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想给欣欣念首诗——面海诗选评
［李锋评诗］想给欣欣念首诗——面海诗选评
李锋按：此为本专栏第15期，没有刻意安排，却偏偏赶上圣诞节推荐有心于基督信仰的诗人面海，这冥冥之中似有不可测度的祝福。 面海在经历写作上的巨大转型。 他沉寂之后的创作爆发，一改轻型诗歌作者形象成为重量级思想言说者。这种转变其实是艰难的。他在拼命硬干。他的写作转型基于人的内在蜕变，他的语言都有点跟不上，那被涨裂的错乱的独特的语言。他丰沛的创造力让我吃惊。他正从隐秘走向孤绝。但愿孤绝不是更深的隐秘。 总在边沿，总在创新，没有任何苟安之举和打算，就是面海现在的写作。这次选评的七首，前四首是转型后的，后三首是之前的，这之间的变化应该是很明显的，请读者鉴之。
想给欣欣念首诗
1
想给欣欣念首诗
还给欣欣写过诗
可是爸爸不在家
爸爸经常不在家
妈妈又不喜欢诗
她只希望去学校
希望努力点儿
就是不努力
也得省心点儿
就是不省心
谁能保持省心呢
2
欣欣妈妈还说过
要先语文学习好
要先数学学习好
要先作业作得完
作业几时作得完
要先考试好
要学什么听老师
特别相信老师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一时讲不清楚
就没有讲
3
欣欣小的时候
才这么大
我说欣欣亲我一下
欣欣就亲我一下
现在不行了
我说欣欣亲我一下
欣欣想了一会儿
没有想好亲一下还是不亲一下
怎么办
4
欣欣长的像爸爸
也像她妈妈
眼睛像妈妈
体型像爸爸
欣欣说
妈妈眼睛最漂亮
爸爸体型最漂亮
5
我想妈妈给我生一个小弟弟
妈妈生了真的一个小弟弟
欣欣兴高采烈地
欣欣我的小邻居，我的好朋友
这是天大的我和欣欣的秘密
谁也不明白
谁也不许说出去
6
欣欣哭的时候
我可以听出欣欣的哭泣声儿
欣欣妈妈哭的时候
我可以听出欣欣妈妈的哭泣声儿
两个一块儿时
我听的一会儿这个的一会儿那个的
我多希望她们不哭了
我多希望欣欣不哭了
她还小
7
欣欣告诉我
爸爸打了电话给妈妈
也给她打了好一会儿
爸爸电话说过年争取回来
给欣欣压岁钱
欣欣小声说了耶
我也小声说了耶
欣欣好高兴
我也好高兴
重读此诗，写的太好太好太好了，我在心里默默说着，你看这句如何那句又如何。“就是”：兼具指责语气和关联下句的功能。“要先”：要字打头的强迫指使意味。“一时说不清楚”：真实的无力无奈，胜过雄辩式批判。完美的儿童语言语气：“妈妈生了真的一个小弟弟”（注意，绝不能是：妈妈真的生了一个小弟弟）。从让亲就亲的真率，到让亲不亲的犹豫，孩子的成长就体现在这样切身的细事中。“小声说了耶”：那种压抑的不敢张扬的高兴，最是让人想哭。欣欣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可她的童年生活多么不幸，这在作为邻居的成年人眼中一清二楚：基本上是妈妈独自带养，又添了小弟弟，妈妈和爸爸的关系也不好，妈妈的内心压力转嫁给欣欣，体现为对欣欣学习的极力管控。真正的通透之作，语言的，情感的，赤裸颤抖的语言，不须转换直接就是情感。真正的生命之作，柔软的质地，压抑的语气，盈盈欲泣，贵在含泪不落。
枪声
是的，亲爱的兄弟
我们所处的时代的最强烈-最持恒的声音并不是来自语言
来自诗-小说，来自艺术，而是来自枪声
是的，说得好像诗一样，更准确地说，好像现实一样
好极了-糟透了，请你转发的时候注明面海说的，文责自负
王兰墨兄说
他这一生对声音的认识从枪声中开始
他的原话是
我这一生对声音的认识从枪声中开始
