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时期的中国舆论场⑥：年轻人的声音和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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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们试图用自己的方法加入到更多严肃讨论中，表达方法并不是问题，但目前看来，他们仍未能跳脱出惯有的语境。

作者 | 张一童

设计 | 范晓雯

政治冷感是这一代中国年轻人的底色，他们很少对政治话题和公共事务展现真正的热情。以1月底疫情的正式公开为开端，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这种情况发生了转变。作为距离个体最近的公共危机，疫情打破了长期以来以国家和民族作为表述视角的自信叙事，也调动起全体国民的政治讨论欲望。

在这个以社交媒体为核心据点的舆论场中，从云监工、江山娇到永居留条例、“发哨人”传递和“227事件”，年轻人都成为最主要的参与者和表达者。

他们对公共话题的选择和理解，都有着明显的自我意识和个性表达 ，政治冷感与群体热情并存。在具体问题上的立场时常转换，难以捉摸。这让官方的“讨好”很多时候显得笨拙，不得要领。但在227及一系列后续事件中，这些年轻人又对公权力和官方话语展现出强烈的认同和需求。

在年轻人的讨论中，这样的矛盾将长期存在，声音也永远伴随噪音。

01 | 何为公民

在对疫情防控情况全民性的关注中，“云监工”是最能代表年轻人的观察视角与表达方式。

1月28日凌晨一点半，武汉刚刚开始兴建火神山和雷神山两大专业传染病医院的时候，我们发现有超过30万人正在央视频观看火神山建设过程的直播。尽管只有一个固定机位，也没有任何解说词和背景音乐，但直播观看量在此后两天持续上涨，峰值观看人数超过4000万。

“慢直播”契合和纾解了疫情禁足期间普通人的“无聊”情绪，但“云监工”的自称更能体现背后的真实想法。当时预计将于2月3日和2月5日投入使用的火神山、雷神山被视为防疫的核心举措之一，对于医院建设进程的关注本质上是对防疫情况的关注。

很大程度上，“云监工”是以娱乐和调侃消解了疫情爆发初期的恐慌和焦虑，这一点在之后的“昵称大战”中有了更明显的表现。观看直播的年轻网友开始给建筑工地上的各种器械起昵称，最初只是为了便于区别，名字也相对简单。随着在线人数的增加，直播所带有的社区感出现，讨论之中也越来越有“梗”，便有了“呕泥酱”、“送灰宗”这样的名字。

1月30日，有网友在微博为直播中的叉车、混凝土车建立超级话题，并以粉圈语言为其“打call”。这种参与得到了主流媒体的认可，叉酱、呕泥酱也作为关键词被多家官方媒体引用，之后，央视频官方上线打榜功能。

但是，舆论随之发生了巨大转变，反对者高声指责“打榜”行为消解了建筑工人没日没夜的付出，表现出极大的情感伤害和不尊重。2月1日，央视频删除了相关功能。

在过去两年，这个高度统一又表现为娱乐化的范式，随着宣传机构向年轻人的主动靠拢，快速地与包括饭圈、拟人化等在内的更多流行文化相融合。在2019年的国庆七十周年阅兵上，伴随着“阿中哥哥”的称呼，以非理性的崇拜为感情基调，完成了彻底的偶像化。

疫情多少改变了这种崇拜感，在对一系列具体问题的指责和追问下，年轻人下意识地重新思考自己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至少在疫情最为困难的时期，官方推动的娱乐化宣传遭到了极大抵制。这种反思在“云监工”事件中有所体现，在之后的“江山娇事件”中集中爆发。

2月17日，共青团中央公布官方虚拟偶像江山娇和红旗漫正式上线，并号召粉丝“快来为团属爱豆打call”。作为官方在社交媒体最活跃的宣传出口之一，以年轻化的语言风格，在古风、汉服等话题上，共青团中央一直与年轻人保持着高频率的积极互动，并被昵称为“团团”。

这条微博却没能如预期的那样受到欢迎，大部分网友无法接受将严肃政治话题娱乐化和偶像化。 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的话被引用，“如果我们没有听到痛苦的哭声呢？谁会拿起武器去反对娱乐？当严肃的话语变成了玩笑，我们该向谁抱怨，该用什么样的与其抱怨？对于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救命良方？”。

