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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学人(之二十二)|秦岚:东洋镜里《西游记》

秦岚 东亚评论 2019-04-02


作者简介



秦岚,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世界文学》副编审。原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在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担任编辑一职,先后在日本富山大学和立命馆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并在立命管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著有《车王府旧藏说唱〈西游记〉书志学考察》《曲本〈西游记〉中混元盒物语系统》《曲本〈西游记〉中的江流儿物语的演变》等论文和《在自己的树下》《本色女人》《裂舌》《老狐物语》等翻译作品。任中日双语文化季刊《蓝·BLUE》主编。


东亚君按:东亚评论公号百日小感兼致新年祝词


今天是农历小年,“东亚评论”公众号创办至今也即将迎来“百日”。

在这一百多天中,孙歌、严绍璗、王晓平、王勇、王中忱、董炳月、赵京华、郜元宝、孟庆枢、王向远、高宁、潘世圣、王志松、张哲俊、于长敏、王奕红、周阅、秦岚、秦刚、邱雅芬、杨伟、刘研等中国日本学、东亚学界的重镇以及徐志民、尤海燕等同代学人的鼎力支持、赐稿,谭仁岸兄(南国君)又作为共同运营者加入,所有的力量汇成一种合力,使小众高冷的本公号吸引了遍布全国所有省份的1300多位订阅者。在公号“始作俑者”的东亚君看来,这已经是个巨大的意外了。查看相关后台数据可知,其中有多篇推送文章的阅读量破千、转载或收藏量破百,这些更让主事者颇感振奋。

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在孤军奋战两个月后,我的学生仲咏洁、刘璐薇、何佳、孟祺、齐琼芝、王近朱、景梦如等幕后英雄加入编辑团队,她们利用业余时间,无偿地协助我做文字编辑和排版工作,无不尽心尽力、不辞劳苦、反复推敲,让我至为感动,在此再致谢忱。

学堂、报刊和演讲被梁启超视做“文明传播之三利器”。晚清民国以降,报刊成为启蒙、革命和追求民族现代化的重要载体,维系着国运民生。在纸质学术传媒日益衰败、学术期刊腐败日盛一日的今天,在自媒体爆炸、知识碎片化的时代,日本学界、东亚学界如何戒除纸质学术传媒的各种弊端(如篇幅限制、主题限定、职称学位标准、风格限制等等)、面向公众传播知识与思想,在学院派学术研究与公众领域的发声、亮相之间保持必要的平衡感,并逐渐形成远离权力与政治、知行合一的学术共同体,是从业同仁必须严肃面对的课题。

东亚评论公号首先要成为一个传递者,但这并非意味着主体性的缺失,我们要做的应该是有立场、有态度的传递者。我们对文章的选择是经过思考的、负责的,至少在我们看来,这些文章代表着“有才、有料、有种”的、健康学术方向,引导我们趋向另一种的可能。同时,我们不打算降低格调,走媚俗路线以求“增粉”。学术事业永远是孤独的、高冷的,本公号愿保持这种小众、高冷的边缘姿态,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能有几声喝彩、和鸣便足以支撑我们走下去。

羊年将去,猴年即至。今天我们推送秦岚先生的文章《东洋镜里<西游记>》,与各位同好一道迎接新年的到来。春晚上,央视主持们想必又要带着“全国人民”一起重温毛爷爷的名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近日,围绕春晚登台人选之择汰,眼袋已下垂的六小龄童又周期性地、不出意料地成为了焦点人物,万民齐呼孙大圣。然而,毛诗的后两句读下来,真让人一身冷汗——“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在即将到来的猴年里,妖精们手下的常败将军孙大圣能压制层出不穷的各式“妖雾”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共同见证。东亚评论预祝各位猴年如意!

 

摘要

《西游记》传入到日本以后,师徒四人形象发生了诸多改变。一部作品在不同文化环境里会发生的变化看似偶然,但反映的正是该作品与异文化的对接点。站在比较文学、文化的立场上,这些对接点正是“变异”的表现,应从社会、心理、历史学等多角度全面透视其特征。





1

“歪国仁”眼中的《西游记》


小学四五年级就读《西游记》了,是繁体字竖排版的,很多字不认识,就是被故事吸引而念下来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想过“按下云头”的具体动作。现在被问了,不免细细琢磨:无论如何不应该是悟空弯下腰来,伸出左手或者右手去按一下云头,应该是“按”的意念一生,云头就很了然地低下去了。或者如骑马,脚上稍一着力,云头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可是转念一想,云头和船头不一样,不是个实物,有形有状可蹬可踹,哪里会被按来按去的呢?那么,是应该在物质的逻辑的前提下思考这个问题,还是应该将它放在幻想世界的前提之下?总之,我没有能够给出一个像样的回答。

