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璇 | 建立藏地第一所森林学校,用另一种方式耕种,把环保的种子植进教育里
三十岁回到乡村,这个乡可以是生养己身的村庄,也可以是心之所向的第二故乡,甚至只是内心认同的乡村传统。返乡,不是一头热血的野蛮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仍然坚定的选择。这些选择里,蕴含着如何在乡下生存生活的创意,甚至盘活村庄,逆转农村主体性的可能。
——摘自蔺桃的发刊词
这是30’返乡的第24篇文章
刘璇很瘦,一袭黑发长至腰间,肩上扶着一只写着“吃素”的布袋。朋友们都习惯叫她Apple,跟她聊天,她的眼睛必然看向你;说的每个词,尾音都是收着的,声音的能量像是从胸腔发出,给人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感觉。
今年暑假,她受邀到美国在纽约大学和加州大学几所分校,分享她这四年多来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建立和运营藏区第一所森林学校的故事。20多天出差在外,来不及调回时差又进了藏区。她是北京人,在上海和成都各开设有一间公司,但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了藏区。
森林学校
“藏区的事都刚刚起步,需要花多一些时间亲自去做。”森林学校不只是一个面向本地藏民和城里人的自然生态教育中心,这些年来还一直帮助村民探索生态经济的发展形式。最近两年,刘璇还和先生荣耀陆续在四川海子山自然保护区、青海省三江源自然保护区里,建立与森林学校类似的研学基地。
大学毕业后,Apple因为偶然的机会留在了藏区,做过好几种工作,走遍了全国各地,现在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地方。森林学校的租约有30年。她信佛,这三十年租约对她就像一个轮回。“这件事遇到我,我遇到它,缘分到了,就努力做好当下的事。”
2015年,时序已然进入五月,墨尔多山自然保护区内的梨树,才开出一树树胜雪繁花,几处藏寨稀疏点缀在山地林间。即便常年在藏地行走,刘璇和团队成员进入保护区缓冲地带的自然村落中路乡时,仍惊叹于眼前的美景。
她和先生荣耀是作为规划设计师来帮助中路乡做生态旅游整体规划的。他们发现,中路虽然一直以来都是摄影师镜头下的人间天堂,可是除了美景,藏地文化资源挖掘不够,配套设施不足,留不住游客。经济落后,对传统文化、土地的认同不够,年轻人也不愿待在村子里。土地大量抛荒,仅有的种植品种单一,产出和收益也低。高原种植和其他地方农业耕种一样,大量使用塑料薄膜、化肥农药,对环境也不甚友善。
刘璇他们意识到,这种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的矛盾,是许多保护区内村寨面临的共同问题。七个月的调研结束,他们没办法像做其他的规划案一样,交完报告就转身离开。得知当地最高处的传统藏式房屋即将被拆,刘璇和团队商量后租下这栋房子,连带旁边空置的另一处民居及中间空地,一并签了30年的租约。他们决定在这里尝试做些新的东西,比如一所森林学校,但又不只是一所学校。
森林学校所在村子
他们向当地政府建议成立村民农旅合作社,也是全藏区第一个农业旅行合作社。他们在上海的规划设计公司、在成都的生态旅行公司和农业公司,分别派出人员进入中路乡帮忙。一方面,他们给村民提供环境教育、生态旅行和友善农业方面的技能培训,比如生态旅游培训、村落自然导赏培训、藏餐厨艺培训等。另一方面,森林学校也是当地发展的领头人,他们把大山之外的游客带到中路,由合作社统一安排吃住,提供自然导赏服务,尽量把可以让村民赚钱的机会都留给了他们。
刘璇团队则专注在以森林学校为基础的自然教育上。不断邀请外面的专家、村内长者共同来研究与开发生态教育课程,寄望城市和乡下的孩子都可以体会到与自然相处的乐趣,能够以自然为老师,学会尊重与爱。“我们相信,只有你了解你的土地你才会爱它,保护它。”
早先的森林学校手绘地图
