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夏天岛：组建于寒冬、溃散于春天的漫画家乌托邦

纸媒时代，曾经是漫画家“乌托邦”的夏天岛，在网媒时代，提前迎来了冬至。

作者 | 刘丹如

在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里，漫画杂志曾经是很多孩子课堂之外最大的乐趣，夏天岛的名字来源于猪乐桃漫画《玛塔黄金国历险记》中的雷诺岛，夏天岛有着姚非拉、猪乐桃、夏达等国内一线漫画家，因为这些漫画家的作品夏天岛一直是漫迷们心目中的乌托邦。

十年后，漫画行业终于等来了春天，夏天岛却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撕裂在长大后的漫迷们面前。

12月11日下午两点，漫画家夏达在微博上发布了文章《就到这里吧，我受够了》，文章宣告《长歌行》因夏达身体原因暂停，并控诉夏天岛创始人姚非拉在夏达作品运营过程中存在的失误与欺骗行为，此前，夏达在夏天岛旗下长达九年。

一小时后，姚非拉对此回应：从业20年，做人做事无愧于心。

时隔40分钟，夏天岛的另一位作者庹小新也发出长文，细数其作品《狐妖小红娘》诞生过程中老板姚非拉的不闻不问，导致刊载《狐妖小红娘》的杂志停刊后，作者及其助手无法维持生计甚至需要晚上织布打地毯和吃沙县小吃来维持生计。同时微博上出现了一个“说给姚老板”的爆料微博，专门揭露姚非拉在管理夏天岛期间的各种行为，粉丝不断增长。

随后三天里，夏天岛的另两位作者，已经离开的姜晓晨和仍在签约状态中的左小翎先后发布文章指姚非拉在对作者们创作漫画毫无帮助，只顾从作者身上赚钱。

12月16日，消失许久的姚非拉突然发布文章《致行业---我将说出真相》，他表示：面对巨大的利益，人性疯狂的被释放出来。对于作者们的挑衅，他将不再沉默。虽然文章没有任何具体内容，但姚非拉似乎已经准备好对站出来的作者们予以新的回击。

当夜，以夏达为首的漫画家们立即在微博上做出回应，将以法律途径进行维权，要与姚老板对峙公堂。

杭州夏天岛的第十年，等来了资本，也等来了漫画家们与创始人的决裂。

我会帮你们把关，

不让你们也遇到这种事情

1998年，姚非拉被骗走版权，他不得不卖掉冰箱和收藏的漫画来赎回，忍饥挨饿的在北京进行漫画创作，最终凭借《梦里人》和《80°C》成为当时国内最有名的漫画家。2006年在杭州成立夏天岛动漫制作有限公司后，他对转年加入夏天岛的夏达说：“现在骗子太多了，我会帮你们把关，不会让你们也遇到这种事。”

最初，夏天岛是这些想要安心创作的年轻人们一个庇护之所，他们在这里一待就是近十年，这期间，姚非拉表示要带大家一起实现漫画梦想。晓晨兽说，她当时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能打仗的小兵跟在伟大的人身后一起实现梦想，姚非拉就是她要追随的人。

晓晨兽告诉三声记者，她2006年加入夏天岛，此时的夏天岛已经有猪乐桃、喵呜、于彦舒等知名漫画作家，向往夏天岛的年轻人很多。“我要给于彦舒当助手。”抱着这个念头，大学还没毕业的晓晨兽向夏天岛投了稿，然后幸运的得到了机会，不顾家人反对踏上从湖南奔向杭州的旅程。

2007年，为了画漫画在北京过的很艰辛的夏达接到了姚非拉的邀请，和朋友一起从北京赶到了杭州。次年，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的庹小新也慕名而来，夏天岛越来越壮大。

在漫画杂志繁荣的年代里，夏天岛的漫画家们风光无限，他们的作品在各大漫画杂志上连载刊登备受欢迎，在《漫友》的推荐下夏达的作品《子不语》成为国内唯一打入日本顶级漫画杂志的原创漫画。猪乐桃、于彦舒、喵呜、夏达等夏天岛作家先后斩获中国动漫金龙奖成为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漫画家。

夏天岛成为漫迷心中的漫画圣地，甚至很多人因此在通往漫画作家的路上把进入夏天岛视为最大的理想。晓晨兽说，即使事到如今，她也不希望别人诋毁夏天岛，因为那里真的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和一起奋斗过的伙伴。

我入行的那个年代入行并没有奔着钱来

2011年，夏天岛搬到了白马湖，由猪乐桃参与设计的夏天岛白马湖工作室看上去像童话城堡，院子里种着花草，还有乒乓球桌可以玩耍。和大多数漫画家一样，夏达几乎很少走出工作室，每天重复着构思、画画和睡觉的生活。“对于大多数漫画作家而言，除了画漫画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什么都不想管。”晓晨兽说。