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西游记》的。芳泽先生这个问题与我的研究对象相关,后来被我多次想起过。它让我意识到,一部《西游记》,另一个民族用另一种语言来阅读,和我们用母语阅读不是一回事。这不仅因为语言转换过程中会发生一些“丢失”和“改变”,对于这部神魔小说,更有在对异界想象的差异等深层面的文化问题。以下看图说话,借着图片的细节来发现《西游记》传入日本后所发生的一些变化。


2

“只有更丑没有最丑”之中日孙猴子大PK










图1  中国传统印象中的孙悟空



图2  猴年吉祥物


看浮世绘中月冈芳年《月百姿》里的孙悟空(图3)。



图3 《月百姿》里的孙悟空 


这和我们习惯的孙悟空形象颇为不同。芳年的孙悟空头戴金箍,手腕脚腕各戴金环,一袭僧袍在身。他长着褐色长毛,红脸,吻部十分巨大并前突,腮部发达,和粗壮的脖子一起,透出野性和苍劲,充满力量感。再看足下,赤脚无鞋,是两只猴子的脚爪。这两只猴子的脚爪或拳曲或展开,带着野猴子的天性。金箍棒也和我们习惯的金箍分饰两端的棒不同,赤乌金棒身,一头是金枪尖,另一头是金色多棱球。画面上孙悟空左脚着地,右脚抬起,右手持棒高举过头,整体极稳的样子,却又富有动感,苍劲与活力那么自然地统一在一起。这张画给我最强的刺激是它让我看到悟空,扑面而来的感觉是一只猴子,之后才是人的因素——带着人的特征的猴子。巨大强劲的腮和吻部、没有穿鞋子的透着灵巧与力道的猴爪正是这种印象的主要来源。强调表现悟空的野性,可以说是日本人画悟空的共同特征,与我们的悟空造型突出人的特征——带着猴性的人恰好相成为对照。

从江户时代开始,日本画家构思出过很多个孙悟空。但我最为喜欢芳年笔下的这一个,喜欢它的野性、苍劲、力量感和强烈的艺术魅力。

 

依据我的导师矶部彰教授的研究,唐代到中国留学的日本留学生就已经带回了《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碑》的拓本和《大唐西域记》等书籍。唐玄奘取经的故事在唐代也已经传入日本。到了五代和两宋,西游故事的早期版本,也都在日本有流传。在日本京都高山寺,今天仍旧保存着由僧人明惠上人收藏的宋版《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书籍。吴承恩的《西游记》问世后,也非常快地传到了日本。

今天日本的图书馆收藏的多种明版《西游记》大都是江户时代从中国进口的。和韩国一样,《西游记》这本书也成为了日本江户时代学习中国话的“通事”们的教学参考书。日本还是最早翻译《西游记》的国家之一。早在一七五六年,就有了《西游记》的抄译本《西游记劝化抄》。一七五八年,由西天维则(口木山人)翻译的《通俗西游记》初编问世。此后经历四代人七十四年的努力,直到一八三一年,《西游记》的大部分日译工作才基本完成。全本的《西游记》译本,是一八三七年完成的《画本西游记》,又称《绘本西游记》,这是后来在日本流传最广的权威译本,也是江户出租小说、戏曲本子的书铺子中最受欢迎的读物之一(参见矶部彰《孙悟空之旅——东亚的〈西游记〉》,日本塙书房2011年)。



图3  日本天保八年版《西游记》第四篇封面。

(上是悟空,下是沙僧。悟空两只手为猴爪形状)


《画本西游记》之所以能占有如此地位,除了翻译者的功劳外,还因为有葛饰北斋为虎添翼的插图。当年《画本西游记》的封面上(图3),葛饰戴斗的大名和译者岳亭五岳是肩膀头并齐地写在书名两侧的,这清楚地表明北斋插画在当时的号召力,也足见绘画对这部《画本西游记》何等重要。

 

