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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克,及其拥有的精神领土 ll 黄春龙

2017-11-26 黄春龙 摄影与诗歌




雪克,及其拥有的精神领土

文:黄春龙



她的睡姿,是上帝的杰作

头枕着圣彼得堡,脚,撩起南海碧波

一根脊骨贯穿欧亚大陆

私密处

落在我的故乡


因为爱,我深吻故乡

因为故乡,我顺便深吻祖国

——《拟色之二》


雪克的诗歌思维不在常规之内,这一点使他的诗歌独有魅力而让我惊喜。我读到的作品,基本上是雪克在经历了“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和整个90年代的浮躁和灯红酒绿”后,新世纪近十年来的作品。在广阔的人生视界里,雪克的诗展示了一个丰富经验者的智慧与独特的书写视角,甚至像一个从现实抽身出来反观现实生存状态的勇士,以其厚实的生活阅历与敏捷的思维透视这个纷繁世界与无常的人生,正如其自言:“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无妄之灾接二连三扑面而来时,还有什么比做自己的囚徒、殉自己的道更令人心安理得呢?这不是遁世,这是沉下,是反思,是企图用诗歌抚慰自己,反哺性灵。??与其无病呻吟,哼哼唧唧,不如用你的诗歌去把人扎痛、扎醒!”“诗歌是智者的悲欢。用冷冷的眼光看热闹,用荒诞去撕扯荒唐。”因此,雪克的诗歌主体上给人展现的,是用凝聚的冷调之光穿透生活、生命乃至生存。


冷思考本色


雪克的诗是智者的诗。我不是说雪克本身一定就是智者,而是从诗歌看来,他不轻易也不屑于为繁冗、拖沓动笔,经验、观察、思考、精构,慎于下手,因而从他手笔下流淌出来的诗句必然是有价值的凝固体。他说“诗歌是小众的、贵族的,但我们生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有责任让诗歌贴近生活、走向大众;有责任让诗歌疏解戾气、抚慰心灵。”诗心塑造的形象,俨然纷繁江湖义士的身份,他的诗歌世界凝练着诸多之于生活世界的慎重与深入的思想。他凝聚于诗歌里的自我剖析与他人观照、思考个体人生与生存姿态、反思人性良知与社会乱象,无不体现其冷思考本色。

世界确实有其纷繁与不在序之象,诗人身份的写作者必须以其真诚的姿态面对世界。真诚可以是必然是智者最大的智慧,它让主体人敢于直面个体的缺陷与大众的缺失,勇于指向生活、生命与生存的爱恨、幸福与疼痛,也即在小我与大我面前,虔诚地敞开诗心,并赋予其责任。其《七行诗系列》秉承了这样的品质。如《常见病》:


我们生活在一枚鸡蛋里

是兄弟相让,是夫妻举案齐眉


椭圆形是造物主的旨意

适合灵长类拿捏


有人捏了一辈子

有人捏碎了,更多的人

捏出蛋里的骨头


读整诗,首先读到诗人的智慧:以一个常用名词“常见病”概说生活本质的病,用一个形象体椭圆形的“鸡蛋”的具象承载其生活观察。作品内涵与诗歌技巧都让人称叹。当然,我不期待一首诗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实际上诗歌无法解决什么问题,我欣赏这样的诗歌审美发现:拿捏如椭圆形鸡蛋的生活,“捏碎”与“捏出蛋里的骨头”的现象与本质。这是一个明白的设喻,结果有些意外却合理。类似与生活观察家的诗人很善于发现这样的生活微细,再如《习以为常》:


点烟的时候

我点到了胡子


火苗再高一点,就烧到眉毛

我不急,周围的人也不急


周围的人抻抻鼻子

对毛发烧焦的臭味

表示熟悉


同样的七行诗,与《常见病》内涵有一定关联,《习以为常》透视的是一个习惯性的问题:火烧眉毛的危机情景与人们“表示熟悉”形成的悖论耐人寻味,“周围的人”是一群爱看热闹的家伙,他们的“表示熟悉”反映悖论的常态化。这里,除了发现,讽刺的意味显得更浓烈。

