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美式乌托邦的惨败

文  风灵

美国在阿富汗极度混乱的恐慌式大逃亡，宣告美国在阿富汗近20年的社会实验遭到惨败。美国官方的说法以及网上的评论大多是甩锅阿富汗政府和阿富汗人民，阿富汗政府腐败无能，阿富汗人民不适合现代制度，只适合落后的宗教统治。美国花了20年，耗费上万亿美元都搞不好，阿富汗完全是扶不起的阿斗。

但是，如果稍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美国其实是在一种近乎乌托邦的民主理想的指导下，以惊天动地的愚蠢方式在阿富汗折腾了20年，落到今天的地步，简直是咎由自取。而这并非偶然，下面的分析，只要稍加改动，就可运用于当年的越南和其他类似的情况。

当今的世界，不管你有多么美丽多么崇高的理想，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就是绝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或者说发展中国家，要进行有效有序的统治，最重要的是政权的权威性。这种权威可以来自民选，也可以来自暴力或神权，等等。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要能镇得住场子。成王败寇，仍然是绝大多数丛林国家的黄金法则。

因此，如果一个外来势力推翻了某个国家的政权，扶持了新政权，最要紧的就是要让当地人相信，支持新政权的外来势力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这样，有实力的人才不会三心二意，脚踩新旧政权两条船，一般的民众也会在新政权长期稳定的预期下，服从新的法律与秩序；另一方面，敌对力量受到威慑，不敢轻举妄动。在这种大的框架下，社会改革，不管是好的改革或是坏的改革才能够顺利进行。

从历史上看，苏联和英国代表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外来势力模式，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它们的共同之处都是注意维护自身的权威性。

苏联模式是彻底地摧毁当地原有的权力结构，完全按照莫斯科的构想，建立全新的政权。新政权一旦成立，并且保持对莫斯科的效忠，苏联就会坚定地为之站台，手把手地帮它摆平各种敌对势力。而哪怕小弟自作主张闯下祸事，苏联也要捏着鼻子为他收拾局面。苏联以其强大且无所不在的存在，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就顺利地建立了庞大的帝国，并维持多年。

英国当年的殖民地政权，则是尽量不干预当地的势力运作，与传统力量保持合作关系，维护涉及英国的利益，包括人身、财产和商贸等利益。它以强大的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为后盾树立宗主国的权威，让上上下下都知道，犯大英者，虽远必诛。在此情况下，它只需要为数很少的官员就可以有效地统治远方的殖民地。政权也能保持相当的稳定，并逐步向现代社会转型。

这两种方式都是相当实用的，但美国式的制度输出，却往往选取了最糟糕的乌托邦模式，即要当地按照美国乌托邦的设想建立现代民主制度，同时，美国又不愿意将自身塑造成新政权可依赖的至高权威，因为照民主乌托邦的理想，这种做法是应当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不幸的是，现实不是童话，这样首鼠两端的模式，不但一事无成，最终还费力不讨好，深陷泥潭。

美国在阿富汗建立了民主制度，选出了留美文科博士加尼当总统。选举本身搞得不错，比去年的美国大选好太多，还得到了联合国的肯定。因此，那些认为阿富汗人不配民主的说法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问题是，理论上，民主可以给新政权带来合法性，但在现实世界中，民主本身并不能增加新政权的权威性和稳定性。

除了民主选举，美国还在阿富汗大搞基础设施建设，修桥铺路，建学校，建医院，解放妇女，也取得了很多成果。比如，阿富汗人口从20年前的2000万增加到了4000万，1/3的阿富汗妇女接受教育，还有了不少女留学生，等等。

但是，一方面，美国不能像英国那样，尊重当地的传统势力并与之合作。在进步派的白莲花看来，当地的军阀落后野蛮腐败独裁，不能信任，因此，美国扶持的民选总统大力削藩，将各部族的军阀边缘化。而这些人在实战中是对付塔利班最有效的当地武装。

