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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的“晓岛”们:当书店成为以“书”之名的“店”

李壮 北青艺评 2019-06-17

我听说高晓松最近把他名为“晓岛”的书店开到了北京,安插在繁华的消费社会象征物朝阳大悦城里面。我还听说“晓岛”很火,作为一家书店它竟然推出了预约机制,一跃而成文艺青年们“打卡”“拔草”热门目的地。于是我专门去了解了一下这家网红书店。


晓岛


非典型的“晓岛”


我发现,“晓岛”似乎并不是一家传统意义上的书店,甚至同我们以往对“独立书店”的经典形象想象之间也有不同。例如,这家书店并不靠卖书养活自己:进入“晓岛”要先穿过三联书店,那可是专业卖书的地方,而高晓松自己也认为“晓岛”的贡献主要应在于“流量”(而不是账面“流水”)。因此,根据我目前的观察和掌握的信息,“晓岛”所做的文章也并不是落在书籍的内容、取向、稀缺度等方面上。再如,这家书店的卖点似乎远不止于书,当然更不在于咖啡蛋糕笔记本之类的文艺书店常规销售配置,而是拥有更加个性化的配方:“‘晓岛’收藏了他亲自从洛杉矶背回来的黑胶唱片……高晓松自己写歌用的吉他,也挂在二层,看上去像一件可供膜拜的‘圣物’”。


晓岛


又如,国外的独立书店往往会强烈彰显自己的趣味偏好,甚或以行动来展示自身立场,像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允许贫穷的年轻艺术家以打工的形式在书店二楼免费寄宿,当年还曾顶着巨大的压力为乔伊斯出版了巨著《尤利西斯》(这本书一度在西方世界被列为禁书)。而至少从目前来看,“晓岛”似乎并没有在书事上标榜什么偏门执拗的美学趣味,亦不曾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倘若我们依然以“独立”名之,那么“晓岛”的“独立”看起来是相当随和的。


由此想来,“晓岛”似乎是一家非典型性的独立书店。可再进一步想,又觉得这种非典型性背后正形成着一种新的典型性。想起了我所熟悉和喜爱的其他一些类似书店。它们中的许多,都已经不太喜欢拿理想和情怀说事儿,也已经不太喜欢经由书籍的筛选取舍、拿思想立场和美学趣味说事儿。有时我甚至不太清楚“书店”是否真的是其身份的首要本体,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它们依然与书有关:例如,它们可以成为我(及与我类似的人)搬来电脑消磨一天从容码字的处所,某种意义上,这隐喻着书籍自身的创造过程;同样,它们也时常成为同仁雅集、传播文字的特定平台,像北京后圆恩寺胡同里的“小众书坊”,这家书店几乎已成为了京城诗歌界的活动地标之一,其微信公众平台的名字恰恰就是“小众雅集”。


巴黎莎士比亚书店


“看”书与看“书”已经大不同


在一个电子书阅读盛行、纸质书网购普及的时代,这种更广义上的“与书有关”,或许正是独立书店于今日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在我的理解中,这类书店已不再是一个看书的地方,而成了一个看书的地方。


不要紧张,这不是病句,也不是在向鲁迅先生后园里那两棵经典的枣树致敬。二者之间其实存在着鲜明的不同。第一个“看书”,是用脑子、用思维去“看”,或者不妨更直接地理解为“读”。而第二个“看书”,是用眼睛,以及配合眼睛(或者说在某些特定时刻成为了眼睛的延伸物)进行同构性运作的宽阔的肉身感官,共同完成的综合意义上的“看”——这样的“看”,无需进入深度的、实质性的阅读环节,有时甚至不必翻开书页,我们只需要充分而熨帖地感受到书的空间环抱就已足够。它与知识摄取——即书籍的古老使用价值——无关。或者干脆这样说:前者是看“书”,核心在于文字阅读行为的达成,其重心必然落脚到坚固的书籍客体、即知识的客观承载物上面;后者则是“看”书,主体动作、或者说人与书的共处同在及其鲜活感受,逆袭成为了本体。


