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安忆:我的大舅舅 |「朗读者:张国丽」

王安忆 生命教育网 2021-12-24


·生命朗读者第一季·002篇·

我的大舅舅(节选)
文/王安忆  朗读者/ 张国丽


      在他们这个自小失怙的家庭中,大舅舅显然是担起了家长的角色。我从小的印象就是如此,我母亲与其他几个舅舅对大舅舅十分敬畏。这时,他们兄妹五人,除我二舅舅留在南京外,四人都在上海。这个七零八落的家,又聚在一处,我们相互走动频繁,好像是要弥补多年的离散。每年十月一日的晚上,我们必要聚在大舅舅的家中,看焰火。大舅舅住在培文公寓,我们都叫作"妇女用品商店楼上",正好对了燃放烟花的人民广场,那时,可说是这城市的制高点了。烟花在黑黝黝的屋顶上方绽放,我们小孩子绕了阳台疯跑,嚼着一种叫作"麻叶儿"的北方面食。那是我大舅妈的姐姐,我们叫大姨的,一个来自淮北农村的妇女的作品。将揉好的面团擀平,洒上芝麻,煎炸而成。我们一年只吃一回,所以便贪婪得很,而大姨总是管够,一箩完了,又上一箩。在烟花一轮与下一轮的间隙里,大人们便坐进房间,听大舅舅讲话。大舅舅其时在上海博物馆任馆长,他讲的兴许是考古方面的事情,在我们小孩子听来,则都是些奇闻异事。那些夜晚,可真是开心,完全不能想象母亲和舅舅们有着如此凄惨的过去。他们虽然祖籍绍兴,可都有着北方人的相,高大,魁伟,天庭开阔,红光满面,有家有室,有儿有女。 

 

     这段好时光就像有无尽的长久,一年一年又一年,可事实上,它很快就结束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生活又变得动荡不安。大舅舅曾到我们家住过两夜,躲避红卫兵的冲击。至今还记得那一日傍晚,我在弄口迎面遇见大舅舅,他穿了一件黑呢长大衣,没有拎皮包,双手插在大衣口袋,匆匆走来,风把衣摆吹起来,那身姿有一种凄惶。大舅舅住了两夜便走了,再没回来,我母亲则一直懊恼,以为是她说话不妥逐走了大舅舅。她问我大舅舅倘若别人问起,我应当怎么说?后来,局势明朗,所有所谓当权者都被"揪"出来,倒也定下一颗心,抄家,游街,批斗。我大舅舅自然在所难免。等到局势略微平定,该靠边的,靠边;该下干校的,下干校,亦算是有了着落,又遇到儿女的问题了,那就是知识青年插队落户。这一回,母亲他们又都投向我大舅舅。我大舅妈的家乡在安徽宿县的陈营子,当年曾有过八个妇女办合作社的故事,大姨她就是其中一个,据此事例拍摄了电影《三八河边》,由张瑞芳主演。这时,我那些表哥表姐,还有我姐姐,便纠结一处,往那里插队落户去了。

 

   一年以后,轮到我插队落户,又送走我。女儿连连地离家,让我母亲伤心得有些昏头,她变得狭隘起来。其时我的南京表妹正借住我家,我母亲简直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女儿不能由她呵护,而要去照顾人家的女儿。怎么办呢?还是去找我大舅舅,就好像我大舅舅能有什么办法似的。其实呢,我大舅舅的处境最不利,不知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倒霉。而大舅舅依然接下了母亲的难题,几乎就在当晚,他让我表妹住在了他家。

 

  无论怎么说,总归是在和平年代,生活不是流离失所的艰难,都是一些琐细的烦恼,居家的难处。妈妈与舅舅们,就是找他们的大哥。这个早已失了伦常,松散的家庭,有了大舅舅,就又重新建立了秩序,这些弟妹则有了依靠。那一年,夏天里的下午,我三舅舅家的小女儿忽来到我家,说三舅舅病了。我母亲刚从干校回来,疲惫地坐着,说:那就去医院呀!小表妹嗫嚅道:爸爸不肯。妈妈亦无法,坐了一时,表妹走了,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大舅舅家。我大舅舅没有多问,站起来就与我小表妹去了她家。到家才知,我三舅舅是脑溢血,不肯看病是因为动不了。他家房子的楼梯极其逼仄,只能前后过人,我大舅舅找了人,一起将三舅舅抬下楼,送往医院。七年后,我三舅舅终因旧病复发去世,大殓时,我三舅妈与几个刚成年及未成年的女儿围在大舅舅身边哀哭,这一位舅舅,是兄妹中最乖的一个,年仅五十几岁,便最早离开人世。我大舅舅那痛心又无奈的表情,至今令我不忘。 

  

     在我们众多的表兄弟姐妹里,我不是最大,亦不是最幼,不是最优,亦不是最顽劣。而我大舅舅又不是一个善与孩子交道的人,不像我的四舅舅,很会和我们疯,我们与他的主打游戏,是爬到他身上,替他梳小辫。印象中大舅舅总是严肃着,所以我从来不奢望能得到大舅舅的注意。有一回,他将从国外带来的笔送给我一位聪明漂亮的表姐,我亦不感到有什么妒忌,只是更加崇拜这位表姐。但他又是一个好性情的人,对小孩子是慈善的。我们拥在他房间里,他决不会嫌烦,而有任何不欢迎的表情。他兀自背着我们在书桌写或读着什么,偶尔回过头问一句:妈妈怎么样?爸爸怎么样?然后再回过去读和写。他们家本来子女多,我大舅妈家乡来人常住家中,加上与人合住一套公寓,共阳台、厕所,邻人便在房间穿行。家中始终是喧闹的,而我大舅舅是这闹声中的一个静。 