接下来，夏天岛开始了盛极而衰的故事，表象就是漫画家纷纷出走。第一个出走夏天岛的漫画家就是设计了白马湖夏天岛的猪乐桃。出走两年后，猪乐桃在微博发布声明宣称夏天岛将她的作品《玛塔黄金国历险记》改成动画后在电视进行播出她本人却不知情，随后姚非拉回复长文《烟花易冷》控诉猪乐桃忘恩负义。

猪乐桃之后，于彦舒也离开了夏天岛签约翻翻动漫。新的机会不仅限于跳槽，曾经在夏天岛待过的于小发成立了漫画经纪公司鲜漫。

夏天岛失色的背后，是近几年中国漫画产业的发展和网络平台的崛起，越来越多的新型漫画CP公司开始出现，漫画发布平台原本由漫画杂志垄断，但网络平台很快后来居上。国漫产业迎来春天的同时，漫画经纪公司的产业地位也发生着改变，去中介化的互联网平台消解了经纪公司的权力，而作者和版权的价值日益凸显。

夏天岛也有机会转向新平台，但拥有众多漫画版权的夏天岛却似乎停滞在杂志时代，《子不语》《长歌行》等成名作品的授权与改编也因为种种原因进度缓慢。

留在夏天岛内的晓晨兽她们对外面的世界的变化有些后知后觉，2006年之后的3年，晓晨兽一直在夏天岛实习，直到2009年作品上刊前，她才与夏天岛签署作者合作约。“要上刊就必须签约。”姚非拉告诉她。

据晓晨兽透露，她的合约主要内容是：作者除了享有署名权和保持作品完整权外，在其签约期间的作品著作权永远属于公司，这个著作权包括一切有关作品的权益。与此同时，姚非拉向作家们承诺会为他们提供上刊策划和助理服务，作为作品抽成的交换。但这份承诺并没有落到合约上，仅仅是口头承诺，很多漫画家都反应最终夏天岛对作品的运营毫无建树。

“一般公司和平台会给作者们工资购买五险一金或者支付签约金来获得作品版权。而夏天岛这两样都没有。“晓晨兽说杭州夏天岛大部分作家和助手都没有五险一金，她在有妖气的合同中才发现，版权运营会有一个时间限制，但夏天岛的版权期限是永远。

在公司告知不得单独和发行渠道联系的情况下，想要上刊的晓晨兽别无选择。夏达和晓晨兽说自己当初对于法律无知，处于对姚非拉的信任对合约内容也不太关注。很多漫画作者在与公司签订最初的合同时，大多还是默默无名的小漫画家，这时候的她们也缺乏与经纪公司议价的能力。

随着一家家漫画杂志停刊，依靠杂志稿费生活的漫画家们生存越发艰难，即使作品版权被售出，由于之前的合约，她们从中获得的抽成也十分低。夏达在成名数年后，一直居住在夏天岛狭窄的员工宿舍里，直到2015年才有了自己的房子。与此同时，作者们透露，新人与夏天岛签约的合同比从前更为苛刻，甚至不能从影视动画游戏等授权改编中抽成，对于已签约的作家，公司内对于版权归属进行的讨论会被“激烈阻止”。

“我已经没有抱太大期望可以拿回版权了”晓晨兽说，律师告诉她包括夏达在内的漫画家们想要拿回作品版权十分困难，作者就版权与原公司打官司的案子几乎没有取得过胜利。

三声也咨询了业内的资深版权律师，她表示除非作家们可以出示夏天岛是在胁迫和欺骗的情况下让她们签署了合约的证据，否则这场官司很难打赢。网上晒出的夏天岛与新人签订的合约约中并不存在明显的法律漏洞，夏天岛保障了作家们的人身权利，即署名权和保障作品完整权，使得合同不存在明显的违法情况，至于作家和粉丝们认为的“不公平”在法律上则难以取证。

2015年12月，晓晨兽离开夏天岛。“这么多年的信任最后发现都是错的。”晓晨兽离开时她已经抑郁多时，甚至作品中也透露出这种负面的状态。隔年12月，夏达宣布与夏天岛彻底解除关系，发布声明时夏达的体重只有不到八十斤，晓晨兽说，后面因为有新人相信夏达的选择也与夏天岛签署了类似的合约，这加剧了夏达的心理负担。

对于晓晨兽和夏达的先后离开，已经获得5000万融资的姚非拉在一篇关于他的专访中回应：“因为行业还在发展，大家会去尝试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模式，我想这也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他还表示这个行业现在离创作好像越来越远了，至少比他们当年要远很多。姚非拉说：“因为我那个年代，入行并没有奔着钱来的。”

在与夏达的对战中，他转发自己了曾经针对猪乐桃那篇“烟花易冷”的文章，时隔不到三年，曾经站在他这边的夏达和漫画家们时隔三年以同样决绝的方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正如那篇他的人物专访中，文章作者开头所写：姚非拉现在常常有种强烈的感受，无论当作者还是开公司，自己好像在跟所有人对着干。