单向空间杭州店


与之相应,书店也不再是“书”店,而是书“店”。它所强调的既不是商品也不是知识,而是由具有象征属性的图书(可供售卖的知识)所堆砌起来的特殊处所。因此,买不买书的确是次要的,读不读书同样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书在这里,此刻人也来到了这里。


这让我想到,两年前我就写过一篇谈论独立书店的文章,同样发表在北青艺评栏目上。如今两相对照,评书店和评书店,似乎也变成了两件很不相同的事情——我想我必须强迫自己停止这种强迫症般的词语狂欢,不然待会儿上床睡下,鲁迅先生的那两棵枣树怕是要从我的一个梦里戳进另一个梦里去了。然而事实却告诉我不必急着停下来,毕竟那么多看上去相似的事情在短短几年中都经历了地表下的改变,就像我曾经把独立书店的走红同个体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联系起来,而在今天我发现,此事似乎又悄悄溢出了“媚雅”的逻辑框架。如果说“媚雅”意味着人与知识(以及智识)的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交换仪式,那么在今天,事情常常会被替换,它意味着人与充满知识的空间的更为真实复杂的感受交流。


单向空间杭州店


被抛掉的都在等待被寻回


是的,空间。或许空间才是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在后现代或者说消费主义的语境中,人对空间的感受、理解及需求,已经同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


古希腊人所秉持的是一种朴素而经典的本体论空间观,柏拉图就把空间视作均匀且同质的容器。这种看法当然是极具代表性的。然而在近现代以来的哲学家眼中,空间与主体感受间的关联变得越来越强、从而转变为认识论甚至生命诗学的对象。例如,福柯理论中的空间同权力话语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巴什拉更是在《空间诗学》一书中对日常生活空间展开了审美想象:“在家屋和宇宙之间,这种动态的对峙当中,我们已经远离了任何单纯的几何学形式的参考架构。被我们所体验到的家屋,并不是一个迟钝的盒子”,它与我们精神和情感的感知密切相关,因而“藏匿着本然的种种性质”。特定空间的构建和沉溺,意味着独特而不可取代的身心体验模式乃至价值赋予。


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


在此话题上,鹿鸣书店创始人顾振涛的一段话说得颇为精到:“很多人对独立书店可能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这个空间里面,肯定是以书为最重要特征的,应该以售卖书、传播书为主。很多时候传统意义上的书店确实是这样,但是我觉得书店有一个更深层的意思,是在原来传统书店存在的情况下被遮蔽的——书店应该是这样一个空间和场所:能够吸引你在这个地方停留,去探索你的日常生活之外的精神空间的一个地方……这是现代生活的一个变化。”


由此,现代书店的空间问题,最终落在了现代个体的精神生活质感问题上:人们需要一种可规划可触摸的空间实体,以确凿地寻回特定经验范畴的形式躯壳和具体手感。


荷兰教堂书店


我想起前不久应凤凰读书之邀,参加一次海峡两岸征文活动的评审。千奇百怪的文章中,有一个话题同时被两岸青年作者高频率提及,那就是电子支付:台湾地区的年轻人感慨大陆电子支付的高效快捷(电子支付在台湾地区尚未充分普及),而我们在访台过程中,则意外地重温了纸币握在手中的触感和人与人面对面相处的情感体验。


这种对照令我印象深刻,它使我感受到时代急速上升过程的摩擦光热,也意识到此过程中那些蒸发挥散、或被当作燃料空舱减重抛掉的部分。事实上,那些被抛掉的部分往往并未消失,它们只是飘浮在无重力的虚空里,等待以另一种方式被寻回并珍爱。


类似于纸币手感和售货员的笑脸,书店的存在或许也意味着特定感受性的延续保存——我们步入书店空间,像戴上了精神生活的VR头盔,暂时自绝于由冰冷数据所充斥着的日常逻辑。在消费时代高度抽象的符号统治间隙里,这种体验显得多么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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