微博网友胭脂衬衫发文称“这是一个冷冰冰的国家机器，是需要在监督、批评和质疑声里成长前行的”。她直言“官方需要依靠人民，不是依靠饭圈，这不是亲民，这是弱智。”这条微博获得了数万条转发，被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你不是中国的粉丝，你是中国的公民”。

在强烈的反对下，上线仅四个小时之后，微博“江山娇与红旗漫Official”删除微博，简介也改为了“对不起，还需要休息……”

02 | 从权利开始

这种抵制引发了自我认同的追问。2月18日凌晨，微博网友“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发布了一条新微博“江山娇，你来月经么”。

在这条微博下，年轻的女性网友纷纷留下了更多“江山娇，你生孩子么”，“江山娇，你会被家暴么”，“江山娇，你剃头吗”的质问。在反对国家偶像化的整体基调下，平权主义者将话题延伸至了更具体的方向。

1月28日起，与疫情相关的平权话题开始在微博兴起。包括官媒宣传中女性医务人员缺位、央视删除护士接受采访时提及“生理期”的字句、抗疫物资中没有卫生巾等。2月15日，vista看天下发布文章《别再说风凉话，疫情一线的她们真的太缺卫生巾了》，文章在微博转发超过5.1万，点赞超过20.2万。

就在“江山娇”上线后的第四天，2月21日，一则甘肃为女医护剃光头的视频在微博流传，再次引发了大部分女性的愤怒情绪，也成为掀起“江山娇”新一轮讨论的引线之一。

更强的个人权利意识是年轻人们相比上一代人的突出特点，女权运动过去几年在社交媒体的活跃就是体现之一。人们也往往在权利受到侵害时展现出强烈的表达欲望，在过去两个月，刺激年轻人发声的不仅仅是疫情和“江山娇”。

只是这种寻求维护自己权利的方式在一些问题上依然显得非常不成熟，但是对于自身权利的保护情绪却已经很高涨，其中的案例就是紧接而来的“中国绿卡”事件。

2月27日，司法部发布《外国人永久居留管理条例（意见征求稿）》。新条例迅速在社交媒体掀起轩然大波，3月5日，意见征求稿发布不到一周，“外国人永久居留管理条例”话题已经有超过46.3亿阅读，讨论超过345.5万。

由于涉及到具体的法律理解门槛，在关注、转发与社交讨论之外，大部分年轻人都表现出缺乏独立理解和提出意见的能力。他们在社交媒体各处复制粘贴反对意见，呼吁更多的人参与到反对行列之中，但是这些内容却往往禁不住推敲。

在针对“中国绿卡”的反对意见中，对外国人“超国民待遇”的抵制是核心。网友“扫地和洗地的咚咚”发布文章逐条分析条例中的问题和漏洞，其中对永居留外国人拥有义务教育、医疗保险等社会福利是否与户籍制度相矛盾的分析引发了很多人的共鸣，在被删除之前，这篇文章在微博的转发已经超过20万。

3月18日起，境外输入型病例的增加，一些关于入境人员拒绝居家隔离和要求医疗报销的新闻再次掀起了一轮对“中国绿卡”的抵制。这部分新闻在事后均被证实为假新闻。

03 | 年轻人的表达

解构几乎是年轻人的最基本表达方法，当他们参与公共事务讨论时，这一点并没有发生改变。

在很多受到不可抗力压制的话题上，娱乐化的解构一定程度上是他们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为了反对“江山娇”将国家偶像化，年轻人们选择用最饭圈的方式进行回击，他们将“江山娇假唱”等黑词条刷上关联话题，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3月10日，《人物》杂志发表了对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医生艾芬的专访文章《艾芬：发哨子的人》。艾芬在2019年12月30日曾拿到一份不明肺炎病人的病毒检测报告，并告诉了自己的大学同学，这份报告在当晚传遍武汉医生圈，她此后一直奋战在抗疫一线。