2015年调研结束后,Apple与登龙云合森林学校主创设计师荣耀带领建筑设计团队,引入新能源和新技术,重新改造承租的藏寨。比如具备空气湿热和热水功能的OM太阳能制热系统,取经自芬兰的生态旱厕,还有净化水处理系统、有机垃圾处理系统等。
许多课程和活动都是在这两栋房子里举行,房子改造前后的变化,让孩子们和村民可以亲身感受环境友好型的建筑。几年来,他们持续举办各种零废弃工作坊,如何减少使用塑料,回收垃圾,堆肥等,也让更多孩子们掌握环保的基础知识和技能。
改造前与改造后的藏寨
经过四年多的努力,森林学校自主开发的环境教育课程,得到了当地认可。今年开始,森林学校尝试与教育局合作,通过乡土教材的形式将环境教育带到全县58所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的课堂,可能改变7000多个中小学生对环境的看法和对家乡的印象。
回想起第一年去跟县政府谈自然生态教育,许多官员都不甚了解甚至敬而远之。几年里,刘璇不断与当地政府沟通,举办大小活动、教育论坛,都会邀请政府官员参加。彼此越了解,越有可能交付信任。去年夏天,他们在村里举办创新教育论坛,甘孜藏族自治州内20多个校长都来参加,终于认可了环境教育的好处与重要性。
与生态教育相对应的另一条发展路径是生态经济。他们与村里的农旅合作社签订社区保护协议。承诺不使用化肥、除草剂,不在水源地扔垃圾,不乱砍乱伐的农户才可以加入合作社。他们为合作社农户提供优质种子,帮助育苗,提供技术支持,还帮助后期销售。因山地种植面积有限,Apple把自家农业公司的侯宾博士请来,指导村民种植经济效益更高、品质更好的薰衣草。
志愿者为当地孩子做的自然艺术墙绘
前两年他们与村民协议不收割、不售卖、不分红,就是为了逐步从环境友好型种植转向有机种植,让土地有休养生息的机会。对村民来说,只有感受到了生态种植的好处,才有可能改变传统种植的习惯。
在地发展四年多,刘璇团队与当地村民捆绑在了一起。240位村民参与了他们的技能培训,创造了1070个工作机会,生态旅行和农业种植加在一起,给当地带来了近四百万的经济收入,已经出现了年轻人从城市回流的现象。
给当地村民做环境课程讲解
“在乡村做事,不能只是讲道理,要去做。要慢下来陪伴,不是一时的。”她说,这种主动沟通、积极互动的风格,其实与她的个人性格有很大冲突。今年37岁的她,几乎从没邀请过客人回家,也很少有社交活动,能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都尽量一个人待着。
每当她感受这种冲突时,她都会问自己,你的初心是什么?30年租约的意义是什么?她的初心不是把一腔热情地投射到一个地方,遇到挫折后就换到另一处。她想做的不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新农人,而是让当地人成为新农人,对自己的家乡有情感有责任的新型农民。
想到这些,她总会调整好心态,以更积极入世、更高效的方式去做事。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德迦社区和四川海子山自然保护区格聂山在地社区,是在她寻求可持续发展道路上遇到的值得去做的案例。
刘璇在海子山自然保护区做调研
两年前,刘璇受邀为德迦社区讲授社区发展培训课程,第一次到访这座海拔4000米高原上的第一个零废弃社区,认识了推动这一社区行动的德迦寺降央西然堪布。她深深为堪布和当地居民守护三江源水源地的利他之心感动,先后投资几百万元支持社区发展。登龙云合团队在当地研发出不使用化肥、农药、杀虫剂的有机蔬菜大棚,既为当地居民提供了难得的健康蔬果,也减少了蔬果长途运输带来的高原碳排放。今年99公益日,他们对口支持德迦社区建立一个更好的自然教室,就是希望当地野生动植物、鸟类、水源检测巡防队的功能可以更有效发挥出来,用藏族传统文化讲解生态环境保护知识,教育更多的牧民和年轻人。
海子山自然保护区格聂神山刚刚完成三年的阶段性控制详细规划,自然环境教育课程设计正在起步中。刘璇希望能够复制中路乡的模式,在更多自然保护区内的农村社区扶持或培育类似的教育中心,从生态教育和生态经济双向入手,推动当地的可持续发展。
