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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黄金年代”的守望者

冰村 北青艺评 2019-06-17

刚刚上映的《流浪地球》电影票房已经超过《红海行动》登上中国影史票房榜第二位,成为影史新亚军,也成了近五年中国电影北美票房冠军,足见这部电影的人气之高。无论作品本身水准如何,票房大卖的事实已经让《流浪地球》开辟了中国科幻电影的新纪元。再加上此前《三体》系列的成功,使刘慈欣及其作品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争论,其中既有常年关注中国科幻及世界科幻的硬核爱好者,也有只看过《三体》系列或是刘慈欣作品的粉丝,亦不乏对刘慈欣和科幻并无太多了解的普通观众。读者和观众对刘慈欣作品的评价颇有两极分化之势,而造成这种现状的一部分原因则是知识背景和审美取向的差异。


电影《流浪地球》


“惊奇感”


说到科幻,许多人都会想到未来、机器人、太空战争、人工智能等等关键词,但实际上它们都不是构成科幻的必要条件。让科幻之所以成为科幻的核心要素只有一个,那就是Sense of Wonder,即“惊奇感”,而这种惊奇感也是刘慈欣作品最大的幻文学中体会到审美快感。


根据《牛津科幻辞典》的定义,所谓“惊奇感”即是“当一个人阅读科幻作品时,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的魅力和最重要的评价标准。真正理解“惊奇感”,才能从阅读以刘慈欣作品为首的科范围之广大,或是体会到空间与时间之广阔带来的对峙,从而产生的一种惊奇或是敬畏感”。这个略有些绕口的描述精确地说明了科幻作品独一无二的迷人之处。


而这里则从刘慈欣创作的诸多作品当中选择“大艺术”系列为例,说明“惊奇感”在其作品中的重要地位。目前发表的“大艺术”系列作品包括三个中篇小说,《诗云》、《梦之海》和《欢乐颂》。



在《诗云》中,超级文明“神”在宇宙中收集各种艺术作品,对地球上的诗歌产生了浓厚兴趣,耗费一整个太阳系的能量吟诵并保存所有可能存在的中文诗歌,创造出如星云般宏伟的“诗云”奇观。《梦之海》描绘了外星生物“低温艺术家”来到地球,用尽地球上的海洋制造出环绕地球的冰晶带这一艺术作品。《欢乐颂》则描绘了外星文明“镜子”来到地球,利用太阳和比邻星演奏宇宙音乐的场景。


这三篇小说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显得有些特殊:外星文明既没有与人类产生什么针锋相对的冲突,也对人类毫无所求,它们只是为了创作艺术作品而造访地球,在完成艺术作品后又翩然而去,为人类社会带来麻烦乃至灾难也只是因为科技差距过大,而并非有意而为。小说重点描绘了外星文明创造并展示艺术作品的过程,而对外星文明的由来和人类社会的反应并没有太多着墨,几乎可以说是只有设定,没有剧情。如此设置,能够单刀直入地达到作者的目的:描绘一个绚丽的宇宙级科幻奇观,也就是前文所述的为读者带来“惊奇感”。


如同这三部作品一样,刘慈欣的大多数中短篇作品中都没有精巧的剧情或百转千回的人物感情,更多是直接甩出一个个宏大震撼的设定,靠设定本身为读者带来审美快感。而在其长篇代表作《球状闪电》和《三体》中,宏大震撼的设定层出不穷,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远远超出了国内的其它科幻作品。经过几十年的写作积累,本来不算刘慈欣强项的文笔和剧情也终于能够较好地为宏大震撼的设定服务,为读者接连不断地带来独特的“惊奇感”体验。


电影《流浪地球》



“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


“大艺术”系列的特殊之处还在于,这三篇小说的内容本身也间接说明了刘慈欣对科学和艺术之间关系性的看法:艺术固然神圣而美好,但足够强大的技术能够挑战艺术,创造出远超人类想象的艺术作品。而就他自己的作品而言,科学幻想必定要超越文学性。


刘慈欣自称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并“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他坦诚自己“喜欢文学因素较少、科幻因素较多的科幻作品,一直认为,透视现实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说的任务,更不是它的优势”,甚至有过“把科幻从文学剥离出来”的激进想法。在写作的过程中,刘慈欣逐渐意识到他需要保持“科学性与文学性的平衡、思想性与可读性的平衡、作为文学的科幻与作为商品的科幻的平衡”,而他后来的作品“正是这些平衡的结果”,却“或多或少地背叛了自己的科幻理念”。因此,他并没有在人性、爱情之类大部分文学作品的母题上花费太多心思。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与他者的情感联结不过是能够被科学所诠释的宇宙规律的一小部分,和人类命运、宇宙洪荒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科幻文风”


刘慈欣对文笔的优劣也并不是没有自觉。他评价阿西莫夫的文笔,“平直、单色调、钢硬、呆板……几乎所有这类文学上的负面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文笔”,却又话锋一转,表示“这种笔调无论如何是不适合文学的,但却很适合科幻,也使他的小说风靡世界”。刘慈欣对于他敬仰的阿西莫夫的描述,显然也适用于他自己的文风。


