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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小津安二郎是“阳”铃木清顺就是“阴”

2017-03-06 连城 北青艺评

铃木清顺

黑泽明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人说他的电影是“阳”,小津的电影是“阴”。世易时移,在小津被神话的今日,我们听到了这样的说法:小津的电影是“阳”,铃木清顺的电影是“阴”(出自贾木许之口)。“阳”意味着主流的背书和认可,“阴”则表示非主流和不为人知。

然而阴、阳也意味着不同的电影美学和风格,其间并无高下之分。如果小津的电影世界是朗朗乾坤的白日世界,那么铃木清顺的电影世界就是“落花蔽月光”的夜之妖艳世界。如果小津是物哀的,那么铃木清顺就是无常的,而我们知道,物哀和无常正是构成日本传统审美的两个重要元素。

铃木清顺于1923年出生于东京日本桥的一家吴服店。出身町家的他年少时浸淫于本所一带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里,是不折不扣的江户子。洒脱、不拘小节、人情味、率性、诙谐、对古典艺能的爱好,这些江户子气质也体现在铃木身上。他后来在自传中坦言一生痴迷江户文化,一直坚持“明治维新葬送了江户文化”的观点,对上野公园里竖着西乡隆盛的铜像难以接受,他说:“我要是做了东京都知事……会建一心太助或葛饰北斋的铜像。”他对传统艺能——能、歌舞伎、文乐、浮世绘等津津乐道,也喜爱日本文学,且天赋出众,他的长期搭档木村威夫证实,铃木小时候擅长作俳句和写诗,获奖无数。对传统艺能的痴迷为他日后拍出超前于时代的前卫作品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灵感,对色彩、构图和舞台化的卓绝追求,也构成了清顺美学的核心。

铃木清顺读高中时受当时军国主义强身健体的教育的影响,参加了柔道部的训练,同寝室的同学向他推荐了一本北一辉的《中国革命外史》,这位右翼思想家借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来宣扬法西斯革命以纯洁日本的思想,受到农民出身的下层军人的信奉,对年轻的他也有所触动。他后来将这段经历融入了杰作《暴力挽歌》中,不过加入了他对军国主义的反思。

《暴力挽歌》


1944年,清顺以陆军二等兵的身份入伍,在随部队从菲律宾转移到台湾的途中,他所坐的运输艇受美机袭击,他被从船上抛到海中。他漂在海上,远远看到甲板上如蝼蚁般垂死挣扎的士兵时,竟笑了出来。被救起后,他与其余12位士兵驻扎于偏远山脚下的一个机场。场所的封闭和性苦闷给士兵的心理带来严重影响,为避免他们反抗,军方除供给食物、衣服等日常所需外,还“从战略需要考虑”给他们送来了三位军妓。清顺一段时间内陷入了对女人与酒精的追逐中,战争的荒诞无稽、暴力和性,以及一种无常感,是始终贯穿于他作品的元素。

战后,他考大学落榜,在镰仓学院电影系读了一段时间,适逢松竹招考副导演,在1500名考生中,他名列23,同期录用的还有中平康。清顺担任过名导涩谷实、中村登和岩间鹤夫的助理导演,积累了拍摄电影的技艺。1954年,老牌电影公司日活重启电影制作,大胆起用新人担纲创作,一时间,日活青春片和无国界时装动作片大受欢迎。在松竹无出头之日的清顺和中平康及他日后的老搭档木村威夫跳槽到了日活。中平康以《疯狂的果实》及《太阳的季节》等开启了风靡一时的“太阳族”电影风潮,一时间名满天下,而此时的清顺还在日活苦苦挣扎,制作的一直是低成本的B级片。