北斋是我最喜欢的浮世绘画师。戴斗是他的画名之一。北斋一生故事很多,比如他会不断使用新画名,一旦新名为社会所知,作品被追捧,他便会把这名字卖掉,再另取新名,而北斋一生使用过的画名难以计数,真是个大大的牛人啊。北斋一生沉迷绘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画狂,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好手艺人。他年过七十岁犹且立志变法。在《富岳百景》中他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回顾和展望。他说自己六岁始有临摹物像之癖,年过半百不断有作品为世所知,然七十岁前所画实不足取。至七十三岁始悟禽兽鱼虫之骨骼与草木之萌动生长。缘此而至八十六岁,自己的画会大有长进,九十岁时可望领悟画之极意,期于百岁,或可达乎神妙之境,至百一十岁当一点一划皆栩栩然如生也!北斋最终活到九十一岁,一直到死他都在创作。《富岳百景》是他最有名的系列作品,其中《红富士》《山下白雨》《凯风快晴》都是今天被世界公认的浮世绘代表作。署名“葛饰戴斗”的时期,正值北斋进入五十之境,也是著名的《北斋漫画》的完成期,那时他已经非常有名。才华横溢的北斋在《画本西游记》中展示了崭新的构图、细致而又狂放的笔致。这里选了《狮陀洞妖怪吞悟空》(图4)《玄英洞三妖魔》(图5)和《九灵元圣》(图6)三幅插图。这些画构图大胆、用笔雄浑,画中挟带的气势,今天仍然扑面而来。



图4 《狮驼洞妖怪吞悟空》     

         

图5 《玄英洞三妖魔》



图6《九灵元圣》


日本的江户时代是一个迷恋妖怪的时代,从那个时代延续下来的日本妖怪文化,恐怖而唯美。而北斋更是喜欢妖怪。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北斋,遇到了神魔小说《西游记》,如何能不产生传世的绘画作品?想象一下,顾客进到书铺寻书时,翻看到这些插图,又如何能不心动不已。

言归正传。从这些插画中也不难看出,日本人关于《西游记》的想象很多和我们大不相同。


3

“此钉耙非彼钉耙”之猪八戒


仍然看细节——猪八戒的九齿钉耙。



图7 《村中老若看妖怪》




图8  日本绘本中的猪八戒形象


绝大多数中国人大概习惯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那把耙子。实际上从明代起八戒的耙子基本就被想象成农民种地的耙子。其实八戒这耙子并不是凡器,它重有“一藏之数”,连柄算有五千零四十八斤,是太上老君用神冰铁做材料亲自打造的神器。形状上它有“九齿玉垂牙”、“双环金坠叶”,和老百姓种地使用的耙子应当不是一回事。细看《狮陀洞妖怪吞悟空》这幅图,注意逃跑中的八戒手中的耙子,与其说是耙子,不如说是一杆颈部添了八个钢齿的枪。和中国农民式的九齿钉耙相比,这“耙”更接近兵器的形状。然而即称之为耙,并画出八个耙子齿,北斋总还为它安排了用途。《村中老若看妖怪》(图7)这幅插图,画的是《西游记》第六十七回悟空和八戒消灭大蟒精后,拖着大蟒,吆吆喝喝回到村子里的情形。画面上悟空用来拖蛇的是绳索,而八戒用的,正是那柄九齿钉耙。


4

阿弥陀佛之“人气王”唐三藏


再说说三藏。


图9 日本真人版西游记中夏目雅子饰唐三藏形象


在吴承恩的《西游记》中,除却开篇的江流儿故事不算,整个取经途中三藏的形象是比较苍白的。所以一般很少有人喜欢唐三藏。但日本古代佛教地位尊崇,所以唐三藏在日本非常有人气。直到明治时期还经常被搬演的歌舞伎《五天竺》,剧本原是江户后期日本人根据《西游记》改编的。其中唐僧占的份量相当大。日本几次以电视剧形式改编的《西游记》,扮演唐三藏的演员也总是为人所瞩目的名角。


5

借河童光“怒刷存在感”之沙和尚


四众之中,最不引人注目的是沙和尚。

沙僧本是天上的“卷帘大将”,但进到取经队伍里后,基本上承担的就是搬运工作,不论在性格刻画上,还是在神通变化上,都鲜有特点可陈。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日本人对这个沙僧偏偏生出特殊的兴趣。早在日本南北朝时期,深沙神就出现在日本传统艺能之一的谣曲《大般若》中。这还是今本《西游记》尚未最后定型的时代。沙僧被日本人注目,更多是借了河童的光。