尽管这首诗有概念化写作之嫌，但我还是不能放弃，因为它直指现实，因为这种对诗味的放弃未尝不是他有意的追求，因为太多的诗自觉不自觉地对丑陋的现实进行了美化或遮蔽。这首诗是对枪声威慑下的生活现实的揭露和强调。它的创造性在于它的灵活的强调方式，三次说到同样的意思，直述一遍，转述一遍，评述一遍。作为回应的评述是一种加深和扩展，它其实是后起的，却放在了诗歌最前面。作为引发的原话事实上是在先的，却故意安排在诗歌最后，他说的好极了，语言像诗一样，而道出的事实却糟透了，跟现实一样。
完好无缺地或者我才描述完今天的-一首还是三首-1
我完好无缺地打开了屋门
又完好无缺地走出了屋门
我完好无缺地上了电梯
又完好无缺地出了电梯
我完好无缺地走出了小区
又完好无缺地走到了街上
我完好无缺地走到了菜场
又完好无缺地走出了菜场
我完好无缺地又走到了街上
我完好无缺地又走回了小区
我完好无缺地又上了电梯
我完好无缺地又回到了屋里
我数了一下
我用了12个完好无缺地
这一个，13个
对于完好无缺地的一次修正或者胆战心惊地-一首还是三首-2
我胆战心惊地打开了屋门
又胆战心惊地走出了屋门
我胆战心惊地上了电梯
又胆战心惊地出了电梯
我胆战心惊地走出了小区
又胆战心地地走到了街上
我胆战心惊地走到了菜场
又胆战心惊地走出了菜场
我胆战心惊地又走到了街上
我胆战心惊地又走回了小区
我胆战心惊地又上了电梯
我胆战心惊地又回到了屋里
我数了一下
我用了12个胆战心惊地
这一个，13个
对于完好无缺地和胆战心惊地的一次评论-一首还是三首-3
完好无缺地显然不同于胆战心惊地
胆战心惊地同样不同于完好无缺地
胆战心惊地更多地是对于外部的
完好无缺地更多地是对于内部的
对于外部的是对于外部的一次反应
对于内部的是对于内部的一次描述
对于内部的更多地是对于个体的
对于外部的更多地是对于国家的
我想用胆战心惊地消解胆战心惊地
我想用完好无缺地对抗胆战心惊地
我不可能同时用胆战心惊地又同时用完好无缺地
我想分清楚内部的和外部的
我以语言的方式成为语言的方式
语言成为了语言又丧失了语言
好迷茫
这首诗的探索性太强大了，是结构性的探索，包括题目和正文两部分。在我看来这当然是一首诗，但它又取消了总题，只在每个分题的最后绾了一个结，“一首还是三首”就是退居为分题一部分的实际上的总题，这种内在的绾结比外在的统束更先锋一些。它在形式上全新的创造使得意义的呈现更清晰醒豁。完好无缺和胆战心惊的关系还不止于第三部分所说到的那些，甚至可以反过来说，完好无缺是外在描述，针对身体的，胆战心惊是内在描述，针对内心的。甚至可以区分出两类人来，一类人以完好无缺来麻木自己苟安一隅，一类人深明安全缺失胆战心惊于日常生活。这是极权统治下小民生活中人身安全感缺失的精神状况的自我披露，它是坦诚的，没有回避国家强权笼罩下的个人恐惧，它又是勇敢的，没有放弃对极权政治的一己批判。
我真的想到回忆什么吗？或者说，当我想在回忆的时候，我要究竟回忆什么？不如说，我在回忆王大嘴的妹妹王玉莲
1
王大嘴能够从地上上到平房顶上
沿着拐角的灰砖立柱上
他之所以有这个本事
不是因为他的嘴大
虽然他的嘴的确比较大
嘴唇都有这么厚
外号就叫王大嘴
2
王大嘴的家就在这个院子里
我们的家也在这个院子里
我们两家住在同一排
坐西朝东的
好陈旧的平房里
他们住在北端的
我们住在南端的
他们家占了四间
我们家占了三间
房间多了一间
房顶也多了一块儿
房顶连在一块的
3
时间好像好漫长的
过到终于冬天的时候
雪下在他们家的房顶上
也下在我们家的房顶上
过到终于夏天的时候
雨下在他们家的房顶上
也下在我们家的房顶上
春天和秋天
从来不下雪
也不下雨的
4
王大嘴家8口人
我们家有5口人
5口都过得好像好难过去的
8口怎么过下去
我们都够发愁的
他们就更发愁的
真够发愁的
妈妈叨叨说
5
我真的都不记得王大嘴他叫个王什么
但我却记得他的妹妹王玉莲
王大嘴和我的姐姐一个班