这篇文章在发布不久后便遭到删除，但很快，以一种近乎于群体行为艺术的形式，包括了外国文字、方言、emoji表情、火星文等，文章开始以不同的版本接力传递。在这些内容先后被删除后，最后甚至出现了标题和正文都是空白的无字版，其象征意义早已超过了信息传递本身。

与此同时，娱乐化消解和标签式解读的背后，年轻人对复杂话题的理解与表达能力仍然欠缺。

2月29日开始，在“外国人永久居留条例”话题下，国家文化安全与意识形态建设研究中心的官方微博“思想火炬”受到越来越多人的@，他们往往还会带上诸如“天津60个国企混改项目股权拍卖”、“中国粮油控股市场化”、“十部委严控公立医院数目”这样的标题，认为新条例的出台是一场“和平演变”阴谋。

这些指控大多数缺乏严谨性甚至缺少常识，比如有人将申请条件中的“在中国境内从事公益活动，为中国公益事业发展作出突出贡献”曲解为放宽海外公益机构的进入。大部分人对法规的拟定流程并不清楚，对政治概念也缺乏认知，一些人将“移民”与“殖民”混为一谈，并将其粗暴地与婚嫁和生育挂钩。

3月3日，脱离了事实本身，一种更情绪化的表达在抖音、QQ空间等社区借助短视频、段子迅速传播，这些内容放弃对现实生活和宏大叙事的讨论，频繁出现“凤冠霞帔”、“和亲”这样的意象。

浑水摸鱼者隐藏其中。以“上帝之鹰_5zn”、“中国汉魂”为代表的极端民族主义趁乱扩大自己的信徒，公众号“国民观察”发布的一篇文章中声称东亚是最优等的民族，它在反条例者中被称为是一个“很正道的公众号”。

还有一些人在这样的舆论混乱中发现了商机。3月1日23：00，一个官方认证为搞笑博主，49分钟前还在转发搞笑段子的微博账号，发布了一条原创微博，带着“杨宜勇汉奸卖国贼”的话题标签，将名字改成了“只有五十六多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反条例KOL，原本评论转发几乎为0的他，现在置顶微博的转发超过3500，评论超过3000条，有2.9万人点赞。

04 | 自信回归

进入3月，国内疫情形势逐渐稳定，疫情防控进入新阶段。在娱乐话题重新主导社交讨论之外，自信语境再次回归，重又主导了年轻人的讨论。

“抄作业”是这个语境下产生的典型话题之一。截止2月28日，全球除南极洲外，六大洲均出现确诊病例，韩国、意大利、伊朗等国家确证病例增长迅速，有越来越多的网友开始指责其他国家防疫的不力，并认为应该向中国学习防疫经验。

3月15日，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称”欧洲团结只是一个童话，我对欧盟禁止向非欧盟国家出口防疫物资感到极度失望。在这种背景下，只有唯一一个国家可以援助我们，那就是中国。”

这番话受到了社交媒体上年轻人的追捧，在当天迅速登上微博热搜。3月24日，武契奇在社交媒体发文纪念南斯拉夫遭北约轰炸21周年，再次引发了诸多中国网友的共鸣。当天，“南斯拉夫”最高登上热搜第7位，有网友留言称“勿忘国耻吾辈自强，中国人民与塞尔维亚人民永远心连心在一起。”

有网友向塞尔维亚大使馆发私信，甚至以偶像规格为武契奇建立超级话题。同时，中国向塞尔维亚提供包括核酸检测试剂盒在内的一系列物资援助，并向塞尔维亚派遣医疗队。3月13日起，已经有三支中国医疗队先后驰援意大利。

在以医疗人员为核心的英雄叙事外，这些对外援助也极大地调动了中国年轻人们的大国自信。

基于中国在艰难防疫战斗中取得的成果和在对外援助中展现出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这样的自豪感本无可厚非，甚至是对他国政府和舆论以疫情指责中国的愤怒和反驳一定程度上都是可以理解的。