清顺在日活拍到第八部《暗黑街的美女》,才开始显露才华并渐入佳境。日活时期对于铃木清顺的创作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今日回顾他的一系列杰作,除“大正浪漫三部曲”完成于后期外,影史排名最高的《暴力挽歌》,最受推崇的《杀手的烙印》和《东京流浪者》等,均完成于日活时期。日活时期,也是“清顺美学”的发轫和成熟期。清顺美学的形成,离不开美术木村威夫的合作。可以说没有木村,就没有清顺美学。清顺和木村的合作始于《恶太郎》,从《关东无宿》起,木村的美术便成清顺美学的重要灵感来源。在《关东无宿》、《刺青一代》、《花与怒涛》三部任侠片中,清顺美学为传统的任侠片注入了独特的形式美。《刺青一代》体现出清顺美学的最大特色,那就是对色彩和美术的大胆利用:鲜明的单色大色块构图和舞台化的空间设置,营造出歌舞伎空间的华丽美感。《花与怒涛》更进一步,有论者认为,舞台化的美术更成为支撑叙事、传达内涵的骨骼,木村威夫将富于大正色彩的庭园建筑、纸拉门的房间化身为歌舞伎的舞台,使用平面风格、图案艳丽的道具为背景,由此构建出一个超现实的黑帮世界。

《花与怒涛》


《肉体之门》、《春妇传》和《河内的卡门》均改编自田村泰次郎的小说,它们构成了铃木清顺和野川由美子(主演)组合的女性“卖性与性”三部曲,也可以说是清顺的“反战三部典”,借女性的性欲来抵抗军国主义战争这没有人性的残酷命运。三部影片的反战意识不像黑泽明那样张扬外露,而是透过日本军队对女性身体的摧残、压抑性与爱的欲求以及女性以天赋的“性”为反抗武器的描绘,在人性层面上营造出具有悲剧性的震撼力量。《河内的卡门》和《肉体之门》一样,描绘女人依靠性而活着,尽情绽放生命的欲望和力量,和增村保造的《赤色天使》异曲同工。而清顺美学对色彩的执迷,在《肉体之门》有着令人叫绝的表现:以红、紫、绿、黄的服装颜色来区分四位妓女,每位妓女都以显示自身姿色的裙子和灯光来表现,这种艳丽的感官刺激,似乎是对日本主流的战争悲情女性电影的一种反讽。

《河内的卡门》


如果说《关东无宿》、《刺青一代》、《花与怒涛》是任侠片的变奏,那么《野兽的青春》、《东京流浪者》及《杀手的烙印》则属黑帮片类型的破格之作,有着石破天惊的表现。这几部影片的主角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黑帮分子,而是现代意义上的孤独个体,导演突出的是一种残酷的冷血主义,他们不动感情,不动声色,为一己私利而奋斗,独来独往,如独虎战群狼,个体的反抗在冷酷的社会面前显得毫无意义。用破格的黑帮片类型来反映人在社会中孤立无援的状态,这种冷酷的写实主义,这种冷面无情的主角飞蛾扑火般投入世界的愤世孤绝的人物形象,对日后深作欣二的无仁义系列黑帮片和吴宇森的黑帮片有着深刻的影响。

《野兽的青春》


《东京流浪者》将清顺美学推进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正如论者所言,对色彩和舞台美术的利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大块地使用鲜艳、混合的色彩,如黄色、红色、深蓝、碧绿、粉红,布置成彩色的墙壁、纱帷作为背景,每一种色彩都清晰、醒目,犹如抽象的泼墨,汇合成一个令人目眩的色彩漩涡;利用台阶、圆柱、雕塑外加追光将舞厅的内景布置成舞台,变换着角度俯拍、仰拍玻璃地板上跳舞人群的投影;用影绘手法拍摄暴力打斗动作,格斗、枪击的人物在漆黑的背景上只留下前景在动,一片乱枪响起,不见人倒下,停顿几秒钟镜头转向别的屋中,才见一人从椅子上滑倒。时间、空间跳跃式变换,镜头忽然离开打斗的人群,槅扇纸窗骤然拉开,积雪的庭园突如其来展现在画面上……

《东京流浪者》


被称为铃木前期最高代表作的《杀手的烙印》,剧本由清顺、木村以及大和屋竺、曾根中生、田中阳造等八个人合作写成,署名“具流八郎”。《杀手的烙印》的实验色彩较《东京流浪者》有过之而无不及。放肆游走的镜头,跳轴、随意切换的画面、无处不在的叠印,色彩、构图和种种无逻辑元素的呈现:布满蝴蝶的房间、突然变成负片效果的画面、头发在马桶里旋转的意象……营造出怪异、艳丽、嚣张、刺激的氛围,也使得清顺成为日本坎普美学的最佳代言人。