  

     在我开始发表小说的时候,有一回,我看见大舅舅写给妈妈的信中,末尾提到了我一句,大意是说这孩子挺不错,好好培养她。然后,妈妈就让我将新出的小说集送给大舅舅。星期天的上午,我去博物馆看展览,顺便就将书带去了,本想是留给传达室,不料他们告之大舅舅在办公室里。我上楼去,果然,大舅舅一人坐在里边读书,我没有打扰,放下书就走了。这间设在殖民时期旧式建筑里的办公室,高大,宽敞,但陈设简单,是工农政权的素朴又略微乏味的风格。大舅舅安详的读书样子,很宁静,亦有一点冷清,我还注意到在办公桌一侧,靠墙放一木盒,顶上有投币孔,盒上写着电话费的字样,意即打私人电话须付钱。 

 

  我无从知道大舅舅有没有看我的书,有过几次,大舅舅有些与我谈话的意思,但他终于也没有谈起来。他大体是个缄言的人,与我们侄甥儿女又向无交道的习惯,何况我们又从小孩子突然长成了大人,大约就更令他手足无措。他几次说的都是同一句话,那就是要读历史。或者是以设问句的方式:读没读历史?开始我以为大舅舅是从他的考古专业出发,但逐渐地,我明白了一些,历史的文学的含义。我准备写作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时,其中有一条线索是以母亲本家的渊源为发展情节,我为"茹"这个姓专去请教了大舅舅。那时候,大舅舅正在写作他的甲骨文专著,甲骨文就像一帧一帧神秘的图案,其中藏着什么天机似的。听我说了来意,大舅舅便从桌前立起,翻找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其中有一些字样,是他闲暇时查找的几行材料,让我抄了去。关于我书中那些追根溯源的线索全来自于此:茹姓起源于柔然族,绍兴茹氏中曾有一名茹,为乾隆四十九年状元,官至兵部尚书。待我抄毕,我大舅舅最后嘱我一句:写完后要给我看。我不经意地答应一声,心中并不以为然,想他是为了要考证我写的据不据实,是历史学家的思路。然而,还未等我写完,大舅舅却已溘然离世,此时想让他看,也看不了了。缺了一位历史学者的明鉴目光,其实是莫大的遗憾。 


      就是在与那位张昊先生久别重逢的次日凌晨,我大舅舅长眠不醒。我应当承认,大舅舅的去世,并不是那样地令我震动。毕竟不是至亲,还是那句话,大舅舅与我们小孩子,不是特别亲热的那种,甚至不如我三舅舅去世那样令人伤感。三舅舅大殓过后,我母亲说了一句话:就好像一排牙齿缺了一颗,然后便松动了。这话使我异常愤怒,我觉得母亲轻率地向我预示了一个危险的前景,似乎随时有灾难降临。但亦有另一番感触,我母亲兄妹几个,其实是要比从小一同长大的同胞手足更要关系紧密,漂零的家庭就像有着一种反弹力,将他们几个强烈地吸引在一起,拯救性地将家族承继下去。 


  我大舅舅走后,我从作家叶永烈先生所写的书中读到,建国初期,当时在文管会工作的大舅舅,曾与狱中假释出来的周佛海太太,同往兴业路,寻觅一大会址。便发现,我们对我们的父辈了解得实在不多,只是一鳞半爪。我们甚至还不怎么知道,他们做过一些什么工作,至于他们的心情感受,更不为我们所关心,他们就只是长者,一个抽象的概念。我大舅舅在我印象中,且多是威严的表情。不过,有一回,我听我一位搞美术的朋友说,她在长江轮上遇到一位和善的老人,研究甲骨文,他们一路谈笑,溯江而上,后才知,他是我的大舅舅。据朋友说,大舅舅很开心,说了许多,也笑了许多。大舅舅在她的描述中,忽生动起来,也快乐起来,乘水直上,飘兮摇兮。我愿将此一幕,当作我大舅舅最后的图画,留在眼前。现在,我妈妈也去了,还有三舅舅,最早走的,他一定等着他们。他们在那里聚会,短暂的相守将无尽地延长下去。


-朗读者-

新疆省哈密市二中

教师 | 张国丽

喜欢的教育格言:坚信创造可能,努力做出改变



朗读者征集:

如果你热爱朗读,愿意与我们一同分享生命感悟,欢迎加入我们!一起助力生命教育!

详情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申请报名!

#留言互动打卡#

参与留言互动,连续21天,北京生命教育科普促进会将赠与您“生命教育精品图书”一册!

并有机会受邀参加“全国生命教育2018年年会暨10周年庆典”活动,与教育界大咖面对面互动!


大家都在看:

朗读者 | 史铁生:合欢树

通知 | 朗读者栏目【201801】期朗读者名单及录制工作公布

两会提案 | 将生命教育课程纳入国民教育体系!请您投票转发支持!

邀请函 | 全国生命教育2018年年会暨10周年庆典

生命故事、生命朗读者、生命教育形象大使征集令| 2018,伴你成长,做你温暖的树洞



END

栏目策划:张卫萍

中国生命教育网

北京生命教育科普促进会出品


欢迎关注我们


朗读者栏目

北京生命教育科普促进会

空·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