吊诡之处在于，在他们话语体系里，援助对象似乎只是宏观国家，而非每一个具体的人。在宣扬国际主义的同时，愤怒情绪以一种极为缺乏同理心的方式宣泄在普通人身上。3月18日起，由于境外输入型病例的增多，“千里投毒”的言论开始在社交网络出现；3月25日，“香港累计确诊升至410例”登上微博热搜，紧随其后是一个“大笑”的表情。

自信语境回归的另一个表现是对所谓“底线问题”的纠察。3月15日，《奇葩说》辩手杨奇函发微博称邱晨有港独倾向，随后有网友扒出邱晨曾于2014年占中时期在相关背景杂志工作，在FACEBOOK也有涉嫌讽刺大陆的言论。

大量网友开始向文化部举报《奇葩说》和邱晨所在公司米未传媒，并要求马薇薇等其他《奇葩说》辩手表明立场，这其中还包括早已离开米未的姜思达。邱晨随后发布了道歉声明，强调自己的爱国立场，但并没有获得认同。

3月24日，因《关于新冠肺炎的一切》而走红的回形针被曝光在B站发布的视频中引用的中国地图和其在微博及YouTube发布的版本不一。此外，其此前发布的视频《中国人的肉蛋奶消费，为什么会影响到巴西热带雨林的存亡》，被认为将巴西雨林灭亡的责任推给中国，存在辱华嫌疑。

05 | 回响

年轻人们缺乏独立的价值体系和判断能力，便期待在公权力的认可下获得合理性，在这种追求中，举报是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

2月27日，同人文《下坠》因为其出格的尺度引发了唯粉的不满，这场粉圈内部的撕逼最终因为肖战粉丝举报文学平台AO3，发展成了大范围事件。

尽管无法证明AO3被墙与肖战粉丝的举报有直接关联，但对于粉丝而言，这却是一次重大胜利，无论AO3是不是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创作平台，又是否在国际享有盛誉，屏蔽便代表着她们为其贴上的“淫秽色情”标签是受到官方认可的。

有趣的是，认为公权力被滥用的“227事件”受害者们，试图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反击。3月28日，有网友开始@紫光阁，举报检察日报社社长赵志刚作为党员未坚持无神论却信仰宗教，其中引用了大量赵志刚的微博内容。此前针对227事件，赵志刚曾以“戏子不需要教化众生”为肖战发声。

在这样的饭圈运动中，粉丝群体展现出了极强的组织性和动员能力。他们有着明确的内部分工和等级制度，熟练掌握“扒皮”、“贴标签”等一系列斗争技巧。包括“紫光阁”、“求是”、“侠客行”等在内，他们精准地掌握每一个官媒背后的对应部门，以保证在需要“支援”的时候精准@。

作为党的喉舌，官方媒体成为公权力在另一种形式上的代言人，而受到天然的信赖和仰仗。事实上，更多时候，年轻人与官方的互动都以这种方式完成。

但在社交媒体独特的语境下，在对年轻人刻意地贴近，甚至利用中，官方的态度模棱两可。

3月16日，邱晨事件在“人民日报评论”发表微博评论后达到高潮，参与者认为自己拿到了官方认可的凭证，再一次铲除了在爱国底线上存在问题的劣迹艺人。但事实上，这是一条没有任何观点的评论，“究竟冤不冤，网友的眼镜是雪亮的。”，只用一句话，就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紫光阁也很快回应了举报，它转发了一条“严明共产党员不得信仰宗教的政治纪律”的微博，并配以“微笑”的表情，这条微博似乎什么也没有说明。但是对于粉丝而言，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相比这样的互动，在另一些严肃问题上，官方与大众的交流似乎要迟缓不少。3月7日，司法部、国家移民管理局召开征求意见座谈会，称将充分吸纳公众意见，并高度重视公众对完善境内外国人管理工作的关切。但与此同时，微博与永居留条例相关的话题已经均无法显示。

年轻人们认为自己对政治话题的讨论足够严肃，他们愿意引用鲁迅的那句话“青年们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有热的发热，有光的发光”，但在那些年龄更长、阅历更深的人们中，另一种声音更为普遍，“赶快开学吧”。

可是，我们需要听到的是真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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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声

2020.03.31