗?他不是说一切尽在掌握吗?怎么会这样?此时小远又忍不住吐了起来,游戏再也唤不起他的兴趣。也许是船长的话让我们异常安心,也许是头晕呕吐已经让我们无法正常思考,也许是我们的船刚刚救了两个人的命,反而激发了我的莫名信任?我们忙着照料小远,只能先把救生衣放在一旁,没有考虑这唯一一件救生衣,到底该给谁穿上。在浑浑噩噩中,我们的船驶离了暴风区域,码头近在咫尺。这时我的头脑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听到旁边乘客在议论:当船终于靠岸,我才发现码头上居然挤满了警察。地上坐着躺着一群群穿着救生衣的乘客,脸上还残存着惊恐表情,有人在呜呜地哭。原来就在下午17点45左右,也就是在我们的船忙着救俄罗斯人的时候,两艘共载有127名中国游客的船只在返回途中遭遇特大暴风雨,分别在珊瑚岛和梅通岛发生倾覆。我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3天前,当地气象部门就已经发布了风浪预警,并强调恶劣天气将一直持续到10日,所有船只这几日不能出海。一无所知的我们,却依然在旅行平台上,顺利买到了出行的行程,没有收到任何预警,也依然在5日被带出了海。唯一幸运的是,我们的船有惊无险,但有的船只却被埋葬在了巨浪里。
看着新闻图片中落水游客惊恐的眼神,再回想起我们在海上的种种没有预见性的不作为,我们真是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三个人就一个会点水,怎么就不懂得去抢救生衣穿?先生则在感叹我们命真大,说不定因为救人耽误了一些时间,正好躲过了前面航程中更大的风浪区域。小远却对一切危险全然不知,已经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得意地公布着:“妈妈吐得最多,爸爸第二,我最少!我最厉害!”这时手机响了,先生接起电话,发现居然是小远爷爷打来的国际长途。爷爷先问了我们是不是都平安,接下来开始破口大骂,说如果再发现我们这样出海,腿直接打断。而这边我的电话也响了,是孩子姥姥打来的,言简意赅:“马上订机票回国,别再玩了!”安抚过家人,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安静地躺在酒店的床上,人仿佛还在晃着,似乎还枕在浪里。但活着真是太好了!截至7月11日18时,风暴引发的沉船事故造成了47名中国游客遇难。时任泰国总理的巴育到了现场安慰受难游客,翻船的船主事后被审判关押,普吉港口厅厅长被停职——但所有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因为逝去的生命不会再回来。
回到国内后,我们一下飞机就接到了小远爷爷突然病重的消息。先生马不停蹄地带着爷爷去了上海,整整两个月守在医院里,我独自留守在家照顾小远。转到第二年,公公病情复发,同一时间,我妈妈也要动大手术。我们只得找阿姨帮忙照看孩子,又各自泡在了医院里。劫后余生,我们并没能“顿悟”人生,依然一头扎进琐碎繁杂的日常里,过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生活。但这些从病痛的缝隙里渗出来的普通日子,依然让我和先生十分珍惜。看着父子俩在泳池里扑腾,我感到一阵平静的愉悦——不用在惊涛骇浪中奋力搏命,而是在充满刺鼻氯气味儿的泳池里笨拙地划水,竟然可以是一件美好的事。人对灾难的消化速度往往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快。不久之后,看着水里的孩子,我更焦虑的是他那肉嘟嘟的肚子,慢吞吞的速度,忙着和教练商议,如何让孩子进步更快。另一边的事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边带孩子,边开始尝试自己做自由撰稿人。这种工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收入偏低且不稳定,要自己缴纳社保,还要按照甲方的需求赶工期,生活和工作也无法切割……但我并不认为我在做牺牲,这就是我要的生活:离家人更近,生活更有弹性,从事一直以来热爱的写作。我也会时常追问自己:如果即将死去,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最不甘心的是什么?随着小远一天天长大,当我重新堕入平庸日常之中,嵌套在中年母亲的壳里,为孩子教育焦虑时,我经常会一连串问自己:如果下一秒我就要失去他了,我希望他是什么样子的?难的是,人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或者以为自己可以活的很久,久到需要融入庸常的大流中去保护自己,失去了获得简单答案的契机。泰国的海难经历并没有阻止我们旅行的步伐,反而让我们觉得应该多去一些想去的地方,而不是等退休了才计划,毕竟,你并不知道意外和计划哪一个先到。去年疫情中,我家里多添了一个妹妹,我们升级成了四口之家。日子普普通通,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富足。家里老人病情稳定,孩子大体活泼健康,我和先生能各自努力,安心工作,这样的生活,已经值得鼓掌庆祝了。更多真实育儿故事,欢迎关注【果壳童学馆】,发送关键词“故事”,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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