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每个季节都不可或缺｜法国绘本作家Fleur OURY专访

巴黎。

Caravelle咖啡室坐落于Belle Vue宾馆二楼，小小一间，视野却极佳，从阳台上望出去，马赛老港尽收眼底。虽然才到三月，下午四点的南法，阳光已晃得人睁不开眼睛。Fleur OURY就坐在我对面，笑容温和，却传达着一种平静的力量，正如她的作品。

自幼喜欢画画的Fleur OURY，因醉心于自然，在本科时选择了生物专业。获得生物学学士学位之后，她进入了斯特拉斯堡高等装饰艺术学院学习；毕业之后，成为了绘本作者。自2015年起，她已出版《第一个早晨》（Premier Matin）《再也不怕啦》（Même plus peur）《你好，春天》（Bonjour, printemps）《周日》（Dimanche）《鸟儿都去哪儿了？》（Où sont passés les oiseaux?）共五本绘本，画风温暖柔和。

“第一次见到您的名字的时候，我看成了花(Fleur) 与熊 (OURS) ，当时我想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但是和作品间有一种美妙的和谐。” 

“好主意，想把Y改成S（笑），这很适合我。”

INTERVIEW

独家访谈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 x Fleur OURY

采访：Fab

翻译：Fab

编辑：Ciel

爱自然让我爱绘本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的作品里充满了动植物。为什么如此热爱自然？与你的童年经历有关吗？

Fleur：我出生在有很多动植物的地方，在那里成长。我曾是一个真正的“野孩子”，与自然的相处是我人生中的重要经历。

Oury, Fleur. （插图）, Même plus peur（再也不怕啦）(Edition du Seuil, 2016),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我出生在索罗涅地区（法国中部大区），一个遍布森林和湖泊的地区，非常原生态，非常美。我们的屋子外面就是森林，小时候，我总觉得森林是花园的延伸，家和自然之间，不存在界线。

图片作者：EmLew,取自https://pixabay.com/photos/sologne-pond-in-valloire-reflections-2801895/

遍布森林与湖泊的索罗涅大区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最初学习的是生物学。什么契机促使你转专业学习插画？

Fleur：我的人生道路规划都是植根于我对自然的热情。从小就喜欢画画，但是家里没有艺术工作者，所以我不知道绘画可以成为一种职业，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们对我说，“你喜欢画画，这很好。找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业余时间里，你就可以画画了。”

高中读的是理科，所以我打算做一名生物学家，研究自然界中鲜活的生命。但是生物学研究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至少在当时，对于活物的研究是很有限的。本科设置的课程很有趣，但都不是我最想学的。自然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而学业没办法满足我的需求。我清楚我不会喜欢生物学相关的工作，所以本科结束后，我就转专业了。

刚进入美院的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将要具体从事哪个行业，只知道自己想画画。那段时间，老师每周都会带绘本给我们看，古典的、刚出版的……通过大量的绘本阅读，我领略了这种讲述方式所蕴含的丰富性。此外，我也钟意绘本的模式：它的页数设置、讲述方式、图画占中心位置配上底部文字的形式等。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难以言喻，我只能说，创作绘本并不是权衡利弊或理性思考下做出的选择，我与它相遇，它让我感到快乐，创作也就自然开始了。

图片作者：庄缉熙

斯特拉斯堡高等装饰艺术学院

绘本内容可以包罗万象。生活在法国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因为无论讲什么都是被允许的。我们有很多很棒的出版社，创新层出不穷，想把这个时代的所有新颖绘本都带给孩子们。在绘本中，我感受到了全然的自由。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生物专业的学习是否为你的创作带来什么特别之处，比如思考方式与角度？

Fleur : 科学研究的经历使我养成了一些对日后创作至关重要的习惯：自律和严谨。创作绘本需要全神贯注，日复一日，直至完成。在本科期间，研究也是这样，我必须学会独自工作并持之以恒。学会独立工作对自由职业者来说是必要的。而本科三年的学习让我可以在没有老板监督的情况下，每日在书桌前工作一整天。至于思考方式和角度，我在进入大学前就一直怀着对知识的好奇和渴望，现在也是。