在日本,人们习惯于把沙僧与河童联系起来,龙泽马琴《金毘罗船利生缆》插图中出现的沙僧(图10),干脆长得就是一副河童面相。



图10 泷泽马琴《金毘罗船利生缆》中长着河马脸的沙僧


河童是在日本古代广为人知的妖怪。关于河童的传说几乎遍布日本各地。河童的形貌有两种,一种像龟人,一种像猿人,前者更为流行;各地关于河童的形象也各有细微差别。如果言其共性特征,那么就是他像个童子,头顶呈盘子状——据说里面盛满水。那水是他生命之根源,如果盘里的水没了,河童就会死,最少也是力量减弱——尖尖的短嘴,身体的颜色有红、青黑色和灰色,手脚均带有水拨,脚指有三根。手腕很是奇妙,伸缩自由自在,通臂,类似通臂猿(图11)。后背上有龟背,肢体覆鳞。有三个肛门,体味臭。


 

图11 《北斋漫画》中的河童形象


河童喜欢恶作剧、比如到厕所去摸人屁股。据说一位骨科大夫被摸时反应迅速,挥刀砍下了河童的手臂,河童为了要回被砍下的手臂,只好教给大夫接骨之法。河童最爱干的坏事是在水边瞄着经过河边的人,找到机会把人拖下水,并乘机拔下落水人的“尻小玉”(sirikodama)——这是日本人想象的长在人肛门处的一种脏器,其作用类似“栓”。“尻小玉”一旦被拔出去,人就会瘫掉、死掉。河童为什么对拔“尻小玉”那么感兴趣呢?一种说法是河童自己喜欢吃,一种说法是要拿给龙王交税。

河童特别喜欢摔跤,经常去找小孩摔。对方输了,他就去拔人家“尻小玉”,自己输了,就教给赢方“万能膏药”的制作法。

河童还喜欢吃黄瓜,所以日本的一种中间卷黄瓜的寿司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河童寿司”,祭祀河童时也不得少黄瓜为祭供。




图12 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河童形象


河童这样的性格与《西游记》中的沙僧可以说完全不相干,但很多日本人就是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西游记》写沙和尚在天上失手打碎琉璃盏被贬下凡,曾盘踞在流沙河,以吃人为业。也许就为这一点,日本人在沙僧与水怪河童之间拉上了线,于是就很容易和这个沙和尚亲近起来,而且这种亲近感一直很有热度。随着《西游记》的流行并广为世人喜爱,很多日本人为沙僧抱不平。著名作家中岛敦专门以沙僧为主角写了《我的西游记》。可惜这部作品没有完成作家就去世了,只留下两个断章——《悟净出世》《悟净叹异——沙门悟净手记》。《悟净出世》想象奔放,虚构了一个尚未跟随唐僧踏上西天取经路之前沙僧生活的水妖世界。《悟净叹异——沙门悟净手记》则完全站在沙僧的立场上观察取经的过程。阅读这两部断章时不时会想,也许只有在河童文化流行的日本这块土地上,才能这么早就出现一个随时记下自己想法的沙僧。


6

“变异体”背后的思考


东洋镜里看《西游记》,我们能够看到什么?

严绍璗在《比较文学与文化“变异体”研究》一书中曾提出“变异体”这一观念。“变异体”是以民族文化为母本,以外来文化为父本,并通过相互汇合而形成新的文化形态。从文化交流的实态看,这种变异实际上是存在于文字、想象图像等多个层面的。仅仅从一个小小的“按”字的理解,就足以提醒我们,母语阅读时完全可以依靠意会得鱼忘筌的,到了另一种语言中,却面临必须先把忘记了的“筌”找回来这样的局面,而这正是文化交流有趣的地方。

一部作品在不同的文化环境里会发生很多变化,这些变化看似偶然,但反映的,正是该作品与异文化的对接点。比如以八戒那把九齿钉耙为例,农具式的耙子如何在日本变成更接近兵器形状的钉耙?这个问题,也许应当与从江户时代把武士从社会中严格分离出来的日本四民社会制度、与这一制度下日本人对于武器的认识有很深的关系。站在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的立场上看,这些对接点正是“变异”的表现,尽管其产生原因复杂,但从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等多个方面认真思考,努力由点及面透视不同文化的特征,正是我们今后的重要工作。


(本文部分图片为著者提供,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小标题为编者加,仅代表编者观点。)


(编辑、排版:何佳)



恭祝大家春节快乐,猴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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