刘璇在三江源得迦社区做种植培训,很受当地欢迎
有人问她为什么选择留在藏区,她说,经济发达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做。藏区诸多保护区内的农村社区、牧区,教育和经济资源都相对匮乏。她看见了,就想去行动,陪伴他们找到一条可行的出路。至于未来,也许缘分到了,进城也是有可能的。
对中路乡的村民来说,森林学校是一种创新的发展思路,也是有效的陪伴。对Apple来说,这也是她人生暂停后重新出发的起点。
七年前,她骑行喜马拉雅山脉,在靠近珠穆朗玛峰大本营的弯道上,因为车速过快,自重过轻,飞了出去,造成肋骨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她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之后都在家休养恢复。身体的病痛让她意识到,生而为人是如此脆弱又幸运。既然活下来,就不应该浑浑噩噩的虚度,需要有点态度。
进入中路乡是她痊愈以后第一次去实地调研,看到那座云端的藏寨,她突然想起来修佛的师傅过世前的嘱托,“以后别忘了藏区,等有能力的时候做个学校。”彼时不能理解,当下却通透明了,“是该做的时候了”。开始做森林学校以后,她也渐渐明白,这件事是建立在她过去33年的积累和理解之上的。有了这些储备,她才有勇气去做这样一件从来没有做过,而且需要投进自己后半生的事情。
骑行珠穆朗玛峰
Apple大学时学的是英语。很多同学梦想的工作是穿得体体面面,坐在办公室里做翻译。毕业前,她得到一次实习机会作为随队翻译,跟随中国科学院地质专家与牛津大学地质考察队,在四川龙门洞进行为期1个月的地质考察与测绘。那是她第一次接触真实的自然,强烈的反差感让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北京的皇城根。后续的几次户外翻译工作,她接触到的都是中草药、海洋、大熊猫培育等方向的专家, “很深地感受到,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积累。语言只是一个工具,什么社会问题都解决不了”。
机缘巧合下,毕业后,她在成都开了一间户外探险公司,专门接待来自国外尤其是欧洲的成人、学生团体,在中国西部自然风光绝美的山区做负责任的生态旅行。自此她就开始在西南工作,成了一个对藏区很熟悉的人。
公司发展之初需要资金运营,她为了攒钱,经朋友介绍为欧洲的一间制片公司做兼职,负责他们在中国拍摄期间的制片工作。每年几个月的拍摄,她跟着摄制组跑遍了中国各地的大小农村,看到了许多风光之外伤痕累累的乡村现实。她说,她当时只是看到了,却没有行动。
给村子里的孩子做环境教育活动
后来她和先生荣耀一起创立了登龙云合规划建筑设计公司,一直在与政府打交道,许多案子都要从区域发展的高度做顶层设计,经济、环境、社会各个维度的资源和利用都需要合理布局。她的工作重心放在各个自然保护区的规划上。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她接触到了丹巴县中路乡的生态旅行规划案。
走到这里,她才想到,自己可以持续积累,进而有所改变的地方正是乡村。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都具备了,森林学校只是顺势而为的一个结果。
多年修佛皈依,刘璇领悟到当下的因就会有它的果。每一个当下都是友善的,就会有一个好的利益众生的果,不需要急着去设定现世目标。“我没有太多时间种地,但是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耕种,把环保的种子植进教育里。教育是改变一切的根基。”
一个小预告
刘璇团队如何通过修复村子水磨,共建生态旱厕、共同设计云端图书馆、举办“疯狂玉米节”等节日庆典,开展社区营造,恢复乡村传统,帮助合作社发展生态经济的故事,将在10月16日的“社造来了”专栏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