作者与插画师的探戈共舞

Oury, Fleur. （插图），Bonjour printemps （你好，春天）(Edition du Seuil, 2016)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在《你好，春天》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空间表现：小獾一家的居住空间中环绕着各种植物，房子本身即是一棵不断生长的大树。你是如何找到这座树屋的形象的？

Fleur：这本书是由我和Didier LEVY一起创作的，文字部分异常简短，因为Didier从一开始就考虑到给我的图画留出叙述空间。即使这样，一开始我也难以下笔。在我个人的创作中，图文是共同产生的，它们交织在一起，无分先后。而这一次先有了文字，画图就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创作过程，像是绕着一块大石头跳舞，既要留心不跑偏，又得注意不能砸坏石头。

一开始，我常常画得卡住，换不同的方式去构思；而当我发觉自己能用图画语言进行叙述时，整个思路就突然打开了。记忆深刻的一个例子是獾妈妈的孕肚。当时我特意查了孕妇形体的逐步变化。人类的孕期是九个月，随时间推移，肚子一点点凸显出来，每个月孕肚的状态都不同。因此在我的画笔下，獾妈妈怀孕之后，每一页的肚子都有一个月的时间跨度。这些细节没有在文本中体现，而是通过绘画过程逐渐形成的。

Oury, Fleur. （插图），Bonjour printemps （你好，春天）(Edition du Seuil, 2016)，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留心的话，你会发现，每一页玩偶兔子都在做不同的动作

图画中的其他细节，比如人物选择、房子设计，也都是基于我的想象。构思树屋的时候，我想到一棵不断生长的大树，而它就是家。小时候，我曾有一个真正在花园里的树屋，只是遗憾它不在我的卧室里。这本绘本的创作实现了我的愿望！很多绘画细节都来源于童年生活、儿时幻想，连我自己都很难分辨哪些是真实或者虚构的。构建细节的过程也让我对创作有了深入参与感，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了书的作者。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的图画创作有反过来影响Didier吗？

Fleur：没有，文本是先于图像存在的。如果有作者命令我修改图画以适应她的创作风格，我肯定不会高兴。由此及彼，我也不希望让Didier有被束缚的感觉。她尊重我的发挥，我也尊重她的创作，尊重是双向的。此外，我很喜欢她优美的文本，也乐于和这样的文本适宜地互动。像探戈，男伴先迈出一步，女伴跟随他的步伐，但同时她可以选择装饰动作，铅笔步、反弹步、假步……任意发挥。对，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像在跳探戈。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的家也像绘本里那样，被很多绿植和动物环绕吗？

Fleur：童年时期，正是如此。现在，我妈妈家里到处都是绿植，外婆家到处都是动物，我自己家两样都有一些，但是我无法把动物关在家里，我太爱它们了。对于城市来说，猫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我的公寓太小了。还是去森林里见它们吧（笑）。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所以，那些在《你好，春天》里出现的书籍，是真实存在的吗？

Fleur：是的，故事中的书架，就是我当时的书架。这本书里也出现了一些书籍的封面，这是我对一些真实存在的绘本的致敬。

亚洲电影对我的影响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绘本《周日》里有一个片段令我印象深刻：小狐狸发现了一个灌木围成的通道，她顺着通道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我想起另一部也是表现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作品：宫崎骏的《龙猫》。不过在你的故事里，人与动物的角色翻转了：小狐狸进入了人类的空间。这个片段有受到宫崎骏或其它电影的启发吗？

Oury, Fleur. （插图），Dimanche （周日）(Edition Les fourmis rouges, 2019）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隧道的另一头是人类世界

Fleur：这个问题很有趣。《龙猫》在法国上映的时候，我曾经看过。可能不是一种直接的启发，但我的确看过很多类似主题的亚洲电影，它们呈现出的平和的自然很吸引我。

来源：百度图片

回到小狐狸的问题，我没有刻意地进行某种连接，整个创作过程比较像在写诗。诗歌创作不是理性思考的产物，而是在本能和激情的驱使下造就的结果。词句的意义，是在后人的阅读分析中被发现和建立的，我的绘本创作也类似于此，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除《龙猫》外，也常有人问我，这一情节是否受到《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影响，因为这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的那一幕何其相似。《龙猫》和《爱丽丝梦游仙境》我都看过，也都很喜欢，但这种引用更多是无意识的。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还看过其他哪些类似主题的亚洲电影？