王玉莲和我一个班
王玉莲的嘴没有那么的大
也比我的姐姐的大
王玉莲的辫子最长的
又长又黑的那种
谁也不能和她比的
6
王大嘴也有姐姐的
只是他的姐姐叫个王什么
谁又晓得啊
甚至（天啊）
谁都没有看见过
我们只知道
他有姐姐的
只有这一个
没有第二个
好像老早的
去了外地了
7
王大嘴的弟弟是两个双双娃儿
就是双胞胎
一个叫老大
一个叫老二
和我的弟弟一个年级的
他俩长得太像了
鬼都分不清
哪个是哪个
8
王大嘴有时候可以还半蹲在房顶上
一边蹲在房顶上
一边吃面条
他怎么端着面条的
又上到房顶上的
怎么做到的
我们跟谁说
大人都不会
轻易相信的
9
我的爸爸是最讨厌王大嘴的
因为爸爸担心王大嘴
上到我们家的房顶上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爸爸特别愤怒地说
那就太不像话的
10
我的妈妈和王大嘴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家属工
都在炼油厂
去做临时工
他们的妈妈比我们的妈妈要还辛苦一点得多
谁让她生那么多
谁让她生的
11
王大嘴还有小弟弟
王大嘴叫他小六子
我们也叫他小六子
我们都不会跟他一起玩耍的
他小得太小了
只能一个玩
看着我们玩
12
也就是说王大嘴
他也没有哥哥的
我也没有的
只是他有妹妹的
我却一个也没有
就是他的弟弟们
他也比我多两个
13
后来我们搬走了
搬到北坪了
他们还在新四区
后来都不往来了
都去哪儿哪儿了
都干什么的
就是连妈妈
记性那么好
后来就更不知道了
14
不写了
写什么
一晃大半辈子的
该吃吃
该喝喝
该死死
该埋埋
就是这样
都是这样的
写锤子
用心体会面海这首诗，我们会在诗歌语言上获得很多启示，诗歌语言完全可以放弃过多的比喻形容之类的修辞，用一种看似拙笨的铺叙就可以很高级。比如第一部分里的“这么厚”就是创造，它很不起眼，貌似笨拙。这是回忆童伴的诗作，这是开头的部分，它的叙述口吻一下就把我们带回了童年的情景。好像一个很小的小孩在跟你讲他的一个小伙伴，他不懂得形容，他只是用手比划了一下，对，就是“这么厚”，多么地准确！他没用比喻也不用夸张，可他给你形容了，他是最具体的语气， 可写出来，你又必须调动想象去接受，多么地巧妙！这种创造是和面海对诗歌语气的一贯强调分不开的，语气是面海诗歌的魂魄，它型塑着诗歌语言的肉体，就在这首诗中多种不同语气的并用就使得此诗语言获得了自然而丰富的效果。这首诗里既有回忆的沉缓语气（“ 过到终于冬天的时候 ”），又有回到现在的颓然愤慨的语气（“写锤子”），既模仿了孩童的语气（“ 他小得太小了/只能一个玩 ”），也妙肖了妈妈（“ 真够发愁的 ”）和爸爸（“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的语气，它们统统汇合成了面海诗歌独特的迷人的语气。
我顿时起了杀戮之心
我想都没想
拿右手的食指点了一下
但我小看它了
它仅仅停顿了一秒
又接着朝前爬
我点了它又一下
它还没有死
它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我突然紧张起来
诗题直承末句而来，或者干脆说，诗题才是本诗最后一句。因恐惧而起必杀之心。以杀戮掩饰恐惧之心。四两拨千斤，小虫即人世。前面点之以指，想都没想，是无意识之恶，对小生命的一贯漠视，不当其为生命，虽直取其命，却并未起杀戮之心，根本就没动心！唯当其生命力之强出乎意料，它才在我面前确证其为生命，才反弹出我的杀戮之心，才当得起杀戮之重。可想小虫接下来遭遇的就不止是指头了。
雪山
要是看的再远一点
那是一片更空旷的戈壁
要是看的再远一点
那是比较低一点的灰色的山