夏天岛的冬天

在姚非拉回击夏达等人的的微博中写道：当一个原本贫瘠的行业，突然看到了巨大利益，当具备巨大利益的时候，还没有形成有效的游戏规则，人性的任何一面，都可能被无限地释放出来。

今年8月，拥有丰富版权资源的夏天岛被估值5亿，是业内估值最高的漫画经纪公司，创始人姚非拉让出10%的股份获得了5000万融资，夏达的作品《长歌行》在此之前就被华策买下影视版权，获得上亿投资，但此时，夏达和晓晨兽都已经决定不再和夏天岛续约。

2015年12月，晓晨兽离开待了9年的杭州北上，此前有妖气从夏天岛获得了她的作品《开封奇谈》的授权，正在改编动画《这个包公不太行》。喜欢热闹的她经常待在有妖气，假装工作人员接待有妖气的客人。由于合约规定，两年内她不得从事《开封奇谈》续集制作，她暂时不再打算签约漫画经纪公司，“以前我想当一个能打仗的小兵跟着伟大的人去实现梦想，结果伟大的人没有了，我想和几个朋友自己变强实现理想。”

”现在有个很不好的事情就是，我不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想慢慢改回来。“晓晨兽说她打算自己找一个能帮忙运营的人进行独立创作，等两年后合约到期再继续《开封奇谈》的续集创作。

夏达因为身体原因暂停了《长歌行》的更新，准备在修养一段时间后继续创作。夏达是国内最有名的漫画家，对于她们这样已成名的漫画作家，未来选择的余地很大，像网文作家们一样自立门户也有一定可能。即使再次选择经纪公司和平台，目前的议价能力也足够她们争取更好的待遇。

尚未与公司解约的庹小新还在夏天岛等待姚非拉，她想和他谈判《狐妖小红娘》的版权问题，但自从12月11日夏达发布声明后，姚非拉就再没有出现在夏天岛。

不到四个月，夏天岛引以傲丰富的版权资源中，最具改编价值的作品如《长歌行》、《开封奇谈》、《狐妖小红娘》和《南烟斋笔录》的作者们纷纷离岛，作品也因此陷入版权纠纷，即使版权留在夏天岛，粉丝恐怕也难以买账，商业价值大幅度下跌。这个冬天，姚非拉和夏天岛恐怕都将煎熬度过。

网媒时代，青年漫画家们何去何从

杭州当地媒体在事情发生后到达夏天岛时发现，外面推土机的声音不绝于耳，室内的墙皮脱落地面露出了水泥，七扭八歪的椅子也没有人有心打理。工作室的小作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同于敢于发声明公开反抗姚非拉的成名作家，不谈已经签过的合约，如果离开夏天岛，她们的前途并不明朗。

钱江晚报拍摄的夏天岛

国内目前有数万漫画从业者，排在有妖气和腾讯动漫平台前十的作品，大多出自于漫画经纪公司旗下作者之手，那些成名的漫画家有些自己开办了工作室。对于新人而言，如果进行独立创作早期维持生计都十分困难。

由于作品版权官司十分复杂，无论是漫画平台还是经纪公司都会尽量在合约中持有作品的著作权，以保证在未来的运营中不会出现原创作者一票否决导致改编半途而废的风险。无论是平台还是公司签约，大多数都会将全版权签走。

平台签约的作家数量庞大，而最终能够被改编的作品数量非常少，单打独斗的平台签约作家靠稿费和版税生存的希望渺茫，这也是漫画经纪公司将长期存在的原因。但对于想要成为漫画家们的新人们而言，与信息透明合约清晰的经纪公司签约至少能够保障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

目前国内的漫画经纪公司大多会通过支付漫画家工资和为其购买五险一金的方式换取作品的著作权，或者提前向漫画家支付签约金购买断作品著作权。对于成熟的漫画家，不少漫画经纪公司还会分给他们一部分公司股权或者提高作品分成比例。

国内现在还出现了另一种类似美国漫威生产模式的公司，这种公司建立了一条漫画生产流水线了，雇佣刚入行的新人进行绘画培训后，在编剧的带领下进行集体创作，漫画家发挥类似于电影摄影师的作用，负责呈现画面和创意。编剧则负责结合当下热点进行选题和创作，这种流水线模式在提高创作效率的情况下保障作品的版权归属于公司，但这种模式对于有独立创作能力的漫画家并不适合。

时代漫王的创始人吴量认为：在漫画版权的价值日益上升的情况下，漫画家们与经纪公司们在版权上的利益博弈很难停止，日本漫画产业在纸媒日渐衰落后也频频爆出类似的版权官司。

对于动漫产业十分成熟的日本而言，版权官司十分常见。但对于刚刚度过野蛮生长期，刚刚开始商业运作的国产漫画而言，“夏达们”与姚非拉的对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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