《暴力挽歌》则是一曲暴力与性交织的青春挽歌。少年的性欲无处发泄,于是用一场又一场的打架来补偿。后来,少年的仰慕对象转移到了俳句老师身上,这位老师的原型是北一辉,这暗示少年对性欲的憧憬转到了对权力的幻想上。影片最后暗示少年会上京追随北一辉,加入发动“二二六”事件的少壮派军人的行动中,青春的梦想最终被成人世界和污浊的政治所吞噬。这是曾经成为二战士兵的铃木清顺的青春残酷物语。他写道:战争使我的青春像献祭一样,燃烧了。《暴力挽歌》对此进行了最深刻有力的反思。当代日本导演黑泽清深爱这部影片,甚至说它不是日本电影,不是美国电影,也不是欧洲电影,而是地球上存在不了、从宇宙掉下来的电影。

清顺虽然在日活拍出了一系列极具创意的影片,但他用前卫实验的手法拍娱乐片的做法,却激怒了日活的头头堀久作,《杀手的烙印》公映后票房惨淡,后者勃然大怒说:“铃木导演一直拍摄让人看不懂的电影,他不是一个好导演,不可理解的作品是日活公司之耻”,并下令解雇清顺。清顺不服,提出诉讼738万日元,一批电影导演、影评人和学生组织发起示威活动,演变成为演艺界大规模的抗议。官司打了多年,最终以日活赔偿清顺100万日元了结,清顺却也为此付出了10年无片可拍的代价。

《杀手的烙印》


蛰伏了10年,1977年以后,他再次拍片。1980年,清顺以“大正浪漫三部曲”一鸣惊人,其中《流浪者之歌》在日本国内获奖无数,还获得了柏林影展的银熊奖,宣告大师的复活。三部曲由《流浪者之歌》、《阳炎座》和《梦二》构成,时代背景均设定于铃木清顺深爱的大正时代前后,《阳炎座》改编自大正时代名作家泉镜花作品,《梦二》则以大正时期的浪漫派画家梦二为主角。三部电影的叙事支离破碎,色彩、服装、置景、道具营造出别具一格的美感和质感,对歌舞伎元素的大量借用,使影片呈现出华丽的美学效果,让人眼花缭乱,如坠雾中、梦中,有种不辨真实和虚幻的效果。清顺自己称这几部电影为“电影歌舞伎”。

《梦二》


有趣的是,无论对这三部曲有多爱,大多数影评人却往往难以谈得到位。只有日本评论家种村季弘点评《流浪者之歌》的文章才多少说到了点子上,他说电影表现的是一个丧失了持有者的遗失物的世界,无论是樱花、灯火、从女人的股间爬出来的螃蟹、脚印、豆子、烟花,还是充塞于银幕的种种食物,甚至片中的一个个人,包括中砂,包括“我”,都被遗忘,早晚都会被召唤回去,而这个召唤所有遗失物的主人,是名为时光的无情东西。

2001年的《手枪歌剧》是对早先的《杀手的烙印》的翻拍,它和2005年的《狸御殿》一样,标志着铃木清顺新一轮实验的开始:他要拍的是“电影的歌剧”。《手枪歌剧》中,故事和场景剧场化,人物舞蹈化。《狸御殿》则将能、歌舞伎、和歌、芭蕾、桑巴舞、梵音音乐和日本说唱RAP融于一炉,营造一出欢乐的爱情颂歌。这两部电影证明铃木清顺作为艺术家的宝刀未老,创新永无止境,其对前卫和实验的追求,至死不渝。

《狸御殿》


几年前,韩国举办铃木清顺展映时的场刊这样总结他:“铃木清顺是那种同一条路不会走两遍的导演。”这是对他的最高赞美。今天回顾他所有的电影,你会发现,仍是那么前卫,那么潮,没有过时的感觉。

文| 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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