要是看的再远一点
那是比较高一点的青色的山
要是看的再远一点
就是秋天
就是夏天
就是春天
一座巍峨的雪山它又什么时间不是一座巍峨的雪山
四次眺望，视线不断推向高远，四个定格画面，雪山置身的环境，它自身的不同色块，都逐一眀晰，最终一幅巍峨的雪山全景图被成功绘出。春夏秋都说到，为何不提冬天？因为现在正是，因为对于雪山而言四季如冬。最后的视线落定在雪峰之上，雪山之为雪山以此，它的高寒正是它的威严，它的四季如冬正是它的庄重永恒。
作品34号：只剩下午安静美丽
只剩下午安静美丽
无人看见
只剩老钢琴和约好的时间
只剩时间被轻轻打开
像窗户，像风进入
树叶的阴影
只剩阴影像你的手指
跳来跳去，你亲了我一下
但你的亲也无人看见
1、这是诗歌版的《献给爱丽丝》。它的爱恋内容，它的灵动跳转，它的短小回旋，都让我想到这支曲子。
2、我隐约看到三个情景，对应于三个 诗段：我提前赴约，守场侯人；你如约而来；两人欢会，弹琴、亲吻。
3、我所以说“隐约”，源于它写法上故意的“遮”。时间被打开遮的是门被推开，风进入遮的是你到来，阴影的跳来跳去淆乱的是手指在钢琴上的弹奏，而首尾两个“无人看见”更是将整个一段美丽遮得幽秘起来。
4、“老钢琴”绝非诗中装饰性的镶嵌物，它是你我约会的中介以至借口， 是两人情感的抒发途径与见证。可以设想，她弹奏的曲子中又怎会少了《献给爱丽丝》。
5、它处子一样的安静，同时，又葆有一种小兔子般的机警，这是几个多么倏忽易逝的瞬间，却都被诗人即刻捕获了。
6、这是太好的诗歌，一读即知。它的初恋之美，无人不陶醉。事实上，对于那些特别好的诗，我们其实并没有太多话好说。我们拿它没有办法。我的欢喜又该如何表达，无他，还是只能动手抄下，以此妄想，我也写过它。
▎诗人简介：面海。原名尚钧峰。性别男。民族汉。1962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九生于甘肃。1983年毕业于西安地质学院水文地质及工程地质系。原政治身份群众，现政治身份前公民或准公民。 最隐秘的60后诗人作家。最极端的素食者。离异独身者。辞去体制内公职者。无业者或自由职业者。有神论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作品有诗歌、短篇小说、思想录（纸条集），部分收入《明月降临——第三代人及第三代人后诗选》《汉诗》《橡 皮——中国先锋文学》《新世纪诗典》 《自便年选》《新诗》《中国诗人 村》《借来的诗》《给孩子们的诗》 等出版物。因众所周知原因，个集从未能出版。居海口。
▎编者简介：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从事野外录井工作，业余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微信号：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锋评诗。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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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黎明的酒杯
本期作者：李锋、题图摄影：Ryuichi、排版：林燕
2015.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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