Fleur：宫崎骏的全部作品。他的每部动画片都令我很感动，让我好想生活在他笔下的世界里（笑）。此外，我也非常喜欢他讲述童年生活的方式，以及对家人之间的关系的呈现，尤其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这也是我在《周日》中着力刻画的，虽然可能做得不够好。

有一部电影叫《澄沙之味》（2015），一个围绕三代人生活中的琐事展开的故事：做铜锣烧的老奶奶，年纪可以做她儿子的饭店老板，还有来吃铜锣烧的小姑娘，三代人，因为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被联结在一起，还有随着季节变换开放的花……这些元素对我来说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澄沙之味》，来源：百度图片

自然季节的变化与节奏这个主题一直吸引着我。18年前，当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在法国上映时，它给了我很大的震撼。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把情节忘得一干二净，但唯一记得的事就是四季变换。

金基德《春夏秋冬又一春》，来源：百度图片

如今，全球气候变暖，四季之间鲜明的界限正在消失，这对我来说是无法释怀的，因为我对季节变换十分敏感。我需要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哪一个都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喜欢亚洲电影里呈现的四季，它们让我感到一种相似性和亲切感。金基德的这部作品让季节更替在银幕上表达得很生动，我也渴望用画笔做到这样的表现。所以我的下一部作品将围绕这个主题展开，这也是对电影的致敬。

Oury, Fleur. （插图），Bonjour printemps （你好，春天）(Edition du Seuil, 2016)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目睹了春天给身边的人事物带来的变化后，小獾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我从未见过秋冬，在你的故事里。

Fleur：目前为止没有，但是下一部作品中，你会看到的（笑）。

想象力是一块肌肉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的插画看起来柔和明亮，有很多植物和花，总是让我想起春天。就像《第一个早晨》，按理说返校应该是在九月，可我读着总感觉是某个春天的早晨。

Oury, Fleur. （插图），Même plus peur（再也不怕啦）(Edition du Seuil, 2016)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春日还是夏末？

Fleur：我很喜欢画花还有树，所以故事经常发生在春季和夏季；另一方面，春天也是挑战。创作过程中，光十分重要，这是一种图像表现力上的挑战：清晨的光线，下午四点的日光，夏日的阳光，季节变换和一日之中光线的变化，不同时刻所呈现出的色泽是很不一样的。虽然很难说明理由，但我强烈地渴望展现光线的变化。可能是天然的吸引，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也或许是它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住在马赛，海洋却很少出现在你的作品，这是为什么？

Oury, Fleur. （插图），Dimanche （周日）(Edition Les fourmis rouges, 2019）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仅在《周日》一书中出现过一次的海洋

Fleur：我的故事受个人生活启发，但它们不是在讲一个在马赛的法国当代女性，不是讲我的日常生活，而是透过虚构的情节讲述我经历和感知到的一切。比如，妈妈对我来说很重要，每年我都会回家乡看她好几次。所以在我的每个故事里，几乎都有妈妈这个角色，也总是有一片森林。

Oury, Fleur. （插图），Bonjour printemps （你好，春天）(Edition du Seuil, 2016)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你好，春天》中，小獾一家遍布植物与花的浴室

我的童年生活很丰富，虽然假期就只待在家乡。身处大自然中，我拥有完全的自由。无聊让我想办法制造出什么来排遣这种感觉，所以我开始想象一些人物、故事……想象力就是从无聊中滋生的，它就像一块肌肉，用得越频繁，它越发达。有时我甚至觉得，无聊是一切故事的起源。我认为这是父母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今天的父母很担心孩子感到无聊。无聊最初不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感觉，但孩子经过最难熬的阶段之后，他们看见一只蚂蚁跑过、一只苍蝇飞过，都可能开始运作自己的想象力。这其实和工作有点像，有时候，早上刚开始工作时很煎熬，但一旦投入进去，就能连续工作好几小时，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Oury, Fleur. （插图），Dimanche （周日）(Edition Les fourmis rouges, 2019）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Fleur OURY书中的动物，尽管身处一个类似于人类世界的空间，拥有人类现代生活的的家具与电器，但是手机电视类的物品从未出现过。