七行诗系列里,《残梦》流露着对如“童话的上集”人生的反顾,《某个饭局上》讽刺“人间”的品质连狗都不如,《尘埃》以“尘埃”隐喻平凡人生的“爱恨”。七行系列的书写,集中了诗人琐碎片刻的思考,简约、隐喻、凝聚,体现诗人之于生存各种场景、姿态的入微观察与体悟,启悟性强,引发人们之于人世的更多思考。


必须佩服的是,诗人雪克的思想智慧在抽身于大多数的位置获得自我的欣喜,这点上看,他是一个独行者,在思想途中不会或很少遇见同路人,而他的方向感又极其灵敏,这些思想通过诗歌形象加以转达,自然显得独到新颖。如《人生并不如茶》:


长于山中,死于镬腹

在杯子里活回来

你说一粒茶的命,大致如此

杯子澄明,芳香四溢

最后的结局,依然走回名山大川

你说一粒茶的禅

大致如此


人生如茶。这句话你重复一遍

阳光普照,再重复一遍

和风恰如其分地吹


我不想兑换你的醇厚,就好像

我不能把大好河山视若谎言


隔着杯子,与阡陌对望

一把竹子被扔进杀青的灶膛

这世上,几个人如茶

黑压压的人如竹

敝帚自珍者,终究可爱而极少

我不入禅,不类茶

因为我不敢保证自己熬成好茶粒

不敢保证死一次,而后

又能活回来


诗人逆转了惯常思维的“人生如茶”,另辟蹊径注入个己的体悟:/这世上,几个人如茶/黑压压的人如竹/,人生如不如茶,这里既有诗人对如茶人生的恭敬态度,有包含对普众人生的冷静思考。“好茶粒”的经历是这样的:/长在山中,死于镬腹/在杯子里活回来/……/最后的结局,依然走回名山大川/,而诗人之于人生的敬畏之情表现为:/我不想兑换你的醇厚,就好像/我不能把大好河山视若谎言/,不作轻易的许诺,因为在诗人这里,“大好河山”需要身体力行,需要落实到平凡人生,不是轻佻的一句话可以承受,抵达澄明、芳香四溢不是可以保证的事情,故此诗人认为:/敝帚自珍者,终究可爱而极少/、/不敢保证死一次,而后/又能活回来//。诗人的冷静、谨慎与敬畏之情表于其里。这首诗并非一种具体的经验之谈,却恰可地融合了诗人抽取经验的感悟与思想,拟设于熟为人知的喻体,运筹帷幄于智者诗心的致知介入可感的诗歌形象,体现了诗人深重而独特角度的人世观照。


人生是一场大杂烩,如茶或如竹,雪克还善于通过诗歌形象揭示人性原罪,对人生状态加以思考。《原罪》即如是:


阳台、猫眼、窗户的

一抹桃色

美与神秘,直接勾起的意识流。


颤栗的心,有点毒的血

胴体、幽怨

蠍子的声音,阳光正好。

肉眼千方百计

企图穿越玻璃


原罪产生于一个整体

新城的脏器,在暗瞳驱使下

淫邪,而又充满活力。


这是一首状写偷窥癖的诗,修辞几乎适合所有的情色偷窥者心态。用“猫眼”可以穿透的“一抹桃色”引起原心荡漾。诗人说它“淫邪,而又充满活力”,这是褒扬还是贬责?诗人并不作轻易表态,“有点毒的血”和产生于一个整体的“原罪”,都不是可以轻易置可否的事情。诗人善于挖掘人性隐匿的黑暗,但他的思想保持某种中立的姿态,也就是说,只做一个经验、见证者的传达工作,其他的事情都是读者大众的,冷静呈现就是最好的表达!