另一方面，美国虽然大力改造了当地社会，选出了符合美国理念的领导人，但又不能像苏联那样，显示对新政权的支持决心。美国撤军已经说了很久，人人都知道美国人迟早要走。这也不是问题，因为苏联也不是时时重兵驻守各个卫星国。问题是，美国并没有致力于对自己的阿富汗盟友建立领导力，对塔利班恐怖分子建立威慑力。盟友没有信心，行为就会短期化，捞一把算一把，有事就跑不足为怪；而敌人没有畏惧，一有机会就会轻易撕毁承诺。

一个美国女兵的阿富汗见闻在网上广为流传，大意是他们无法阻止阿富汗农民种罂粟，因此认为阿富汗简直不可救药。这其实只是显示了美国的不可救药。首先，在阿富汗那种长年战乱的土匪窝，农民种罂粟有啥好大惊小怪的？进步派白莲花期望那里的人民有多高的觉悟多高的素质？其次，农民不听美国人的话，是美国没有建立领导力的表现。这与语言、文化、传统等等无关，与实力和决心有关。美国不缺实力，缺的是决心。当年的印度、满清、日本难道就没有语言文化传统的隔阂？

有人可能会说，那美国岂不是要永远为新政权站台，没有出头之日了？但其实，一旦权威树立，继续维持的成本相对较小，所谓畏威怀德，无远不至。从其他转型国家的经验来看，新制度建立后，需要一两代人的时间成熟完善。到那时候，就不大需要外来权威撑腰了。

总之，美国的白莲花们认为，只要帮当地建立了民主制度，并且修建了现代的基础设施，人间天堂就会从天而降。人民就会生活在伊甸园中，安居乐业，当家作主，自治自强。如果在现实中碰了壁，那就是文化问题，传统问题，是当地人不可救药。

以上其实只是理论分析。实际上，因为塔利班实在是很弱，比起当年有超级大国全面支持的越共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美国并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有限的斩首行动加上谈判中的恐吓大致就能搞定了，就能顺利撤军，并保下这20年来的主要成果。川普正是这样做的，他明确告诉塔利班，如果他们做了任何坏事，就会遭到难以想象的空中打击。在他任上，美军风平浪静地完成了第一阶段撤军。

但是，拜登团队史无前例惊天动地的愚蠢葬送了这一切。首先，拜登与塔利班谈判，塔利班承诺春季不发动攻势，美国撤军后也不会夺取阿富汗，不报复为美军服务过的阿富汗人。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拜登是信了。不管你笑没笑，反正我是笑了。

然后，美军在政府军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迅速撤出。阿富汗政府希望美军到冬天再撤，因为冬天阿富汗天寒地冻，几个月内都不能打仗，这样今年一年加上明年初好几个月，政府军就有较为充分的时间重新整合，做好准备。但是，美军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跑了。不但留下了大量的武器装备，而且还留下了许多美国公民。美国国防部今天承认，还有5000-10000的美国公民滞留阿富汗。政府军则失去空中支援，成为一盘散沙。

我们再回顾一下，美国最成功的制度输出例子，二战后的日本。日本现代制度变革，恰恰是在以麦克阿瑟为首的占领军当局至高无上的权威下，以雷厉风行的方式实施的。重复一遍，这种权威包括强大的力量和强大的决心。如果没有这两点，很难想象日本社会会接受外来势力强加给他们的全新宪法，全新制度。

在近现代历史上，英国和美国的相继崛起，与它们的实用主义哲学有关，注重现实，而不是幻想。普通法传统就是这种精神的很好体现。而欧洲大陆则是乌托邦理想的热土，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和社会工程师前仆后继，编织一个又一个的乌托邦，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破灭（本文提到的苏联虽然本身是建立在乌托邦思想上的，但在对外扩张方面是承继沙俄帝国的传统）。然而，美国近几十年来，进步派强势崛起，政治正确横行于世，发展为自欺欺人的乌托邦，实用主义的传统逐渐被抛弃，如此下去，美国的衰落乃至崩溃将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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