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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守武汉46天:“这辈子的奋不顾身已经用完,余生只剩适可而止与三思而后行。”
今天是严虹滞留在武汉的第46天,武汉是她的家,但近些年来她是第一次在家这么久。每年这时,她应该在今日美术馆的办公室里,作为《今日·ART》执行出版人,为新一期刊物写作。
在家的日子,她读书、看电影、为父母和自己做饭,经历着邻居感染、病逝,也体会着彻夜失眠的痛苦。日子变得极慢,思考增加了很多。但无论正在经历着多沉重的痛苦,总要为了活着的人轻轻放下。
“当我老了,回忆起2020年的春节,我要轻描淡写地说:这一劫难,我经历了,再也没有什么比幸存下来更珍贵了。”
对话人 :严虹
《今日·ART》执行出版人
北青艺评:您在武汉多久了?最近状态怎么样?家人好吗?
严虹:我是1月20日从北京回到武汉,此前在北京也关注了武汉新冠病毒的传闻,但我相信了不传人,所以没有引起重视,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连口罩都没有戴,就从北京回来了。
回家当天就在电视上看到钟南山公开表示,新冠病毒肯定存在人传人,这个新闻对我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我曾经在北京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深知病毒人传人的危害。回家第一举动就是去药店买了一包N95的口罩。
现在我的心态已经由封城后的焦虑恐慌过渡到从容应对当下的现状,每天宅在家里,陪伴父母,聊家常,做家务,看电视,做美食,读书写作,并且早已通过网络开始进入工作。目前,万分庆幸我的家人无一感染。
北青艺评:北京这边的工作恢复了吗?
严虹:我已经于十天前就开始进入工作状态了,原计划是2月1日返京,后来改到2月9日,又改到2月15日,然后又改到3月1日,现在武汉封城还没解禁,貌似归心似箭,但也只能静候疫情的好转。
好在网络时代,可以通过网络开展工作,在疫期策划了一个“馅饼侠”涂鸦公益活动,已经有全国100多位艺术家参加。疫情期间,每个人都深受病毒的威胁,宅在家里内心都很压抑,这个涂鸦公益活动掀起涂鸦热,既是一种艺术的表达,也是一种情绪的放松。另外,还策划了一个疫期特别采访,现已采访全国各地数十位艺术家在疫情期间的创作与思考。
北青艺评:艺术家也是相对非常敏感的一个群体,在这次疫情中,沟通采访过的艺术家是什么状态?他们在继续创作吗?他们的作品和疫情有关系吗?
严虹:据我所知,在这次疫情中,有很多艺术家捐赠自己的艺术作品参加义拍,还有艺术家自发组织爱心捐赠活动。艺术家曾梵志捐款两百万给武汉的医院和湖北美院、艺术家史金淞工作室组织了为疫区医护人员添一张床的“聚焦行动”、上海昊美术馆馆长郑好筹备了“风雨同舟”艺术抗疫慈善拍卖。艺术家纷纷拿出自己的作品,只为捐赠不为艺术。
面对灾难,艺术家是最敏感的一个群体。我正在操作的“疫期特别策划”采访了全国各地数十位艺术家,他们都在自已的工作室进行创作。比如袁文彬专门为疫情中的医护人员创作了一组油画《心怀天下—钟南山》《为众抱薪者》《天使系列》等。
北青艺评:说说在武汉这一个多月以来经历的最难忘的事情吧。
严虹:武汉封城这一个月以来,最难忘的事情肯定是让人泪目的一个又一个病人的死亡。每一个死亡数字背后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面对那些因病离去的可怜人,我在想:活着的人要用怎样的坚强去面对这样的悲剧?今后,我们幸存下来的人要用怎样的自律和知识来避免这样的悲剧?
这一个多月,我基本上生活在社区群里,每天关注群里发布的本小区的疫情变化,居住的小区里有几户邻居都感染了病毒,有一位邻居还在春节期间因病去世。在武汉病床紧张的初期,我还通过各种朋友关系,为这位生病的老人找接收入住的医院。没想到最后还是因抢救无效离开了,我们在群里一边安慰他的亲人,一边组织大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也有好消息,和我住在同一幢楼里的邻居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立春宝宝。
总之疫情期间,面临生与死,带给我非常沉重的思考。生平第一次,死亡就在身边就在眼前,而我就置身在这个重灾区。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北青艺评:有过害怕和绝望吗?怎么处理情绪问题?