很不幸，这个年代有太多娱乐选择了，对我也有非同寻常的诱惑力。这个时代充斥着讯息和选择，却忽略了面对自我。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害怕独处。我理解这种感觉，人生并不总是称心如意的，有很多艰难、不美好的情绪，不知如何处理。而智能手机提供了慰藉，就像精神保姆，大量的讯息吸引和占据我们，让我们不必面对自身的情绪。

所以，当我想摆脱这种状态时，我会选择散步。散步的功效类似于冥想，电话进不来，不能回短信，不能看社交媒体和短视频，我的思绪就不再被占据，重新恢复自由自在的状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保留这个空间和习惯是很重要的。

看看你周遭的世界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能深入说说你对绘本的图文关系的理解吗？

Fleur：对我来说，文本要讲述的是图画上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或者是肉眼难见的事物以及感觉。在我的绘本作品中，文本内容通常不是很长，图画反而属于“啰嗦”的那一类（笑）。

Oury, Fleur. （插图），Dimanche （周日）(Edition Les fourmis rouges, 2019）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偶尔会有父母认为书里的文本篇幅太短，再添加一些会更好。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图画是有能力独立传递很多讯息的，不应忽视这一点。同时我感觉这种建议与现实情况相矛盾。世界正在逐渐视觉化，当代人也几乎要被图片和广告淹没了。一切皆可视化，这是时代的特征。很奇怪的是，书本里的图像的价值仍然处于一个被低估的地位。图与文应该具有同等的重要性。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会运用电影叙事技巧吗？你在书中的叙述方式和电影的非常相近。

Fleur：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运用了电影叙事的技巧，但一个故事在我脑海中形成的时候，它不只是有文字或图像，那确实像是在脑中放映一小段电影。

此外，职业习惯让我对画面很敏感。我很喜欢看电影，走进电影院，花两个小时琢磨人物关系，看一个有趣的故事。但是，绘本创作和电影创作毕竟是两种讲述方式。我喜欢阅读小说，也喜欢看电影，它们给予我很大的情感上的震撼，或许也帮助我让故事变得更丰富，但我的灵感主要来源仍是自然。

Oury, Fleur. （插图），Dimanche （周日）(Edition Les fourmis rouges, 2019）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你的意思是，相较于虚构作品，真实世界才是灵感的主要来源？

Fleur：是的，我最大的灵感来源是真实生活。除自然之外，还有生活中一些不能再小的琐事或日常细节，它们其实富有诗意，经过加工，可以成为最魔幻的情节。比如人们的某个态度、转瞬即逝的眼神、一朵从混凝土里奋力钻出的花……生活充斥着细节，可是通常人们并不在意。我感到遗憾，因为这本可以成为最大的灵感来源。

另外，谁没有过不想去上学的时候？谁没有担心过找不到自己的社会位置、感到无所适从？情感和体验是人类共通的。讲述琐事的时候，我感觉也在讲述很多不同的人的经历。世界上的很多细节似乎是无意义的，但它们是真实世界的回音。

我的绘本也是一样，角色在做不同的事，主要情节在发展，但每一页都有一些无关剧情的细节，这是我和读者之间的悄悄话：“看看你周遭的世界吧，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事情发生！”如今的我们太习惯于忽略这一点了。

Oury, Fleur. （插图），Dimanche （周日）(Edition Les fourmis rouges, 2019）

取自https://cargocollective.com/fleuroury/

穿过灌木隧道的小狐狸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费里尼曾经说他是个大骗子，我感觉你也是如此。这里的欺骗不是贬义词，而是在故事中加入丰富翔实的细节，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到一种真实感，以致忘记自己置身于一个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中。

Fleur：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赞美！人们看到一间不断生长的树屋、狐狸一家在乡间别墅里过周末，却不感到荒谬，正是我想做到的。看来我做到了（笑）。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在阅读和观影时，我往往感到作者的创作冲动与某些伤痛相连。可你的故事似乎不是这样，它们非常平和。

Fleur：我的故事里并没有悲剧。我想起曾经一个老师说的：没有战争就没有故事。可不是只有战争和创伤才能推动创作和故事发展，良善与快乐也具有这样的能力。虽然我的人生也不总是一帆风顺，但在作品里，我更想表现珍贵与快乐，因为童年经历才是我创作的源动力。

Fleur Oury

取自https://hanneleandassociates.fr/in-the-spotlight-fleur-ou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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