相比于《原罪》,《走过阿姆斯特丹红灯区》描述的原罪态表现为情景态,诗人的立场是“眼不见为净”。“红灯区”是百态其一,见证者的身份表现的诗歌扩张力没有“拟色”来得深入、触动原心。然诗人并没有陷入自己设计的情色场,包括人生如不如茶、常见病等人生惯病及思想漩涡,而总是抽身出来站在另外的高地,用闲闲而谈的姿态透视百态,以冷静思想之光点亮可能的暗,正如雪克所说:“诗歌给予我的是:安宁与纯粹”。面对纷繁人世,之于精神境界,这样的责任人少可企及。


错落感的温存


雪克的诗里透射出冷淡的智慧之光,直观荒诞甚至荒唐,观照人世生活与精神世界,冷思想者的本色让人敬畏。因为诗人经历的丰富人生以及自己的勤勉思想,过了知天命之年依然保持青春般的思维与心态,又浓郁着经验之谈的丰富性,故而他的诗歌以冷观静思为主调,充分展示其思想者的本色之余,又以其经验为底本创设时空上错落的温存。这种温存往往因为“错落”而成为沾沾自喜或失意的谈资,但诗人雪克的化解充满诗歌柔软的情思与可待感。如《有,还是没有》《《雨天的色彩》《迷途》《拟色之一》《归隐》等作品,都是诗人思想冷的光里穿射出来的和光,它们带来的柔韧、温和削弱了其中包含的伤与失落。《有,还是没有》写道:


有没有一两个女人在远方想我

这是一个陌生的问题

床榻常有七百七匹马,踢踏而来

……

有没有一两个女人,在慢呑呑

摆弄干花,在往咖啡里放糖

在翻开一本书

用手指狠戳我的名字。

她的壁炉柴火正旺

准备拆卸的椅子

我曾坐过。小汽车关门的声音

是她多年的心病


看起来是一个垂暮的话题,实际上就是一个垂暮的话题。“有没有一两个女人在远方想我”是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个设想可能在时光的彼岸存在过,因此作为一个“陌生的问题”让诗人辗转无眠。不一定是怀想、遗憾,可以是彼岸的再现——错落的时空感只能让人偶尔再现某些情景,这是任何一个经验者的可能。诗人可能性的经验之说只在那么几个动作,“放糖”、“翻开”、“狠戳”。诗人就成了化身为隐体在场者,看着女主人公完成这些动作,他可以泯然一笑,可以表情从容,但一定不能说出什么。这里你难以想象一个冷淡思想者另一面如是细腻而温存的构图。诗人最后写道:


这是一个垂暮的问题

从容,有些许爱恨,质感如篆。


从容是必然的姿态,有些“爱恨”是难免的事情,“质感如篆”透出“问题”的澄澈度。然而这是“有,还是没有”的事情?诗人在问谁?自己?你们?我们?耐人寻味。在个体错落的时空之上延伸大众的经验,诗人雪克构设得精巧迷人。而

《雨天的色彩》在跨时间的观照中显得更从容淡定:


雨下得很猛。可不可以

暂时忘掉一些东西

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晦暗中

想象一些色彩--

飞扬跋扈的酒红

黑白分明的黑白。


多年以前,这些是

一个女人的衬衣、底裤和胴体

多年以后,是一盘围棋

一杯红酒。

雨下得很猛,日子一黑一白

众神脸上的光

重新漆过。雨赐予我们的平等

伸手可以触摸。


雨水被赋予时光刷子的功能,洗刷掉了“多年以前”,尽管痕迹仍然清晰,而不可再复,无论黑白红粉,俨然已经被雨一一化解而让人“伸手可以触摸”。人世的微观情态与生存的宏观大略在毫无区别的情况下,思想情感的破与立也就得到恰可的妥协和解。这是赋予丰富经验者的权利,也是“过来人”传达给赶路者的感想。


雪克诗歌这样的对时间导致空间的错落表现,正蕴含着丰富的人生智慧与生存哲理,当然,轻巧的感叹作为力量的新锐给诗歌增添了更深沉的意义。因此,《拟色之一》《归隐》是雪克观照自我与生存的两首经典之作。