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为何他的人物描写特别是对女性角色的描写略显刻板,小说文笔并不出彩,部分社会学设定也经不起推敲。这些要素在大部分文学作品中固然非常重要,但在科幻文学中,都只能为“惊奇感”让步。科幻文学有它的优势和劣势,有它该写的内容和不必写的内容,如果紧紧抓住弱项进行争论和批评,显然就是放弃了从科幻文学中获得阅读享受的机会。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仅仅追求宏大震撼的设定所带来的“惊奇感”,追求科学幻想的元素,作为文学作品终归会有所缺憾。好在《三体》在走向世界时有幸遇上了一位优秀的译者,一定程度上补足了作品的劣势。《三体》被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翻译成英文时,考虑到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政治倾向,许多不够“政治正确”的描写都得到了删减。同时,刘宇昆优美的译文也掩盖了刘慈欣的中文文笔中的一些瑕疵。这些改动都助力《三体》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



虽说“惊奇感”和科学幻想因素是刘慈欣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他对带来“惊奇感”的题材有着强烈的个人偏好,他所说的“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中所指的“技术”也有所局限。这种偏好是将他与同时代其他作家区分开来的特点之一,而这样的偏好又来自于他的阅读喜好和时代背景。


刘慈欣是一位深受科幻小说黄金时代影响的作家。科幻小说黄金时代指的是美国1940年初到1950年代,在此期间,西方科幻小说蓬勃发展,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克拉克等大师均活跃于这一时期,他们也是刘慈欣最为喜爱的作家。根据历史学家亚当•罗伯兹的总结,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品的特点是“硬科幻,线性叙事,英雄在太空歌剧或科技高度发达的场景中解决问题、对抗危机”,而这一描述与刘慈欣的大部分作品特征吻合。


在1950年代至1970年代,美苏冷战时期的太空竞赛带来了航天技术的飞速发展,以1969年阿波罗11号完成人类第一次登月任务为顶峰。受此影响,刘慈欣的小说中也反复出现争斗让人类超越极限、突破技术瓶颈的描写,大到以《三体》为代表的宇宙战争,小到以《光荣与梦想》为代表的体育赛事。因此,刘慈欣最为钟爱的主题永远是文明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以及争斗所带来的科技发展和太空探索。


然而,无论是科幻小说黄金时代,还是冷战时期的太空竞赛,中国都并没有参与其中,刘慈欣也是如此。他因为身处这个特殊的国家而落在了世界科幻的潮流趋势后面,并没有对在此之后出现的新浪潮和赛博朋克表现出太大兴趣,却因此难能可贵地保存并继承了黄金时代的遗产。


电影《流浪地球》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


另一方面,刘慈欣对宇宙这一题材的迷恋,也让他对现实世界中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和相比之下太空探索的停滞不前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和忧虑。早在2002年,大刘就在他的短篇作品《天使时代》中借主人公之口声称,“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而在2018年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的演讲中,他首先表达了对阿瑟・克拉克这位同样迷恋太空探索的巨匠的敬畏,又用一句流行语说明了他对当下科技发展的无奈:“说好的星辰大海,你却只给了我Facebook”。


《三体》及《三体》之前的作品中,刘慈欣更多是将太空探索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人类科技发展趋势,无需任何说明与解释。然而,在他发表于2016年的短篇《不能共存的节日》和2017年的短篇《黄金原野》中,这种理所当然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能共存的节日》表现了人类因为过度发展互联网而没有走出地球这个摇篮,作为文明没能真正在宇宙“降生”的危机。而《黄金原野》则描绘了一对父女靠一个巨大的骗局强行带动人类发展科技进行太空探索的故事。两篇小说都不功不过,然而与其说它们是纯粹的文学作品,却更像是夹带私货的振臂疾呼。刘慈欣开始愈发强烈地意识到,按照目前的世界线,更有可能成真的不是星辰大海,而是赛博之海。对于一个深爱着宇宙的科幻作家而言,看到这样的现实,痛心疾首可想而知。而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通过自己的创作来呼吁了。



正如《黄金原野》这一作品的标题和立意所呈现的那样,刘慈欣从他所敬爱的克拉克、海因莱因、阿西莫夫手中接过火种,将古老而美好的科幻黄金时代的遗产守护至今,渴望在太空这一广袤原野中探索黄金,在宇宙文明间的战争和对科学的求索中寻找到一些悲哀的诗情画意。从世界范围的科技和科幻发展来看,这样的审美趣味可以说是怀古,亦可称之为过时。然而,刘慈欣对星辰大海的宏伟想象和此前从未得到世界关注的东方色彩,让这样一种怀古或是过时转身一变,成为了对黄金年代的复兴。他将自己珍藏的黄金年代的遗产重新交还给西方世界,其中所蕴含的亲切与新奇让他代表中国人首次获得雨果奖这一殊荣。


这样一种对于题材的拘泥既是刘慈欣最强大的武器,也有可能成为他创作的软肋。2010年《三体》系列完结之后,大刘只发表了几个并未引起太多波澜的短篇新作,据说花费许多心血的新长篇也因某种原因夭折,这样的现状不禁让部分粉丝略有些担忧。但无论未来如何发展,无论大众如何褒贬不一,《三体》系列和《流浪地球》电影的影响已经让刘慈欣的作品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世界科幻文学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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