严虹:武汉封城初期,感觉像置身在一孤岛,内心肯定非常害怕,因为不知道病毒飘浮在哪里,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侵入,我吓得连窗户都不敢打开通风,每天在家里用医药酒精消毒,时刻关注电视和网络新闻,彻夜失眠,即使困极了小睡一会儿,也会从噩梦中惊醒。因为家里有老人,所以忧心忡忡。
这样的恐慌至少持续了一个星期。之后,当我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纷纷援助武汉,各种各样的爱心捐助支援武汉,特别是当武汉的雷神山医院和火神山医院迅速建成,逐步缓解了床位不足的问题,并且治愈率愈来愈高,病亡率在日渐下降,心态才逐渐平静下来。当我看到有那么多人在逆行而上,深受感动,唯有积极全力配合,安心宅在家里,读书写作,静候拐点早日到来。
北青艺评:最近关注的焦点有没有转换?
严虹:最近关注的是武汉疫情拐点什么时候到来?武汉什么时候可以解禁?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自如地走出家门晒太阳?特别关注“钻石公主号”、韩国、日本、意大利疫情爆发的新闻,深深地为国外的朋友们担心。
北青艺评:这个漫长的假期用哪些方式度过?
严虹:陪伴父母,倾听他们讲述一些过往的事情,比如我不知道的家族故事,可以为我今后的写作积累素材。最大的收获是在家跟妈妈学习中医,按摩不同穴位,得到不同的效果,起到了自我保健的作用。另外,每天在家练习厨艺,研究各种营养搭配,已经可以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疫情期间,重读了几本书,一本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本是石黑一雄的《浮世画家》,还有一本是加缪写的《鼠疫》。
读加缪的《鼠疫》,预言家似的写作,让人触目惊心,感同身受,《鼠疫》描述的就是当下的武汉,历史在重演,活在自己酿制的悲剧里,人们终于被自己关进了各自的笼子里。加缪在《鼠疫》中写道:“人类能在这场鼠疫和生活的赌博中,赢得的全部东西,就是知识和记忆。”
除了书,还看了几部奥斯卡获奖电影,《寄生虫》《婚姻的故事》,还有两个版本的《小妇人》,分别是1994年和2019的版本。无论是看书还是看电影,对我而言,这都是日常。只是在疫情期间,这些变成了我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式。长时间浸泡在疫情困境里,看着死亡随时发生,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心理会受影响。
据我所知,各大美术馆纷纷推出网上看展,360全景展览,在家不出门也可以欣赏艺术作品。
毕加索说,艺术的目的就是洗涤琐碎生活在我们心上留下的灰尘。
北青艺评:即使是在武汉之外湖北之外,许多人的行动仍然是受限的。能推荐几幅适合现在观赏的艺术作品吗?
严虹:推荐网上观看艺术作品,艺术和灾难一直在一起。虽然艺术不能用来解决社会问题,但艺术作品却能引发观者的思考,为我们带来心理疗愈与精神慰藉。
非常时期,特别介绍几位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曾梵志的《协和医生》,徐冰的《尘埃》,蔡国强的《黑色仪式》,何汶玦的《疫苗之殇》,袁文彬的《反思录》等。还可以观看国外艺术家的名作,比如乔托的壁画《在亚勒索驱逐恶魔》,戈雅的《理智入睡催生梦魇》,克里姆特的《死亡与生命》等。
北青艺评:疫情结束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这次疫情对自己的心态和未来的计划有改变吗?是否有了一些新思考?
严虹:等疫情结束后,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想走在阳光下尽情呼吸,想吃遍武汉小吃,想去武大看樱花,想陪父母外出旅行,想重新补过一个新年,因为今年的春节过得太悲情了。
这次疫情对我的影响极其深刻,这辈子的奋不顾身和义无反顾已经用完,余生只剩下适可而止和三思而后行。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放宽心。以前总说来日方长,其实来日并不方长,要珍惜当下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身为一个写作者,我在想,该如何用文字去记录这段亲历过的黑暗时刻,要说真话、说实话,说人话,这段经历引人深思,值得反省,我要忠于自己的内心,记录这段武汉人民的血泪史。
身为一个媒体人,我在想,新闻媒体的职业准则是客观中立、平衡和全面报道,排除个人情感和个人意见的掺杂,即使是面对灾难,也应该冷静叙事,立足于事实和公共理性。
身为重灾区的九百万分之一,我在想,当我老了,回忆起2020年的春节,我要轻描淡写地说:这一劫难,我经历了,再也没有什么比幸存下来更珍贵了。
文| 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