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能量”怎样摧毁孩子的写作能力？
文 风灵
这几年，我一直有些困惑，为什么很多人念到了大学，甚至研究生，写作仍然是一团糟。论文之类全靠东拼西凑，要他自己写，不要说写一篇完整的文章，就是写一段话几百个字，都相当困难，观点逻辑文字一堆问题。后来我发现，造成写作能力低下的主因是：虽然每个学生从小学就开始练习写作，但“自我表达”“表达自我”通常得不到鼓励，反而会被打压。
最近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常州市金坛区河滨小学五年级学生缪可馨在“三打白骨精读后感”中写道：“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如今的社会里，有人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篇作文被老师批评，认为充满了负能量。课后，缪可馨跑出教室翻越栏杆从四楼跳楼身亡。
因为一篇作文而自杀的孩子毕竟是少数，但因为不够正能量而被打击的却绝非个例。以前听罗永浩的演讲，印象最深的不是“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而是“说来也怪，天空中虽然没有风，五星红旗仍然高高飘扬在校园上空”。
我上小学时也有类似的经历。有一回老师打破“我的母亲”“我的老师”之类的命题传统，布置了大家写一篇“童年趣事”。我写的是4岁多不满5岁那年，到外地亲戚家去过暑假，恰好碰到涨大水，整个县城都淹了，我们住的地方一共4层楼，从入夜开始，水势一层一层往上涨。到了天亮，外面已是一片汪洋，水已到三楼窗户，大人把我从窗户托出去，坐上了来救援的船。外面的街道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条条河流，平时跑汽车的地方现在是各种船跑来跑去，有木船，有橡皮艇，有快艇，甚至还有竹筏……虽然我那时候还小，但印象特别深，而且当时一点都不害怕，非常兴奋，不觉危险，只觉各种新奇好玩。
我把这段亲身经历写成了作文，洋洋洒洒一大篇，自我感觉很好，但结果却不好。当时还没有“正能量”这个词，老师的评语是灾难不能当做趣事，立场有问题。我当然不服气，你出的题目是“童年趣事”，我写的就是“童年趣事”，谁知道你题目之外还有这种要求？灾难为什么就不能有趣？难道有趣的一定是好事喜事吗？但这些只能自己想想生闷气，又不敢当面和她理论。
老师和家长很难理解的一点是，小孩子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正能量，如果照成人的眼光来看，基本都是负能量，不让写负能量，就没什么可写的了。
首先，小孩子感兴趣的事情，几乎不可能是上学听课做作业这类的“正事”，而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奇调皮那是天性，翻墙爬树，上山下河，拆家捣乱，装酷追星……这和学习好坏没太大的关系，我曾上过非常好的学校，也上过非常差的学校，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好学校的学生技术含量比较高，越是聪明的学生越能够活学活用，把书本知识运用到调皮捣蛋的实践之中。
另外，看看那些大作家大文豪写自己的童年吧，凡是值得写的，照一般小学作文老师的眼光，都是“负能量”，没啥正能量。
其次，与成人的想象不同，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的心思非常敏感，因此烦恼忧愁很多。认为童年无忧无虑，完全是想当然。大人不以为然的一句话，一件小事，在小孩子那里，可能感觉天都塌下来了。而且小孩子非常看重与伙伴们的关系，相信并追求友情甚至爱情，这都会带来很多“负能量”的东西。
我手写我心，写作本就是释放自我表达的欲望，用文字写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好所恶。老师或家长不许孩子们写负能量的东西，他们有权威，有手段，除了个别例外，如彪悍的罗永浩之类，其他学生大都会避免正面和他们杠，有的自杀，有的抑郁，更多的曲意逢迎，揣摩大人想看什么就写什么。而这毫无乐趣可言，也无法激起写作的激情，所以，小孩子写作文遇到的第一大难题就是无话可说。
于是，在负能量不让写，正能量写不出的情况下，作文教学其实就成了系统训练说假话的能力，编故事，背范文，套模板……也就是拿别人的东西冒充自己的作文。但是，价值是主观的，审美更是主观的，如果不是自己写的东西，不是自己迫切想要表达的东西，学生连评判的标准都没有——思考是不是足够深入，表达是不是足够准确，这些首先是主观的标准，是写作者自己来评判的——更不会有追求进步的动力。为了过关，为了分数，无非做些表面功夫，堆砌花哨的形容词，生僻的比喻，各种各样的名人名言，等等。
前段时间，微信时常给我推送的一个作文培训广告，背景是圆明园遗址，老师洋洋得意地把遗址形容为“一只眼睛”，“一道伤口”。说实话，这种培训不是提高写作能力，而是破坏写作能力。因为这些空洞的比喻与写作者自身的感悟无关，与写作的具体时空情境无关，学生就算背下了这些比喻，甚至能照猫画虎造出类似的更漂亮的比喻，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思考和表达。
确实，应试作文可以靠编故事背范文写一堆华而不实的空话套话蒙混过去，但一离开应试语境，需要自我表达的时候，写作水平瞬间就被打回原形，恢复到小学状态。自己动手写——写不出来，写出来也很差——不如“借鉴”或瞎编，或找人代笔——更不想自己写——更写不出来，写得更差……如此陷入恶性循环，几乎无解救之路，终生不会写作，厌恶写作。而这就是从最初强调只许写“正能量”时埋下的恶果。
当然，这套系统也会有一些漏网之鱼，他们因为无法压抑内心想要表达的激情，坚持那些非正能量的写作，并得到了恰当的训练和指点，才成为了写作能力出色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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