雪克善于从层面上的形与色开拓自己的思想情感,如“拟色”系列。我不怀疑诗人对“拟色”的乐趣与把握,对一种似是而非的迷离缥缈感觉的掌控炉火纯青,如《原罪》中形象对原罪心理的把握;生存的色相如果不引向迷失,那必然是高瞻者的所为。诗人雪克以坐看风云的姿态观照世相,构成形与“色”世相每每被其冠以形象色彩,从而渗入自己独特的理解给予诗句启悟性。

《拟色之一》拟的是一位母亲的风采,以表露自己难得的深情。此诗必须综合诗人的身份来读:是为潮汕平原之子,是为中华大地之子。这是诗人面对中华大地理的“拟色”,“她”作为祖国母亲的形象具体独特。这种“拟色”的拟设俨然就是给狭隘、低级趣味的情色主义者掌耳光。


《归隐》看起来像是一首收笔之作,可以作为雪克任何一本诗集的压轴诗。我的意思是这首诗无论在内涵还是思想情感上,都是在其他诸多作品主题的铺垫下而创作的,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平静,平静而不亵渎人生、情感,甚至充满积极的力量。他写道: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算好雨

桃花热闹过了

蔷薇在屋角换上新衣

三月的汛期丰满,河岸打滑

出海的渔船找不到桅杆


不如伐木,去很远很远的山中

不如归隐,在雨中烧碳。

半生漂泊的人

向大山致意,交出陈年刨开的木屑

交出思想和肉身


然后,在一山翠绿中,养一匹马

驮走星光卸下的错觉

栽种一盘闲棋,几株百年沉香。


诗歌形象的隐喻功能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发挥——“这雨”,这是什么雨?人生必然会下许多雨,但是恰到好处的雨只下给极少数的人,因此,不及和过剩的雨属于人生的大多数,桃花、蔷薇、汛期、河岸、渔船,这些可求的诗意与遭遇的现实必然会在不断的摩擦、较量、矛盾、妥协,反复如是,以至到彼此疲乏达成稳妥之计。在诗人的经验书写中,半生,大概需要“半生漂泊”,才得以体悟,不如伐木、不如归隐,/交出陈年刨开的木屑/交出思想和肉身/。除了海子,你还可以联想到张枣的《在镜中》、雷平阳的《高速公路》、张二棍的《有间小屋》等,但你必须承认,雪克的《归隐》是他独立的《归隐》,是诗人雪克半生漂泊的心境写照,是他自我观照与生存把握的智慧结晶。他所拟设的雨,伐木工,最后向大山致敬,并/驮走星光卸下的错觉/栽种一盘闲棋,几株百年沉香//,引领人生自物质到精神境界的诗路。在这里,个体经验的形象转化做得几无痕迹,诗歌的隐喻以及作品的整体性体现了诗人品悟人生与诗歌技艺的娴熟。


因此,诗人雪克对生活、生命、生存这些泛化的概念,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既以一个过来人、目击者、经历者的身份挑剔、嘲讽存在的不在序。用雪克经常提到的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说:真正的诗人总是自己的囚徒。那么,雪克的诗歌不太容易给人读出轻佻的、愉悦的感觉,他目光的温度俨然就是冰箱里的温度,但谁能否认,这不是他生存关怀的方式!


雪克也有海德格尔“人应该诗意般地栖居”的情怀。我想,他每每在错落的时空里寻找温存的气息及可能性,正是对诗意栖居的表现。但是,又谈何容易?在形、色当道的生存世界,轻浮与沉重一样牵动诗人的悲悯情怀,你可以不断地冷讽荒诞、挑剔无常,但诗人也必须寻找精神生存的领土。从这点看,诗人雪克是从容淡定的,他的生存姿态、他的诗歌立场都展现了智慧之光,他用诗歌的光芒照射及物的人生与无界的精神生存世界。


简介:黄春龙,青年诗人,粤东诗民间策动者,《粤东诗歌光年》主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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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文字由作者原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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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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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鹰朝裂缝飞过去---读雪克几首诗 ll 吕本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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